“這個……”


    黃宗羲一時啞口無言,王輔臣的比喻雖然粗淺,卻正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自古以來,變法之難無不難於上青天,汪克凡如果真是出於持重,才沒有急於推廣官田的改革,成功的希望反倒更大。.tw


    但是,汪克凡一個年紀輕輕的軍閥頭子,會有這樣的心性和見識嗎?


    眾人一時無話,見汪克凡和篆姬已經走遠,催動坐騎向前趕去。黃宗羲動作稍慢,落在大家後麵,無意中目光一掃,卻看到旁邊的田地上蓋著好大一片草簾,看上去有些古怪。


    “這又是什麽?”他問道。


    “這是過冬的番薯,蓋上草簾是為了防寒。”唐詠罡這個縣令很稱職,起碼對農業生產很熟悉,黃宗羲問到什麽都是張口就答:“番薯耐旱,最宜山區耕種,本縣自福建引入藤苗和栽種之法,今歲秋末已經收獲一季,每畝所得俱在千斤上下……”


    “當真?這番薯竟能畝產千斤?!”


    黃宗羲翻身跳下大青馬,快步奔到地頭,蹲下掀開草簾細看,觸眼所及卻隻有一根根枯黃的藤蔓,幹癟的表麵沾著泥土,似乎都是死物。


    其他人也跟了上來,唐詠罡介紹道:“這是越冬的番薯藤,開春後才能發芽,梨洲先生可不要小看了這番薯,此物入口甘甜,可以代替穀米果腹,本縣的貧苦人家都以此為口糧,再無青黃不接之憂。”


    “原來這個東西就是番薯啊,我倒是在《本草綱目》裏見過。”顧炎武笑道:“當年屢試不第,我便尋些雜書來看,記得《本草綱目》裏對此物多有推崇,根莖葉藤都可入藥。不過果實的滋味如何,書裏倒沒有記載。”


    番薯就是紅薯,還可以叫它甘薯、白薯、地瓜等等。都是同一種農作物的統稱,紅薯屬於非常典型的高產穩產作物。後世裏在施用化肥、科學育種的條件下,畝產達到五千斤非常簡單,多的甚至可以超過一萬斤,永寧縣的紅薯畝產在幾百斤到一千斤左右,放在後世裏簡直沒臉見人,但在明末卻是了不得的豐收。


    早在萬曆年間,紅薯就隨著海運傳入中國福建,和玉米、土豆都是前後腳一起來的。不過在信息封閉的古代。新鮮事物的擴散速度很慢,老百姓更習慣種植食用傳統的米糧,不知道該怎麽吃紅薯,也不知道該怎麽種紅薯,直到康乾年間,紅薯才逐步推廣到全國,和玉米、土豆一起開啟了著名的康雍乾“雜糧盛世”。


    顧炎武以為紅薯的果實可以吃,鬧了個小小的笑話,唐詠罡既不嘲笑,也不諱言。解釋道:“亭林先生有所不知,番薯這個東西很古怪的,果實不能吃。能吃的是埋在地下的根莖。哦,新嫩的番薯藤葉也甚為鮮美,可以當做佐餐的菜蔬,番薯藤兩位先生昨天都吃過的,可惜葉菜無法在地窖裏久存,隻能等明年再來才能吃到番薯葉。”


    紅薯這種新鮮玩意,食用方法還在研究探索之中,後世裏沒人吃的紅薯藤,卻被唐詠罡當成寶貝一樣。經過醃製後放在地窖裏精心儲藏,隻有來了貴客才能享用。


    “哎――。滋味好不好有什麽打緊的,人餓極了連樹皮都吃!我爹我娘當年吃觀音土。拉不出屎活活被憋死……”王輔臣搶著插話,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鼻息卻有些急促。


    見他這個混不吝的性子動了感情,眾人一時默然無語。


    “唉!番薯若是真能畝產千斤,早該向各地推行!”過了一會兒,黃宗羲終於開口,感慨不已:“隻要二十年啊!隻要早上二十年種上這番薯,我大明何至於饑民遍地,處處烽煙!”


    明朝的農業生產水平很低,南方的水田一年兩熟,產出卻隻有大約三五百斤稻穀,北方的小麥產量更低,畝產一百斤就是一大關,崇禎朝又趕上了寒冷的小冰河時期,各種天災不斷,嚴重的饑荒持續了十幾年,也是明朝突然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紅薯、玉米和土豆的推廣提前一百年,明王朝也許就不會滅亡。


    看完了紅薯藤,眾人重新上馬,向前追趕。


    汪克凡正在前麵等著,黃宗羲見了他之後,在馬背上抱拳施禮,神色鄭重:“汪軍門文韜武略,功在社稷,黃梨洲拜服!”


