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新獨立國首都時間上午八點,艾嘉熙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


    他當時在洗臉,水糊了一眼睛,擺在洗手台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連來電人都沒看,抓起來按了接聽。


    “你好,請問是艾嘉熙嗎?”對方是一名的男性,嗓音微有些低沉。


    艾嘉熙拿起毛巾,邊擦臉邊道:“對。”他把臉擦幹了,看了一眼屏幕,是一串數字,便問對方:“你是?”


    “我叫裴述,是陳泊橋的朋友,”對方道,“請問章決在你身邊嗎?”


    “不在。”艾嘉熙說。他覺得這人的問題委實有點奇怪,早上八點,他和章決並非情侶,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吧。


    名叫裴述的男子好像還想說什麽,但話沒出口,電話那頭就傳來一陣連艾嘉熙都能聽見的騷亂。


    “稍等。”裴述說著,艾嘉熙的聽筒裏傳來一陣雜音。


    裴述好像是把手機交到了另一個人手上,艾嘉熙等待幾秒,確實有另一個人說話了。


    “嘉熙,我是陳泊橋。”


    聽到陳泊橋的聲音,艾嘉熙下意識打起了精神,跟他問好。


    畢竟他昨晚還在餐桌上聽父親和同僚大談陳泊橋案件重審的事。


    陳泊橋被判無罪,章決應該會很高興吧。沒準身體能好的快一點。


    “章決在你身邊嗎?”陳泊橋又問。


    陳泊橋和裴述問的同一個問題,都讓艾嘉熙困惑,他不知道他們是意識不到亞聯盟和新獨立國有時差還是什麽,為什麽都來問自己有沒有跟章決在一起。


    他再次重複:“不在。”並強調:“我這裏才早上八點。”


    “有什麽事嗎?”出於禮貌,艾嘉熙又問。


    陳泊橋微頓了頓,道:“章決不接我電話。”


    “……”艾嘉熙懵了一下,又想了想,才說,“他現在接不了電話。”


    陳泊橋也靜了幾秒,才問:“做腺體手術嗎?”


    “喔,你知道啊,”艾嘉熙一聽陳泊橋好像知情,鬆了口氣道,“那你還打他電話。他昨晚還睡在icu裏呢,今天下午才出來。”


    “他什麽時候動的手術?”陳泊橋問。


    “前天,”艾嘉熙說,他拿著手機邊說話,邊走回床邊坐下了,告訴陳泊橋,“他昨天隻醒了半小時,醫生說他對麻醉有點敏感。”


    艾嘉熙這幾天心全掛在章決身上,幹什麽都心不在焉,生日派對的酒店退訂了,隻想陪章決好好休息。


    “我也不知道他手機在哪兒,你有什麽事嗎?”艾嘉熙問陳泊橋,“我一會兒就去醫院,我可以幫你告訴他。”


    陳泊橋停頓少時,說:“如果他醒了,請你告訴我一聲。”說罷給艾嘉熙留了個號碼:“發信息就行。”


    艾嘉熙一口答應,掛了電話。


    吃完早餐,艾嘉熙坐車去了章決手術的醫院。


    章決的手術還算成功,但是腺體摘除後會有短期的信息素嚴重紊亂,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待滿48小時,確認各項指標降到危險數值以下,再回普通病房觀察。


    艾嘉熙到醫院是九點半,醫院有一段路不能行車,他便下了車,裹緊圍巾,沿著鵝卵石小徑往裏走。


    動手術那天,艾嘉熙陪著章決來醫院。他們也一起走了這條路。


    章決的父母在前頭,艾嘉熙挽著他的胳膊走在後麵,氣氛凝重得要命。


    在場沒有一個人能確定手術是否百分之百能成功,但是不讓章決做手術,或許除了章決之外沒人會甘心。


    章決反而是最輕鬆的一個,他拍了拍艾嘉熙的手背,甚至不大明顯地笑了笑,讓艾嘉熙止不住地猜測,章決是不是連會令他害怕失去的東西都沒有。


    幸好,目前看來,手術還算成功。


    艾嘉熙走近玻璃門,門自動向兩邊移開,一股熱氣籠下來,驅走他身畔刺骨的嚴寒。


    他先去了重症監護室,發現章決已經不在那兒了,便問了一個路過的十分麵善的護士,護士帶他去了章決的病房。


    章決沉沉地睡著,脖子上裹著白色的紗布,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


    而章決的母親搬了一把扶手椅,坐在他床邊,手肘支著床墊,看著章決。


    “阿姨。”艾嘉熙叫了她一聲,她抬起頭,又立刻站起來:“嘉熙來了。”


    “阿決醒過嗎?”


    艾嘉熙走近了,隻覺得章決的麵色蒼白得像一尊石膏像,連嘴唇也發著白,睫毛隨著呼吸輕輕抖動,像是立刻要在空氣裏蒸發了似的。


    “早上醒了二十分鍾,”章決的母親說,“六點從icu出來的。”


    她低著頭,摸了摸章決露在外麵的手,將被子從他肘下輕扯出來,沒有驚動他,將被子蓋到了他的肩膀上。


    護工替艾嘉熙也搬了一個扶手椅過來,艾嘉熙坐著,安靜地陪著章決。


    坐了沒多久,章決的手指動了動,眼睛睜了開來。


    不過他的眼神沒什麽焦距,迷茫地看著前方,過了幾秒,才轉向艾嘉熙。


    “嘉熙。”他說著,抬手按了病床的自動升降,稍坐起來一些。


    章決露在病號服外的手腕快和艾嘉熙差不多細了,手腕上紮著留置針,粘著醫用膠帶,皮膚幾近透明,靜靜地看著艾嘉熙。


    艾嘉熙也隔著一小片空氣看章決,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高興一點:“好一點了嗎?”章決很輕地點頭,艾嘉熙便對他扯開嘴角,露出牙齒:“那就好。”


    “我準備生日來你病房讓你陪我過,”他又說,“剝蝦欠著。”


    章決聞言,眼睛也彎了一下。


    艾嘉熙還想說話,忽而掃見靠章決母親那頭的床頭櫃上邊放著章決的手機手機,便問:“阿姨把手機拿來了?”


