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三月初的湘江兩岸生機勃勃,夜航船順流而下,從湖廣最南端的郴州出發,過衡陽,下湘潭,這天早上已到了長沙附近。


    清晨的空氣像一抹怡人的茶香,沁人心脾,旅客紛紛來到甲板上,打量著兩岸的風景,兩個四五歲的孩子興奮地跑來跑去,咯咯咯笑個不停,卻立刻被一個中年婦人捉到身邊,黑著臉一通嚇唬。


    “安生些!把那幾位官老爺吵醒了,捉你們兩個去蹲黑牢!”


    “官老爺為什麽睡懶覺?”兩個小家夥很不理解,奶聲奶氣的聲音非常響亮。


    “昨天晚上喝多了唄……嗨,小鬼頭管那麽多,官家的事情誰說得清。”那婦人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還好,船艙方向沒有任何動靜,那些官老爺應該沒聽到她嚼舌根。


    船艙裏麵,莫元根在艙門前停了下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猶豫片刻又坐回床上,不敢出門麵對那些旅客異樣的目光。


    他是廣西南寧的士子,在剛剛結束的恩科裏中了二甲進士,和其他幾位同年一起外放湖廣,搭乘夜航船趕往長沙。昨天晚上興之所至,他們幾個飲酒賦詩,高談闊論,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吵得全船都睡不著覺,其他旅客怒氣衝衝地前來幹涉,他們卻突然換上官服,把告身幾乎甩到對方的臉上,嚇得對方魂飛魄散,狠狠滿足了一把虛榮心。


    “真是少年張狂,我行事太孟浪了!”


    莫元根當時覺得很過癮,酒醒之後卻非常後悔,他出身貧家寒門,還有一半的壯族血統,好不容易地金榜題名當了官,卻在赴任途中惹事生非,對仕途的發展可不是一件好事。


    已經到了長沙地頭,湖廣總督和三司衙門都在這裏,高品階的武將更是如同過江之鯽,一個還沒上任的七品知縣真算不了什麽,這件事雖然不大,但對於一個官場新人卻很嚴重,傳出去難免落個仗勢欺人,有失檢點的風評。


    “都怪杜平一時放縱,我也是糊塗了,怎麽不勸他一勸!”莫元根有些生自己的氣,轉過頭看著正在另一張床鋪上酣睡的杜平。


    杜平是這次恩科的同年,行事穩重,見識廣博,又年長大家幾歲,在同行的幾人中頗有威信,總是像兄長一樣照顧莫元根。從廣州到湖廣的一路上,杜平每次談起心中誌向,都是要去湖北前線抗清殺敵,救萬民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每每讓莫元根又敬又佩,也對將來充滿了向往。


    沒想到的是,他們在郴州停留的時候,突然接到朝廷的通知,杜平從湖北通山縣令改任湖南辰溪縣令,他沒能去成湖北前線,心中鬱悶之下,才鬧出昨晚這場變故。


    艙門突然啪啪響了幾下,有人在外頭敲門:“幾位兄長,長沙府就要到了,快出來看看!”


    莫元根連忙站了起來,上前推推杜平,又推推另一張床上的陳尚文:“杜兄,陳兄,起身吧,長沙已經到了!”


    “噢,好的,我們洗漱一下就來。”陳尚文坐起身,笑著點了點頭。他出身廣州富商之家,也是這次恩科的同年,聽說還有個弟弟陳尚武在湖廣軍中供職,他出手一向闊綽,大家一路上的花費幾乎讓他包了。


    等到莫元根出去後,陳尚文微微一笑:“小莫性子淳樸,是真的擔心你呢,是個好朋友(明代士子秀才之間往往互相稱呼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向汪軍門舉薦,讓他去督糧道衙門試一試。”杜平點點頭。


    “他性子太謹慎了些,督糧道上通下達,神神鬼鬼都要打交道,小莫能行嗎?”陳尚文微微一皺眉頭。


    “謹慎的人往往辦事周密,督糧道事務繁瑣,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又不是讓他去做道台,有軍門撐腰,誰敢小瞧他?”杜平笑道:“傅閣老趕鴨子上架,非逼著我去督糧道,幸虧汪軍門看出我不是那塊材料,才把我打發到辰溪縣,免得將來出醜。”


    汪克凡的提督操江衙門掛牌之後,下屬機構也相繼成立,督糧道就是其中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和楚軍的後勤部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還是那些人幹著那些活,但為了聯係方便,對楚軍內部就叫後勤部,對大明則稱為提督操江督糧道衙門。


    辰溪縣則位於湖南西南部的辰州府,背後是湘西的重重大山,湖廣會戰的重心正在向南轉移,汪克凡安排杜平去辰溪縣,明顯也大有深意,隻是涉及軍事秘密,陳尚文也沒有細問,隻笑著說道:“杜兄去辰溪縣上任,是吏部核發的告身文書,何督輔再不願朝廷插手湖廣,也不至於公然把你拒之門外,又何必臨到長沙府的時候自潑汙水,害得小莫為你擔心。”