    ……


    離開這片穀地,又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地勢漸行漸高,已經進入了井岡山腹地,周圍都是連綿的山巒,似乎無邊無際。讓王輔臣感到驚訝的是,這裏的山路竟然很寬,而且非常平整,完全可以供大車往來通行,甚至可供大軍通過,看來一直有人養護。


    詢問唐詠罡才知道,前麵不遠處的大井村有一處楚軍的兵屯,連家屬算上有二三千人,所以才把這條路修的這麽好。


    王輔臣大感奇怪,催馬追上汪克凡,問道:“末將唐突了,請問汪軍門,為什麽把兵營設在山溝裏?平常的米糧夠吃麽?要是都從外麵運進來,這個花費可太大了!”


    汪克凡這一路上有意保持距離,讓顧炎武等人自己去看去想,但是王輔臣主動和他接近,當然更加歡迎,笑著說道:“兵營裏這些孩子都野慣了,呆在山溝裏正好收收性子。另外大井可是個大村子,一來周圍不缺田地,二來將士們伐林屯田,糧食足夠自給自足。”


    除了兵營,大井村裏還有一些其他的楚軍單位,汪克凡卻沒提。


    王輔臣卻更糊塗了,兵營裏哪來的孩子?


    “什麽人?站住!”


    正在疑惑間,路旁的樹林裏突然冒出來五六個勁裝士卒,神色冷峻而警惕,一個個手裏都緊握著單刀,隨時可以投入搏殺。雖然人數比汪克凡的隨從少了很多,他們卻絲毫不懼,樹林裏遠遠的還有一名士兵,一麵向這邊張望,一麵把軍號舉在嘴邊,隨時準備吹號示警。


    “好兵!”王輔臣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


    他是天生的將才,一過眼就知道這些士卒都是可以上陣的精銳,雖然隻有四五個人,卻有一夫當關莫許過的氣勢,而且他們並非有勇無謀,後麵還留著一個暗樁,哪怕擋不住大股來襲的敵人,也不會被一網打盡,最起碼能及時發出警報。


    奇怪的是,這幾個士卒的年紀都不大,看樣子甚至不到二十歲,其中兩個麵嫩的臉上還殘留著幾分稚氣,倒像是一群娃娃兵。


    “我是汪克凡,腰牌在此,請查驗。”汪克凡對這群娃娃兵卻很客氣,讓李玉石取出腰牌,又在馬上笑著問道:“我是來突擊檢查的,先不要通知王景,行不行?”


    大井是楚軍的重要基地,雖然地處後方腹地,也一向盤查嚴密,離著村子還有五裏,汪克凡一行人就碰到了哨兵。


    “原來是汪軍門!”


    楚軍士兵當然知道汪克凡的名字,為首那個士兵不由得吃了一驚,向眾人打量兩眼,看到永寧縣令唐詠罡之後,已經信了九分九,卻堅持驗過腰牌,才抱拳說道:“請軍門恕罪,標下職責所在,要先去向王先生稟報,才能放行。”


    “也好,客隨主便,就按你們的規矩辦。”汪克凡碰了個軟釘子,卻不生氣,微笑說道:“本鎮在這裏等著就是了。”


    堂堂提督操江,楚軍的最高統帥,連大井村的邊還沒摸著就被攔下,一個哨兵就敢拒絕汪克凡的請求,顧炎武、黃宗羲和王輔臣都非常意外,或者露出敬服的神色,或者陷入思索,表情各異。


    那士兵從樹林裏拉出一匹戰馬,騎上一溜煙地跑回村子,時間不長,又帶著兩個人回來了,頭前一人正是王景,井岡山修械所的主事,大井基地的最高指揮官。


    來到汪克凡馬前,王景滾鞍下馬,行禮致歉:“卑職王景,拜見汪軍門,不知軍門駕到,未能遠迎,這就請諸位隨我入莊。”


    “好的,有擾了。”汪克凡扶起王景,一起走向大井村。


    村子裏道路更加整齊,而且打掃的幹幹淨淨,路邊一側是磚石鋪就的明渠,裏麵流淌著清澈的水流,另一側是搭著石板的暗渠,專門排放汙水。這一明一暗兩條溝渠,簡直可以和府城廬陵的基礎設施媲美,隻憑這一條,就知道大井村極為富足。


    黃宗羲和顧炎武一邊走,一邊看,神情愉悅,不時微微頷首。


    農戶的房前屋後,隨處可見牛欄雞窩,羊舍豬圈,樹木在冬天掉了樹葉,上麵垛滿了圓錐形的茅草,可以當做燃料,三三兩兩的竹製糧倉比房子還高,裏麵都裝的滿滿當當。


    比起別處的農戶,這裏的人更加健康幹淨,臉色紅潤,身上的衣服也厚實得多,山民能達到這種生活水平,走遍大明一百多個州府恐怕也找不出幾處。


    過了這片民居,前麵閃出幾座大屋,外麵環著一道山石砌成的圍牆,裏麵卻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了出來,黃宗羲和顧炎武不由得一愣。


    這是私塾還是義學?聽聲音最少有百十人在讀書,鄉間義學哪有這麽大的規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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