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早晨六點,他們從安全屋出發,前往林查班港。


    陳泊橋主動提了行李箱,和章決一塊兒下樓。


    走到樓下平地時,章決回頭看了一眼。


    陳泊橋正站在半層樓梯上往下走,橫提一個大尺寸行李箱,輕鬆得像提了個公文包。章決把他打扮得有些邋遢,留著大胡子,穿了能把全身傷疤都遮住的襯衫和長褲,腕上戴著一支電子手表,乍一看和遊輪內艙的氣質十分符合。見章決回頭,他自然地向章決微微笑笑。


    他走了下來,看章決還是不動,便先走向車,打開了後車門。


    低矮的棚戶房和磚石樓上方的天空,西邊還是暗淡的淺灰,東邊卻已有橙黃色的朝霞騰起,像抹在水墨畫上的幾道油彩。


    陳泊橋站在油彩之下,他身形高大,肩寬腿長,彎腰將行李箱放在後座,手一推,爽利地把門關上了,叫章決“別發呆了,過來”,然後坐進了副駕駛座。


    章決才慢騰騰走過去,坐上車,係好安全帶,掛上了前進擋。


    開始的半小時,他們都在聽晨間新聞,幾乎沒有交談。


    涼風順著車窗不寬的縫隙魚貫而入,車內有一股清爽的曼穀氣味,他們沿著窄小的公路往東南方開,開進晨光與熱帶樹木中。


    從貨輪出事到登上遊輪,他們在曼穀待滿了夜長夢多的八天,長得像相處了八年,短得像八分鍾。章決的肌肉還沒有形成和陳泊橋牽手最佳的角度的記憶,腦袋卻像藏了一台攝影機,把每一幀的陳泊橋都拍得清清楚楚。


    說“我跟你試試”的,接過章決購買的四麵佛香燭的,站在玩偶牆前饒有興致的,抱著章決在浴室**的,在晚風裏因為章決太緊張開不好車而坐上駕駛位的,英俊年輕而遊刃有餘的陳泊橋。


    天空漸漸變白,晨間新聞也即將進入尾聲。


    曼穀市的天氣會持續晴到多雲。十三級台風在大島登錄,轉向亞洲大陸北方,泰獨立國幸免於難。亞聯盟的陳泊橋依然沒有被逮捕歸案,感謝收聽這期晨間新聞,再見。


    節目的結束音樂過後。他們轉入了一條更大些的公路。


    接下來的長段路中,都有一件令章決比較尷尬的事。


    沿路大片大片的出租牌上,展示的幾乎全是章決曾就醫的那家醫院的廣告。醫院的名稱和以前一樣,不過多了一個亞聯盟國某集團的前綴。


    前天章決來熟悉路線時,專門在最佳路線邊兜了一圈,其他公路的兩旁,也充滿這家醫院的廣告牌身影。


    不過尷尬隻是屬於章決的,即便陳泊橋問了,應該也不會認真盤問,畢竟他很有禮貌,也不太好奇。


    章決沉默著往前開,陳泊橋先是把椅背往後調,仰靠這休息,但過了一會兒,陳泊橋忽然坐起來了一些,似乎開始看外頭的廣告牌。


    章決注意到了,就開始心神不寧。


    開上一座高橋時,陳泊橋突然開口說:“廣告牌上的這家醫院很眼熟。”章決還不知該回什麽,陳泊橋又問:“是你去過那家嗎?”


    章決心跳微微加速加快,但還算鎮定:“嗯。”


    “這家醫院做什麽治療的?”陳泊橋又躺下去,聲音從章決後方的位置,不輕不重地響起。


    陳泊橋的語氣,讓章決覺得他好像隻是看見了廣告,隨意聊幾句。章決心落下一點,簡單地說:“算是心理科醫院,主要做一項專利的物理療法。”


    陳泊橋停頓了兩秒,評價道:“概念很新式。”


    他念廣告牌上的字:“遺忘傷痛,複歸生活。”然後笑了笑,叫章決的名字:“章決?”


    章決應了他一句“怎麽了”,陳泊橋就問:“你遺忘什麽傷痛?”


    陳泊橋語間帶著笑意,仿佛隻是開玩笑地問一句,語氣也很溫柔,讓章決覺得自己很安全,也放下少許心防。


    “就是手術的事,”章決緊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腺體手術。”


    陳泊橋“嗯”了一聲,平和地說:“這些事忘了倒也好。”又忽而想起似的說:“不過是不是沒用?”


    “是的,”章決記得自己和艾嘉熙說過,許是陳泊橋也記住了,便承認,“是沒什麽用。”


    “哦,”陳泊橋頓了頓,詢問,“你來做了幾次?”


    章決按照導航拐彎,很快速地衡量了該說的次數,然後告訴陳泊橋:“半年一個療程,七次。”


    章決聽到了座椅移動的聲音,陳泊橋把椅背調直了,和章決並排坐。章決的餘光就能看見陳泊橋,他開的車雖然大,座椅間的距離卻不算遠。


    陳泊橋側過頭,看著章決,伸手碰了一下章決按著檔位杆的手背,又捏住了章決的手腕。


    “半年七次,你累不累啊。”陳泊橋說。


    陳泊橋的手並不細膩,握槍的繭子磨著章決的皮膚,他沒用力,很輕地摩挲。


    章決聲音變小了,低而快地說:“還好,我也沒什麽事。”


    陳泊橋手還扣著他,往指尖碰,章決就鬆開檔位杆,由著陳泊橋撫摸他的掌心。


    天色大亮了,就像他們從小鎮開往曼穀那天一樣,太陽高懸,風也熱了。


    陳泊橋關了車窗,打開冷氣。他沒像艾嘉熙一樣問章決痛不痛,就開始了下一個話題,這多少讓章決感到輕鬆了一些。陳泊橋說基因鎖的開啟比較複雜,說了一些流程,章決聽了一半,錯過一半。最後陳泊橋說的他聽清楚了,陳泊橋說:“短期內可能沒法幫你開,我會盡快。”


    陳泊橋說的話有時候因為太含蓄,需要想一想才能想明白,但章決這次立刻就懂了。


    章決覺得日出後的陽光也太耀眼,通往林查班港的路也太遠了,問陳泊橋要了墨鏡戴上了。


    陳泊橋在一旁看他,說:“你帶這個大了。”說完用手扶了扶墨鏡邊沿,替章決往裏壓了壓。陳泊橋的手指撫過章決的臉頰,溫熱的指腹在章決的下巴和唇線停留。


    章決既覺得陳泊橋像在摸一隻還算聽話的貓,又覺得或許不隻是那樣。


    陳泊橋不久後收回了手,他對章決說:“上船之後,我再把計劃告訴你。”


    章決點點頭,悶悶地往前開,告別曼穀像告別陳泊橋,理智知道這是早晚的,但情感仍舊難看地拉扯著不想放手。


    港口越來越近,他能聽見船笛聲了。他開入停車處,和陳泊橋下了車。


    進登船大廳前,陳泊橋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抓著他的手,摘了他的墨鏡,吻了他。


    陳泊橋扣著章決的下巴,因此就算章決有意想躲,也躲避不開。


    吻帶著安撫的味道,延續了很久。


    陳泊橋離開他一些,好像想說什麽,這是章決第一次看到陳泊橋露出猶豫的樣子。


    隔了幾秒,陳泊橋對章決說:“別不高興。”


    章決點了點頭,陳泊橋便不再說什麽,重新提起箱子,和章決走進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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