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祿請方麒年吃了頓飯,就在十分鍾前方麒年還覺得此生都不可能坐在裏麵用餐的飯店裏。點的是一碗鮑魚麵。


    方麒年很多年後都記得那碗麵的滋味,真是前所未有的鮮美。隻是過幾年再去,不知是廚師換了還是他舌頭刁了,覺得其實也不如何。


    那會兒方麒年認為商祿可能是個聖母。自己砸了他的車,對方不僅不報警抓他,還請他吃飯,吃完飯知道他沒地方住,更主動提供住處給他。隻有聖母能這麽無私關懷他人了。


    方麒年也不是沒懷疑過對方目的不純,但他那時候……說得難聽些,拉去割腎可能都會被嫌健康不達標,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可圖的。


    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再糟也糟不過現在。抱著這樣的心態,方麒年隨商祿離去,被對方帶進了一家極致奢華的五星級酒店。


    方麒年這輩子都沒進過如此豪華的地方。潔淨的大理石地麵,寬敞的直達電梯,還有芬芳的空氣……一切一切都讓他目眩神迷,無法自拔,堪比劉姥姥進大觀園。


    商祿開了一間最大的頂層複式套房給他,從客廳落地窗往下看,正好能看到無遮擋的至尊江景。


    方麒年趴在宛若無物的窗玻璃上,看得舍不得眨眼。


    商祿讓他安心住下,之後便好幾日不管他,隻讓酒店一日三餐給他送到房裏。


    方麒年根本不敢離開房間,生怕一離開就再也進不來了。


    他好像一種名為“方麒年”的病毒,靠著商祿給的暫時偽裝得以進入這棟大廈,但露餡是遲早的事,一被發現,等著他的就是驅逐與毀滅。


    他睡在地毯上,睡在沙發上,甚至睡在浴缸裏,將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睡了個遍,有時光看樓下風景就能看一整天。他不覺得膩,完全不覺得膩,隻想在失去眼前風景前盡可能多的留下記憶。


    商祿再出現,已經是一周後的事了,來之前還讓人給他送了幾套衣服過來。合身的留著,不合身的拿走。


    那衣服方麒年壓根不敢摸,生怕自己手指太糙,給摸壞了。


    第二天,他穿著幹淨的衣衫,將半長的發紮在腦後,恭恭敬敬到門口迎接商祿的到來。


    商祿該是從哪個宴會上直接過來的,穿著一套略顯正式的三件式西服,脖頸上還係著領結。


    “商先生……”方麒年立在門邊,一句話還沒說完,商祿便擦著他進了屋,看也沒看他一眼。


    商祿在沙發上坐下,一手解開領結甩到一邊,啞著嗓子吐出一個字:“水。”


    方麒年趕緊去吧台拿了瓶礦泉水給他,送到他手裏前,還貼心地擰開了瓶蓋。


    商祿接過水,不緊不慢喝了幾口,這才正眼看他。


    方麒年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長了不少肉,下巴雖然還是尖,但好歹不戳人了。洗幹淨穿上商祿準備的衣服,不說話可以裝裝文藝美少年。


    “胖了。”商祿評價道。


    方麒年拘謹地立在他麵前,盡量想要表現得自然,於是他笑了笑,讚起酒店飯菜的美味,表示都是因為這裏夥食太好,他才會吃了還想吃。


    商祿將礦泉水瓶放到一邊,可能是有些醉意,眼眸顯得頗為迷蒙,撐著手支在扶手上,像是隨時都要睡過去。


    “把頭發放下來。”他突然命令道。


    方麒年一怔,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解下了皮筋。


    商祿眯了眯眼,招手讓他過去。


    方麒年略作猶豫,近了兩步。


    商祿道:“你認識我嗎?”


    方麒年心生疑惑,滿臉茫然。他開始胡思亂想,想商祿是不是認識他父母,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親人……沒等他想更多,商祿再次開口給出答案。


    “我以前是名演員。”


    方麒年恍然清醒,怪不得長得這麽好看,原來是明星,原來是這個“認識”。


    “對不起商先生……我,我沒認出來。”


    他自小孤苦,明星富豪的世界於他太過遙遠,關心那些還不如關心明天吃什麽實際。別說商祿“以前”是個明星,就算現在仍是,他大概率也是不認識的。


    商祿沒有就身份多言,無聲看了他片刻,沙啞著嗓子讓他再近一些。


    再近就要到跟前了……


    方麒年無端緊張起來,雙手抓著衣擺兩側,又挪了兩步,正正到了商祿麵前。


    他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衛衣,下身是棕色燈芯絨的長褲。穿這種衣服,本該整理下擺露出褲腰,這樣才好使身材比例不至於太難看。但他哪兒懂得這些,衛衣下擺叫他扒拉得都能遮住臀部。