    杜平一向行事穩重,卻突然在船上縱夜飲酒,又擺出一副我是官老爺誰也管不著的惡心嘴臉,分明是想給自己身上抹黑,有意做給何騰蛟等湖廣官員看的。


    “哎,惠而不費的一件小事罷了,最起碼沒有什麽壞處,所以不妨試一試。湖廣戰局一日緊似一日,我倉促間趕往辰溪縣,隻盼盡量少些掣肘,專心辦事。”杜平說道:“其實以陳兄大才,去辰溪縣定然比我做的更好,隻是寧州急需一為精明強幹的縣令,汪軍門才選中了陳兄。”


    杜平已經接到汪克凡的命令,由楚軍提供資金,讓他在辰溪縣用兩個月籌集糧秣,修繕城牆,並在辰州府城一帶進行各種部署,一旦戰事不利,楚軍就會退守辰州……時間緊任務重,杜平沒工夫和湖南官場周旋,所以故作莽撞張揚,以便將來放開手腳行事。


    “嗬嗬,寧州縣令是我自己求來的,我聽舍弟說過,軍門好容易在幕阜山打下一份基業,熊立春卻把那裏攪得亂七八糟的,我倒想去會會他!”陳尚文是陳尚武的同胞兄弟,有這層關係在,他就不便在湖南任職,作為廣東著名的海商世家,陳尚文骨子裏有一股冒險精神,聽說寧州的形勢非常複雜,就主動請纓去那裏擔任縣令……


    船到長沙,大家一起登岸入城,前往總督衙門和布政使衙門投帖求見,無論莫元根還是杜平


    和陳尚文,都是湖廣的地方官員,在名義上歸何騰蛟節製,所以到了湖廣先要拜見上官,至於何騰蛟見不見他們,當然就是另一回事。


    回到寅賓館後不久,他們就收到了總督衙門的回帖,約在三天後集體召見,畢竟朝廷幾年來都沒有開科舉,作為日理萬機的湖廣總督,何騰蛟這麽做很給這些新科進士的麵子了。


    大家就安生在長沙府住下,靜等麵見何騰蛟,不料短短三天內風雲突變,長沙府的空氣突然變得非常緊張,各種謠言滿天飛,都說韃子大軍渡過了汨羅江,已經攻進了湖南境內。


    杜平等人想走卻走不了,隻得苦苦等到第三天,一大早趕到總督衙門求見何騰蛟,不料卻吃了個閉門羹,總督衙門的一個師爺出來接待,聲稱何督輔軍務繁忙,不能召見大家,讓他們各自赴任,以後再見督輔不遲。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何騰蛟的官要大好幾級,大家白等了三天卻不敢發一句牢騷,隻能匆匆告別,各奔東西。


    莫元根打聽一番,聽說汪克凡的大軍在湘陰以東,通城以西一帶,正和韃子的大軍激戰,就和陳尚文一起渡過汨羅江,趕到楚軍的營中。


    兩天後,陳尚文離開楚軍,長途跋涉翻過幕阜山,前往寧州上任……


    ……


    楚軍離開幕阜山之前,熊立春率領寧州義兵對興國州發起了佯攻。


    天佑兵不好惹,天佑兵加上烏真超哈兵更不好惹,熊立春對汪克凡的命令多多少少打了些折扣,寧州義兵的佯攻雷聲大雨點小。


    他率領數千人馬在幕阜山外圍清掃清軍的小型據點,逢山開路遇水填橋,偽裝成一支先頭部隊的樣子,似乎幾萬大軍就要從這裏出山,以迷惑耿仲明,但始終堅持一個原則,屁股絕不離開幕阜山。


    耿仲明用兵狡詐多疑,多疑就難免疑神疑鬼,雖然覺得熊立春在裝腔作勢,還是向興國州集中兵力,以防萬一。見到清軍蜂擁而來,熊立春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拐向西南的九宮山一帶,又攻破了清軍的兩座寨子,準備就此退入幕阜山,大功告成。


    在九宮山的外圍,寧州義兵意外抓到了一個清軍的奸細,本想一刀砍了腦袋,卻看他不像普通的細作,似乎來頭不小的樣子,就把這件事向熊立春進行了匯報,熊立春正好閑的沒事,命人把那個奸細押來,親自審訊全當解悶。


    “你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熊立春正在吃飯,漫不經心地瞟了那奸細一眼,此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雖然一身衣服破爛不堪,模樣非常狼狽,但臉上和雙手都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沒有吃過苦,按道理說,韃子不應該選這種人當細作的。


    “在下王雙人,黃州府人氏,為避兵災孤身難逃,還請將軍收留!”


    牛佺饑腸轆轆,看著熊立春手裏的飯碗,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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