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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


    蒼涼的牛角號陡然響起,劃破了午後沉悶的天空,崇陽城牆上所有人都是一凜,不約而同向山口處看去。


    一麵藍色的大旗從山口中轉了出來,旗後塵土飛揚,腳步紛遝,無數水匪匯成一股渾濁的奔流,沿著大道滾滾向前。幾隻驚起的飛鳥撲棱棱盤旋著,卻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隻好振翅飛向遠處。


    李自成自稱水德王,大順軍的服色旗號都用藍色,宋江假借大順軍的名義,所以也打著藍色的戰旗。


    崇陽城頭上鴉雀無聲,青壯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山口,眼看著黑壓壓的水匪越來越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


    “都楞著幹嘛?誰再探著腦袋看熱鬧,小心老子砍了他!”孟寶手中的馬鞭上下揮舞,劈頭蓋臉抽打著發呆的青壯:“戳你娘的,還不快些幹活!讓你看,讓你看……”


    青壯們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抬著磚石灰瓶等守城器械,一群群登上城頭,緊緊握著手中的武器,在女牆後排成一道稀疏不齊的隊伍。


    孟寶手下的衛所兵組成了軍法隊,懷抱大刀在城頭上來回巡視,一名軍法官大聲宣講著軍令。


    “臨陣後退者,斬!不從軍令者,斬!喧嘩妄語者,斬!……”


    汪克凡和縣中的官員們站在城樓上,手扶垛口觀看水匪的軍容。大敵當前,陸傳應的額頭冷汗淋漓,許秉中神色還算鎮定,兩手卻下意識地緊按著牆磚,手指的骨節處一陣陣發白。


    一麵,兩麵,三麵……,越來越多的藍旗出現在視野中,水匪們終於全部現身,


    大眼一看足有三四千人。他們沒有統一的軍服,大多穿著青黃土布短衣,有的甚至打著赤膊,遠遠看去就像秋天枯萎的草原,色彩斑駁而黯淡,鋪滿了一塊巨大的田野。


    號角嗚咽,旗幟揮舞,水匪們停止前進,緩緩聚攏在中軍大纛周圍。突然,水匪們齊齊大喊一聲,一起舉起手中的刀槍,在午後強烈的陽光下,閃出了一片耀眼的光芒!


    城頭上的青壯都是悚然變色,一名少年兩腳發軟,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拖下去,打他二十軍棍!”


    許秉中冷冷吩咐一聲,


    眼睛卻一直盯著城下。


    劈裏啪啦的軍棍響起,那少年不斷哀嚎慘叫,卻蓋不住水匪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嘩。


    水匪整隊完畢後分成兩股,以兩千名戰兵作為前隊,再次向前逼近,直到離城牆千步之遙才停下,揮舞著兵器大呼小叫,不斷向城牆上恐嚇謾罵,幾名騎兵更衝到護城河邊,往來馳騁,氣焰囂張。


    在他們的掩護下,水匪後隊兩千人分散開來,有的砍伐樹木,有的紮寨築營,還在中軍大纛旁豎起了一輛瞭望用的簡易巢車,查看崇陽城中的動靜。


    城樓上,陸傳應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正好和幾名水匪騎兵打個照麵,城樓與護城河之間不過一箭之遙,連他們的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猙獰的目光中殺氣騰騰。


    活生生麵對這些凶惡的水匪,他隻覺得一陣氣短腿軟,連忙縮回了城垛後麵,對汪克凡顫聲說道:“賊人悍勇,還是不要出城交戰的好,隻須在城中堅守數日,敵軍糧盡,自會退去。”


    “尹公(對縣丞的尊稱)放心,水匪們遠來疲憊,趁他們立足未穩,恭義營正好出城衝殺一陣。”汪克凡指著水匪的中軍將旗說道:“這股水匪隻是宋江的前軍,兵力有限卻輕敵冒進,我軍必可戰而勝之!”


    一陣南風吹過田野,水匪陣中的中軍大纛迎風而動,上麵一個“杜”字清晰可見。派出的斥候早已查明,宋江的大軍和輜重部隊還在三十裏後,城下是水匪的先頭部隊,主將杜龍王,是十七家水寨中數得著的大頭領。


    力分則弱,杜龍王過於自信,隻派兩千人擔任警戒,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戰機。


    “賢侄可有十足的把握?萬一落敗,不但損兵折將,還難免挫動城中士氣……”生死之戰的關頭,許秉中沒了平日裏的灑脫風度,患得患失間拿不定主意。


    汪克凡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城中青壯喪膽,賊寇卻士氣正旺,一味死守反有城破的危險,必須出城迎戰!”