    商祿仰頭望著他,目光中那一絲清明逐漸消失,眸上仿佛被一層霧覆住,變得更為迷茫。


    “紫尋……”他夢囈般衝著方麒年喊出陌生的名字,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


    但在被碰觸到前,方麒年便受驚似的退開了。他的舉動讓商祿眼裏的霧稍稍散開一些,露出了其後冷冽的本質。


    方麒年對上他的眼瞳,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心想,完了,他要被趕出去了。


    “對,對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道歉,隻是想要補救,想要做點什麽緩和尷尬的氣氛。


    可始作俑者的商祿,卻隻是坐在沙發上,姿態優雅而冷淡地注視著他,並沒有試圖解釋什麽。


    就這樣無聲地過了兩三分鍾,方麒年內心焦灼一片,手揪扯衣擺的力道都更大了。


    “你長得很像我過世的妻子。”商祿終於開口,語調慵懶。


    方麒年錯愕地抬頭,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然而商祿也沒想他明白,隻是自顧自補了一句:“特別是……嘴和下巴的弧度。”之後又不再說話。


    方麒年不自覺撫上自己的唇,心裏漸漸有了點模糊的概念,對於他為什麽會被商祿善待,會被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接納的概念。


    那一刻他其實是有些害怕的,比起割腎,這事也夠讓他頭皮發麻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對著他說你很像我死了的老婆……太變態了。


    他甚至已經做好商祿要是敢撲上來他就抄起一旁台燈打殘他然後奪路而逃的準備。


    可是……對比了下對方高大的身形和自己小雞仔一樣的體格,方麒年絕望的發現,興許自己打不過對方。


    “我對男人沒有興趣。”商祿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的想法,擰著眉心,用略有些嫌棄的語氣說道,“我不是同性戀。”


    你最好不是。


    方麒年已經開始規劃最佳逃跑路線,嘴上幹笑著敷衍道:“嗯,我看您也不像。”


    商祿嗤笑一聲,突然站了起來。


    方麒年如臨大敵,疾退幾步,結果撞到身後的沙發,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手忙腳亂地趕緊又起來,手上莫名抓了個枕頭,隔在他和商祿之間,仿佛是個阻擋攻擊的盾。


    商祿整了整衣襟,眼裏諷意更濃。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今天我有些累了,你也太過緊張,不適合談事情。過幾天我會再來,到時會明確告訴你我需要你做什麽,你該做什麽。你可以將它視作一份工作,和我提任何你想提的要求。”他往門外走去,“當然,你也可以就此離開,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你。”


    房門輕輕閉合,方麒年瞪著那扇厚實的大門,抱著靠背怔怔坐回沙發。


    商祿的話他隻聽懂了最後一句。他在沙發上上坐了半宿,將房卡揣進兜裏,偷偷摸摸出門,下了電梯,一路從酒店大堂出去,沿著濱江大道走了半小時,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


    他環伺四周,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你們出來,我知道你們跟著我!”


    等了片刻,除了江邊的風徐徐吹亂他的頭發,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再沒有別人。


    還真沒人攔著他。


    他被冷風吹得打了個激靈,搓搓胳膊,摸著褲兜裏的房卡,又在江邊的景觀椅上坐了下來。這一坐,就坐到天蒙蒙亮。


    他見到日出,聽到鳥鳴,呼吸著岸上潮濕的泥土氣息,這才驅動僵硬的四肢從石椅上起身,一步一步,比來時更緩慢地往酒店走去。


    用房卡重新刷開房門,桌上已經擺上精美的早餐。


    這不還有幾天嗎,先再混幾頓飯吧。方麒年想著,在桌邊坐下大快朵頤起來。


    商祿再出現,又是一星期後的事。方麒年有時候都懷疑這是不是對方的某種策略?用浮華的生活腐蝕他,讓他在奢靡中逐漸迷失自我,沉醉其中,這樣當對方提出一個不算很過分的要求時,就很容易成功。


    而商祿的確也成功了。


    方麒年可以繼續享受他現在所享受的一切,甚至更多——酒店頂級套房,精美三餐,以及一張大額透支信用卡。


    隻需要做一點小小的改變。


    在商祿到來時,他必須換上女裝,扮成另一個人的樣子。這便是他換取優渥生活的全部代價。


    商祿並不會對他有任何肢體上的侵犯,也不會和他談情說愛,他更像一個……高端的人工智能娃娃,負責在雇主需要時扮演一個可以讓他追憶往昔的替身。


    為了讓他氣質更接近自己亡故的妻子,商祿甚至給他請了家庭教師,教他文學、鋼琴、還有油畫。


    這份工作實在跟夢一樣,太輕鬆了,輕鬆到不可思議。


    商祿不太正常,方麒年感覺得出,但方麒年不在乎。他甚至暗暗祈求過老天,讓商祿永遠這樣瘋狂地愛他的妻子吧,他願意一直做這個替身。


    那時候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替身竟然一做……就做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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