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何騰蛟出任南陽縣令,結識了分封南陽的唐王朱聿鍵,也就是後來的隆武帝。


    那時何騰蛟隻是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卻堪稱勤勉剛正的強項令,一身正氣,滿腔抱負,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革職,成為眾人口中的佞臣,將來在史書裏還會留下不光彩的名字。


    沒人天生願意當反派,何騰蛟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一步步背離了當初的誌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事已至此,已經不可再回頭了。


    無路可退!


    何騰蛟瞬息間心如電轉,推測自己的處境,尋找可能反擊的機會,但他悲哀的發現,當隆武帝用大義名分壓下來之後,他就像落入繩網的野獸,所有的掙紮看來都會白費力氣。


    這個時候,龐天壽已經宣讀完旨意,汪克凡叩首謝恩,何騰蛟卻愣愣地發呆,龐天壽和馬吉翔對視一眼,催促道:“少司馬,請接旨吧。”


    少司馬,是兵部侍郎的別稱,何騰蛟雖然被免去了湖廣總督的職務,但還掛著兵部侍郎和右僉都禦史的頭銜,所以龐天壽這樣稱呼他,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個職務是虛職,沒了湖廣總督的身份,何騰蛟再沒有半點實權。


    接旨?開什麽玩笑!


    一旦接旨,就等於接受了革職的處分,再沒有翻身的機會,而所謂調回桂林,另行安排任命,根本就是哄人束手就擒的把戲,丁魁楚發配到崖州後還被賜死,又怎會容忍何騰蛟安安生生當個兵部侍郎。(書*哈.哈^小^說.網)


    何騰蛟裝斷電,裝癡迷,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就是不肯謝恩接旨,他雖然被繩網困住無法動彈,但如果有人幫忙砍斷繩子,還有脫困的可能!


    “老夫今日遭難。就沒人主持公道了嗎?”何騰蛟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周遭形勢。俗話說秦檜也有三個朋友,何騰蛟手下也有一批死黨。一損俱損,隻能共同進退,現在該他們上場了。


    忠於他的文官武將,長沙城內外的七萬大軍。就是那個砍斷繩子的人!


    “冤枉!何督輔冤枉!”


    “皇上遠在桂林,必是遭了小人挑撥,何督輔勤勉為國,有功無過!”


    “此乃六月飛雪,千古奇冤,我等願以身家性命為何督輔擔保,請兩位欽差體察實情。懇求聖上收回成命!”


    “我也願為何督輔擔保!”


    大堂裏的文武官員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何騰蛟經營湖廣四五年,枝枝蔓蔓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共同體,如果大樹倒了。這些猢猻以後再沒了依靠,所以一起為何騰蛟求情喊冤,群情激奮,場麵混亂,對龐天壽和馬吉翔施加著巨大的壓力。


    法不責眾。


    人多力量大。


    民意不可欺。


    說到底,還是憑實力做後盾,哪怕以前朝崇禎皇帝的威信,也不敢輕易處置左良玉這樣的大軍閥,何騰蛟文武一肩挑,擁兵自重,手下還有十餘萬大軍,豈能說撤就撤?


    但是,他們隻占一半稍多點的人數,大堂裏還有很多文武官員站著不動,沒有為何騰蛟求情。


    楚勳集團的文官武將沒動。


    忠貞營的幾位將領沒動。


    堵胤錫嘴巴張了張,又把話咽回肚子,也沒動,誰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章曠如老僧入定,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同樣沒動。


    何騰蛟正在裝斷電,不能轉身來回看,也就沒有發現章曠這個“叛徒”,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汪克凡的身上,精神高度緊張……毫無疑問,今天遭到的這場突然襲擊,背後肯定有汪克凡和楚軍的影子,那兩萬楚軍逼近長沙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安排好後麵的一切,隻等今天突然發作。(..tw好看的小說)


    汪克凡,還有什麽後招嗎?


    何騰蛟知道,今天就算能夠平安過關,他和隆武帝之間的矛盾也再無法調和,必須另外轉換門庭——投降滿清是不可能的,賊寇出身的大西軍也不用考慮,廣西桂王被隆武帝控製得死死的,失去了利用價值,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投靠魯王朱以海,或者說用假托投靠朱以海的名義來要挾隆武朝廷,力求保住自己的位置。


    這意味著可能引起內戰。


    何騰蛟在所不惜。


    任何人的家裏有了老鼠,都不會為了抓住這隻老鼠把房子拆掉,投鼠忌器大致就是這個意思,何騰蛟不願放棄手中的權力,準備做一隻老鼠,而湖南,就是那所房子。


    以楚軍和忠貞營的實力,何騰蛟十之**打不贏這一仗,但汪克凡、汪晟、堵胤錫、李過、高一功等人都在長沙城裏,如果先下手為強,把他們全部抓起來,就能要挾楚軍和忠貞營,或者直接把他們殺掉,楚軍和忠貞營也會群龍無首……