    冷兵器作戰以肉搏為主,士氣高低直接影響戰鬥的勝負,水匪輕敵冒進,同時也意味著士氣高昂,杜龍王的兵鋒直逼到護城河前,數千水匪一直叫囂不停,都是為了恫嚇崇陽城中的守軍。


    如果是百戰餘生的精銳老兵,當然不會被這種虛張聲勢嚇倒,但是城中的青壯都是臨時拚湊而成,已經被水匪嚇破了膽子。


    這樣子正中杜龍王的下懷,水匪可以從容築營,打造各種攻城器械,等到宋江的大部隊一到,利用兵力優勢展開登城作戰,一鼓作氣攻破崇陽低矮的城牆。


    箭在弦上,不得不戰!


    傳下軍令之後,恭義營很快來到了西門前。


    崇陽的城門沒有用來加強防守的甕城,這幾天在門洞後挖了一條七尺深的壕溝,壕溝後築了一道街壘矮牆,當做城門失守後的第二道防線。


    八百新兵踏過壕溝,在門洞前列隊,等待城門開啟,身後的衛所兵撤掉了壕溝上的跳板,用刀車拒馬封死了矮牆的缺口。


    利用牛忠孝調撥的弓箭火銃,汪克凡麾下裝備了幾十名弓箭手和火銃手,他們順著馬道登上城頭,和孟寶手下的弓箭手匯合,麵朝城外一字排開。弓箭手摘弓調弦,將箭羽小心撫平,取出扳指戴在拇指上;火銃手則給鳥銃填藥裝彈,點燃火繩,默默等待開火的命令。


    汪克凡接過一支鳥銃,向著許秉中點了點頭,然後把鳥銃端在肩上,瞄準了一名正在城下耀武揚威的水匪騎兵……


    “當——”


    隨著一記清脆的槍聲,水匪騎兵一頭栽下馬去,戰馬受驚揚蹄狂奔,那水匪的右腳卻卡在馬鐙中,拖出十幾米才甩了下來,屍體一動不動,已經不成人形。


    槍聲就是命令,城頭上的火銃手和弓箭手一起射擊,立刻又打倒另一名水匪騎兵,剩下幾個僥幸沒被擊中,連忙撥轉馬頭向後逃去。


    轟的一聲,城頭上爆發一陣歡呼喝彩,雖然隻消滅了兩名敵人,青壯們的膽氣卻是一壯,指著狼狽逃竄的水匪騎兵放聲笑罵。孟寶一揮手,幾個嗓門大的青壯站了出來,放聲大罵城下的水匪,張口閉口不離下三路,句句問候杜龍王家中的女性,妙語連珠,狗血噴頭,把剛才受的醃臢氣全部奉還。


    水匪大呼小叫半晌,本來就有些口幹舌燥,損失幾名騎兵後,氣勢上又輸了一籌,在城上城下這場罵戰中,不由得落了下風。


    士氣一泄,水匪的陣型隱隱有些鬆動。


    “開城門。”


    趁著水匪驚疑猶豫的間隙,汪克凡帶著弓箭手、火銃手轉身下城。守門士卒奮力推動絞盤,緩緩吊起千斤閘,移去頂門閂,推開了兩扇高大厚實的鐵包鬆木城門。


    城門開,戰場現。


    與城樓上一覽無餘的視角不同,水匪大軍此時看來更加密集,刀槍如林,人影層疊,大旗巢車巍然而立,號角陣鼓響徹雲霄。見到崇陽城門打開,水匪陣中令旗揮舞,亂轟轟地調整著隊形,有些悍勇的還向前蠢蠢欲動,想要衝上來搶奪城門。


    即將展開生死搏殺,新兵們默默無語,隻把手中的長槍用力握緊,再握緊,表情動作都有些僵硬,正在這個時候,身後的矮牆上突然冒出了一群老幼婦孺,為首的正是汪克凡的母親劉氏,傅詩華和洗翠站在她的身後,其他也都是橫石裏跟來的鄉親。


    “娘,你來做什麽?”


    汪克凡愕然發問,劉氏卻沒有理會他,朝著眾軍遙遙福了一福。


    “今日之戰,有我無賊……。若勝,以美酒獻以諸君,若敗,我等願在此引頸就戮,血濺城頭!”


    沉默,沉默中卻孕育著爆發。八百名新兵熱血上衝,像突然蘇醒的火山,一起挺起了胸膛,昂首麵對父老相親,昂昂然不能自已。


    汪克凡單手舉起鳥銃,振臂高呼:“賊寇犯我崇陽,我等俱是湘楚子弟,今日必與賊決一死戰,保家衛鄉!”


    “決一死戰,保家衛鄉!”八百人齊聲應和。


    “今日之戰,有我無賊!”


    “今日之戰,有我無賊!”新兵們一起發出怒吼,聲震天際。


    軍心可用。


    “恭義營,隨我出城殺敵!”汪克凡指著城外密密麻麻的水匪,慨然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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