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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石裏汪家,以長房汪旻為首。


    汪家以正德朝的汪宗伊最為顯赫,汪旻就是汪宗伊的嫡傳三世孫,借助曾祖的餘蔭,汪旻一直擔任汪家族長,在家族中地位尊崇。


    不過汪旻讀書的本事遠比不上曾祖,科場中蹉跎了十幾年,次次都是名落孫山,三十歲後眼看科舉無望,幹脆捐納得個監生身份,專心做起了富家翁。


    汪克凡來到汪旻府上,被晾在偏廳裏,幹坐了大半個時辰。


    一杯茶泡了喝,喝了泡,淡得已經看不出顏色,如果換個青澀的少年人,等了這麽久肯定心浮氣躁,坐臥不安了。汪克凡卻一直安之若素,端著茶杯慢慢啜著,那寡淡的茶水仿佛滋味無窮。


    這也算是下馬威吧,看來今天的事情並不簡單……


    一陣腳步聲傳來,門簾一挑,汪旻終於現身。


    “侄兒拜見伯父。”汪克凡起身施禮,長揖到地。


    汪旻點點頭算作答禮,自顧到上首坐下,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神態中盡顯長輩的威嚴,眼角的餘光卻在冷冷打量著汪克凡。


    他和汪克凡的父親汪睿是堂兄弟關係,兩人幼年時頗有幾分交情。但隨著汪睿科舉連連高中,汪旻多年遭到無數斥責和恥笑,嫉恨之餘,這份兄弟之情早已化為烏有,恨不得汪睿被李自成的大順軍一刀殺了,讓老父在天之靈看看小人得誌的下場。


    “賢侄,最近可有你爹的消息?”


    “北方不靖,李闖作亂,家父很久沒有書信寄來了。”汪克凡搖了搖頭。


    “李闖年初占領山西全境的時候,山西文武悉數出降……”汪旻說到一半,突然提高了嗓門,瞪著汪克凡說道:“我收到確鑿消息,你爹也已降賊從逆!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知道麽?!”


    嚇唬小孩子麽?可惜找錯了對象,汪克凡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家父外和內剛,持重堅韌,侄兒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家父哪怕白刃加身,也斷然不會降賊!這種傳言於我汪家不利,請伯父在人前慎言。”這番話裏隱隱有警告的意味,大家都姓汪,汪睿被抹黑,整個汪家都沒什麽好處。


    “荒謬!你不過是個剛剛及冠的少年,憑什麽為你爹擔保?”


    汪旻皺著眉頭,努力想做出一副難過的樣子,眼中卻按捺不住興奮的光芒:“若是朝廷追究下來,汪家全族難逃朝廷責罰!我意已決,為保我汪家滿門平安,隻好將你爹開革出族!”


    一族對一家,長輩對小輩,又備好了降賊投敵的大帽子,加起來已是泰山壓頂之勢,不怕汪克凡不低頭。


    汪克凡眉毛微微一挑,對方果然早有安排,而且一出手就如此狠辣。


    “既然如此,我一家老小如何安置?”他心平氣和地詢問著,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家中婦孺老弱自然無事,就在老宅中將養,不過賢侄是家中長子男丁,最好還是外出避一避。”


    “家中的田產房屋怎麽處置?”


    “房屋田產一切如舊,老宅仍由令堂居住,不會去驚擾她的。”汪旻和藹地說道:“不過場麵上還是要做做樣子,你家的族田先交給我照看,對外就說收回到族裏了。”


    汪克凡點了點頭,對方的底牌已經掀開,所謂無利不起早,汪旻費了這麽大的勁,其實還是盯上了自家的田產。


    開革父親汪睿,趕走自己,族田也交給汪旻管理,一環扣著一環,真是好算計。步步緊逼之下,要把自家的產業蠶食吞光!


    可笑這位大伯機關算盡,卻蠅營狗苟,目光短淺。隨著清軍南下,湖廣將陷入長期的戰亂,玉石俱焚之下,要這些田產有什麽用呢?


    “家父清白皎如明月,日久自見分曉。現在此事真相未明,如果定要將家父開革出族,侄兒隻有去崇陽縣城請許大令做主!”


    汪克凡的聲音平淡沉穩,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汪旻微微一愣,臉上已勃然變色。


    崇陽縣令許秉中是崇禎七年的舉子,和汪睿有同案之誼,如果鬧到他的麵前,汪旻肯定討不了好去。他自恃也有功名在身,勉強可與縣令分庭抗禮,就想當場翻臉用強。


    沒想到,汪克凡卻突然話鋒一轉。


    “不過嘛……,如今家父下落不明,以至流言四起。伯父的為難之處侄兒也能理解,所以最好變通處理。”


    亂世將至,汪克凡哪有閑心和一個鄉下地主爭奪家產,汪旻既然跳了出來,正好給了他一個借力使力的機會。


    “哦,嗬嗬嗬……,這才是通情達理的說法,賢侄打算如何變通呢?”汪旻轉怒為喜,笑著點了點頭。這是要討價還價了,此子年輕雖輕,言談中卻機敏,倒也不可小瞧。


    雖然堅信汪睿已經降賊,但出於穩重的考慮,沒必要急著把事情做絕,如果汪克凡識相的話,就先落實惠,等消息明確再收拾汪睿不遲。


    所謂做人留一線,謀定而後動,此中分寸隻可意會,不可與他人語也!