    章決的母親順著他的眼神看了一眼,道:“我看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但那個號碼無法回撥,就拿過來了。”


    艾嘉熙點了點頭,想到陳泊橋的叮囑,便發了個信息:“醒過了,手機在他身邊。”


    這時候,護士來找章決的母親,說醫生找她有點事,她便站起來隨著護士往門外去,門剛一合上,沒過兩分鍾,章決床頭櫃上的手機震起來了。


    章決醒得很費力,也很不舒服,隻要一動,就像全身的肌肉都正在被溶解,酸得幾乎無法忍受。


    醫生在術前就曾和他預警過,解釋是信息素變化帶來的影響,十來天後,酸痛感能消除大半,因此章決便沒有太驚惶。


    聽見震動聲,章決想抬手去拿,不過艾嘉熙更快,立即替他拿起來,說:“我幫你拿著。”


    按了接聽,遞到他耳邊。


    章決對艾嘉熙說了謝謝,用手指按住了手機背麵,讓聽筒貼在耳邊,對艾嘉熙說:“我來吧。”


    那頭傳來了一個男性的聲音:“章決?”


    術後,章決的大腦還轉得很慢,反應遲鈍,他先是下意識地心跳加速了,接著才意識到,跟他說話的人是陳泊橋。


    他呆愣著,按著手機的手險些鬆開了,呆了一陣,很輕地“嗯”了一聲,覺得自己聲音有些沙啞,但仍舊說:“是我。”


    “你……”章決有很多話想問陳泊橋,可是腦袋轉不過彎,他想了一會兒,看著艾嘉熙,很有點迷惘地問:“今天幾號了?”


    艾嘉熙說了日期,正是陳泊橋重審的日子。


    既然可以通電話,那應該就是沒事了,章決有些遲緩地道賀:“恭喜。”他覺得自己錯過重審新聞的原因對於陳泊橋來說不重要,不願贅述,很牽強地解釋:“我忘記看電視了。”


    “是麽,忘看電視了,”陳泊橋重複章決的話,又像是隨口跟章決開玩笑道,“記性怎麽變得這麽差。”


    但陳泊橋的語氣中一點笑意都沒有,章決聽著,愣了愣,胸口湧起一些很微弱的隱痛。


    他感覺到陳泊橋不高興了,但其實他並沒有陳泊橋的聯係方式,即使守著新聞台看見了陳泊橋宣告無罪的消息,也沒辦法去直接跟他道喜。


    但陳泊橋不高興了。章決就對陳泊橋說:“對不起。”


    “最近有點忙,”章決又說,“我不是故意的。”


    本來還想說以後一定都看,但好像有些不吉利,便及時地刹住了車,沒有說出來。


    “對不起。”章決腦袋不停使喚,又說了一次,話音落了才意識到已經道過一次歉了。


    陳泊橋那頭很安靜,過了一陣子,章決眼睛又無法對焦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方聽見陳泊橋說:“你想多了。”


    “我沒怪你。”陳泊橋又說。


    每一次聽見陳泊橋的聲音,章決的精神就會向會像回光返照一眼迅速地變好,如同把明天的精力預支了出來,大腦突然清明很多。


    他陡然想起裴述和他通的兩個電話。


    裴述說陳泊橋出獄後,不會立刻聯係他,就變得有些擔心,主動岔開了話題,開口問陳泊橋:“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不好。”


    “不要緊,”陳泊橋說,語氣摻著讓章決安定的磁性,他低聲說,“沒什麽不好的,以後給你打電話你接就行了。”


    章決說好,想到自己這幾天睡得多,怕錯過陳泊橋電話,又連忙說:“不過我這幾天……不一定可以及時接到。”


    陳泊橋頓了頓說:“沒關係。”又說:“我可以多打幾遍。”


    陳泊橋的聲音經過電磁傳播的壓縮後有些失真,仍舊很好聽,讓章決很舍不得,也放不下。


    但他透支來的精力很快告罄了,他變回了那個昏沉的睜不開眼的章決,隻能調動了全身還剩下的精力,把它們集中在耳朵上,聽著大洋彼岸的陳泊橋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起,伏,起,伏。


    章決抓緊手機,意識隨著秒針轉動,逐漸遠離。


    忽然間,他好像又聽到陳泊橋問他:“從哪裏找到的t促分化劑?”


    但章決太困了,還能聽見陳泊橋的聲音,卻無法思考,也不能開口回答了,他閉著眼睛,沒說話,陳泊橋好像很輕地歎了一口氣,也或許還是呼吸。


    不過直至章決徹底入睡,陳泊橋都沒有掛下電話。


    章決做了個關於回憶的夢,夢見了真實發生過的事。


    harrison在森那雪山上看見他點的第五盞長明燈上的名字的那一天,在他們下山的路上,風刮的很猛,把雪屑揚在空中。


    harrison對他說了一句話。說第一遍時,章決沒聽清,harrison重複了一次,說得大聲了一些。


    他說:“章決,你居然這麽俗——居然喜歡陳泊橋。”


    所有人都前仆後繼地喜歡陳泊橋,harrison還以為章決是例外。


    章決沒有回答,因為回答不了。他也不想這麽庸俗,和別人一樣,對陳泊橋產生大同小異的誕罔的幻想。


    可是能試的他都試過了,最後也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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