    就像溺水的人會抓住身邊的每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救不了他的性命,但也不願放棄那一點求生的希望,何騰蛟不停的給自己打氣,長沙城還在他的手裏,城裏城外還有七萬大軍,現在這個時候決不能慌,等盧鼎和郝搖旗發現不對,就會帶著大隊人馬闖進總督衙門,形勢立刻反轉。


    見何騰蛟硬扛著不肯接旨,他手下的文武官員鬧得更厲害了,有些武將更做出一副蠻橫無理的模樣,按刀揮拳,出言恐嚇,似乎隨時可能暴起傷人,把兩位欽差一刀砍了,雖然雷聲大雨點小,但卻一直鬧個不停。


    “矯詔!這是矯詔!皇上身邊有奸臣!”


    “如此構陷忠良,絕不是聖上的意思,我等當率十萬大軍南下,在聖駕麵前為何督輔申冤!”


    龐天壽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波瀾不驚。


    馬吉翔更是搞政治鬥爭起家的,對這種小場麵不屑一顧。


    汪克凡冷眼旁觀。


    堵胤錫和李過等人沉默不語,神色卻顯得有些緊張。


    他們樂意見到何騰蛟倒台,卻擔心事態的發展失去控製,長沙城畢竟是何騰蛟的地盤,也許下一刻就會突然翻臉,或者有無數的披甲精兵闖進來,把他們全部抓進大牢,充分體會到什麽叫城門失火,什麽叫殃及池魚。


    勸也沒法勸,腦子進水才會勸人抗旨不尊,隆武帝既然下了詔書,就意味著撕破臉要拿下何騰蛟,這個時候哪怕把嘴巴縫上,也不能幫何騰蛟說話。


    大堂裏突然陷入了僵持。


    所有人都看著何騰蛟,等他做出選擇,到底是接旨,還是抗旨。


    何騰蛟卻胸有成竹,默默等待。


    汪克凡也胸有成竹,默默等待。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就在轉眼之後,衙門外隱隱人喊馬嘶,有軍中鼓號作響,還有兵器碰撞的金鐵之聲,火銃發射的槍聲,似乎有大隊兵馬在廝殺,又過了一陣子,隻聽腳步紛遝,最少有好幾百人進了衙門,直奔大堂而來,有軍官在不停的下令指揮。


    大堂裏眾人的臉色都是一變。


    何騰蛟精神一振,顧不上再裝斷電的機器人,猛然挺起身向外看去,盧鼎他們下手還真夠快的,竟然把汪克凡和李過的親兵都直接滅了。


    也好,也好,殺人立威,斬除後患!


    滿懷期盼之間,一名軍將急匆匆衝了進來,正是盧鼎手下的中軍官,“報!啟稟督輔,大事不好,有數百兵馬衝進了衙門!”


    “哪來的兵馬?盧鼎呢?他是幹什麽吃的!”何騰蛟猛然一驚。


    “王進才和曹誌建領兵數千,把衙門團團圍住了,盧鼎將軍正在和他們交涉!”那軍將左右看看,還沒搞清大堂裏是個什麽情況。


    何騰蛟瞠目結舌。


    文武官員呆若木雞。


    忠貞營將領竊竊私語,雖然強繃著臉,卻無法掩飾興奮的眼神。


    過了片刻,何騰蛟終於回過神來,厲聲叫道:“快!快帶我去看看,本憲在此,誰還敢作亂不成!”


    一定是鬧餉,一定是鬧餉,滿天神佛保佑,這隻是一個巧合而已,隻要自己拿出大把銀子犒賞,就能安撫住曹誌建和王進才的亂軍……何騰蛟雖然明知希望渺茫,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僥幸。


    “不必了!”


    王進才帶著一群軍兵出現在大堂門口,一身戎裝,身披軟甲,手裏的鋼刀正在向下不停滴著鮮血,把一顆頭顱隨意拋在地上,對著汪克凡抱拳說道:“末將幸不辱命,和王奕將軍、曹誌建將軍協力奪下總督衙門,楚軍一萬五千餘人現已入城,盧鼎負隅頑抗,被我一刀斬了,郝搖旗被圍在三輔街口,如何處置,請軍門定奪!”


    屋子裏先是一靜,緊接著轟的一聲,楚勳官員和忠貞營的將領們都興奮叫了起來,何騰蛟手下的文武官員卻個個麵如死灰。


    何騰蛟身子一軟,又癱在地上,這回是真的斷電了。


    “就算少司馬接旨了!”龐天壽不再理會他,笑嗬嗬地把聖旨交給汪克凡,又對滿屋子的文武官員說了幾句場麵話,在新總督上任之前,湖廣軍政事務由汪克凡、章曠和堵胤錫共同署理,大家要精心完成自己的工作,確保平穩度過這段特殊時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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