    “開革出族的事情不妨低調處理,拖一拖再說。山西之事數月之內必有定論,到時自然能還家父一個清白,如果家父真的以身事賊,任由伯父按族規處置,侄兒絕無二話。”


    汪克凡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諾,毫無心理負擔。幾個月後天下大勢又是另一番光景,哪怕汪睿真的降了李自成,汪旻隻要不是腦子壞掉了,就不會來糾纏此事。


    “嗯,還有呢?”汪旻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更關心汪克凡其他的條件。


    “為防萬一牽連汪家全族,我打算帶著家母搬出橫石裏,到崇陽縣中暫住。”


    “這個……,不太好吧?令堂體弱多病,該在家中靜養才對。”汪旻口中挽留,心裏卻是一鬆。汪克凡到底是年輕人,心高氣傲的受不得委屈,一言不合就要舉家搬走,幼稚可笑之至!正好,正好,汪克凡母子搬離橫石裏,的確是撇清關係的一著好棋,難道我還舍不得嗎?汪睿就算真的降賊,汪家日後也有說辭應付。


    “多謝大伯關心,崇陽地處要衝,可以打聽家父的消息,我們去那裏比較方便。”汪克凡突然皺起眉頭,猶豫說道:“不過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和家母搬走之後,家中的田產地畝無人管理,日子久了莊戶們難免懈怠,實在是個麻煩……”


    汪克凡若有意,若無意的引誘下,汪旻隻覺得一陣氣短心跳。


    土地,在這個年代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沒有之一。除了破落戶子弟,很少有人願意出售土地。正相反,地主永遠不會嫌自己的田產太多,隻要一有機會,仍會想方設法購進更多的土地。


    汪旻為了奪取幾十畝族田,不惜對堂弟汪睿一家下手,但是聽汪克凡話裏的意思,他連私田也不想要了!


    汪睿家的私田足有二三百畝,大都是上好的水田,突然拋出這麽大一個誘惑,汪旻不由得怦然心動。


    “賢侄說的不錯,那些莊戶懶散奸猾,千方百計欺瞞主家,好好的一塊上等良田,在他們手裏兩三年就毀成了薄田,萬萬不可放任不管!”汪旻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笑道:“賢侄請坐,你要是信得過大伯,就讓我幫著看管這些田產。”


    談話到了這個時候,汪克凡才有了座位,他從容坐下,淡淡說道:“大伯自然是信得過的,不過家父洗清冤屈之前,最好還是避避嫌疑,不敢勞煩您老人家。”


    話裏的釘子尖銳硬冷,汪旻碰了個結結實實,難得的老臉一紅,張口結舌尷尬不已,心中一陣陣後悔。


    自己一時心急,吃相太難看了!


    二三百畝上好的水田,得值幾千兩銀子,有許秉中擺在那裏,就別想白白吞下,真以為崇陽縣令是擺設不成?


    難得這些好地,大不了花些銀子,哄著汪克凡賣給自己就是……


    “賢侄既然執意搬出橫石裏,這些田產處理了也好。依我看,不管私田族田,統統作價發賣了就是。”


    “大伯說的不錯,家父有難,我母子正是用錢的時候,不如把這些田產賣掉,隻是擔心賣不上價錢,收不到現銀。”


    “有伯父我在,怎會讓你吃虧?這樣吧,隻要你家的田產都賣給族裏,大伯就做個保人,保你全款現銀分毫不缺……”


    ……


    汪克凡告辭走了很久,汪旻仍然興奮得不能自已。


    初步的購買意向已經達成,湖廣如今田價正高,捧著銀子也沒地方買去,汪克凡家中卻有大約三百畝地,旱田少,水田多,初定的價格也不算貴,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便宜。


    田產地畝是耕讀傳家之本,怎能輕易發賣?汪克凡這敗家小兒,為了爭口氣就賣掉田產,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疼。汪睿就算沒有死在李闖手下,也得被他兒子活活氣死!


    汪旻自信已經看透了汪克凡——有幾分小聰明,卻年輕氣盛,不通人情世故,日後免不了處處碰壁。


    這樣的敗家子不坑白不吭,不坑隻會便宜了外人!既然如此,還不如讓自家伯父好好坑上一把!


    唯一令他感到不爽的是,本以為汪克凡年輕輕輕,沒什麽見識,隨便嚇唬兩句就會就範,不料他竟然搬出縣令許秉中,憑空生出一番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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