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牧梟直到後半夜才醒過來,而那時我的理性和感性正在腦海裏展開激烈的互搏。


    理性說:“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這麽嚴重,今天隻是個意外,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意外。不做賽車手就不會有事了嗎?”


    感性反駁:“世界上有很多意外,但危險的職業遇到意外的概率總比普通職業多吧,這點你不能否認。”


    “這可不一定。你去搜搜這麽多年有幾個賽車手死於比賽的?那都是極小極小的概率,比這世上大多數職業都安全多了。”


    “世界上才幾個賽車手?一百個裏有一個出事都是1%,還不夠多嗎?”


    “你這樣是因噎廢食,你自己難道會因為喝水嗆了口水就永遠不去喝水嗎?”


    感性讓它去死。


    “你在想什麽?”


    我猛然回過神。


    商牧梟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抬起插著留置針的手,點了點我的唇角:“好嚴肅。”


    我怔怔看著他,小心攏住他的手,問他渴不渴,餓不餓。


    他臉色還很蒼白,說話也像是沒什麽力氣:“有點餓。”


    病房裏自帶一個茶水間,有微波爐和冰箱。我怕他半夜起來沒東西吃餓著,早些時候特意外賣叫了清淡的蔬菜粥存在冰箱裏,這會兒隻要拿出來熱一下就好。


    墊高商牧梟的枕頭,我讓他等一會兒,自己去給他熱粥。


    當微波爐運轉起來,我維持了一夜的鎮定,強裝了一晚的從容,忽然毫無預兆的瓦解。


    我緩緩俯身,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台麵上,眼淚抑製不住地一滴一滴從淚腺裏溢出,爭先恐後順著眼角滑落。


    手指緊緊攥著大理石的台麵,用力到指甲都隱隱作痛。我咬著唇,小心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直到那股龐大而洶湧的情緒宣泄完畢。


    微波爐裏的粥“叮”地熱好了,我鬆開齒關,嘴裏竟然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著一旁洗手池洗了把臉,順帶漱了漱口。邊用紙巾擦臉邊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紅,不仔細看應該是看不出什麽的。


    將紙巾丟進垃圾桶,我從微波爐裏端出溫熱的粥,重新回到商牧梟身邊。架起桌板,把粥放到上頭,讓他自己吃。


    他估計是真的餓了,用勺子吃了兩口,嫌慢,索性端起碗仰頭咕嚕咕嚕灌下,隻一會兒便將一碗粥全都喝光。


    吃完了,他滿足地揉了揉胃,又接過我遞給他的熱水喝起來,喝了沒幾口,視線瞥到我,忽地動作一頓,放下杯子問:“你怎麽頭發濕了?”


    我摸摸自己潮濕的鬢角,隨口扯了個謊道:“剛剛覺得有點困,就洗了把臉。”


    他伸手撫上我的臉,指尖落在我的眼尾。


    “之前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看到你在我床邊,瞧著……特別傷心。”他指尖微涼,帶著些許藥味,“我以為你哭了。”


    我蹭著他的掌心,否認道:“沒有,我沒哭。”


    北芥,你為什麽不能自私一點呢?為什麽不能大聲告訴他,對,你就是很傷心,你一點不希望他再繼續賽車呢?


    你要理性到什麽時候?你明明那麽害怕。


    商牧梟吃飽喝足了,躺著和我說了會兒話,知道商祿來過,還在旁邊看了他許久,嗤笑一聲,不予置評。


    腦震蕩再怎麽輕微也屬於腦損傷一類裏,說著話他臉色越來越白,最後閉上眼躺床上直說自己頭暈。我忙要叫護士,他不讓,拍拍自己病床,讓我上去陪他一起躺。


    “……”


    一時我都不知道他是真暈還是裝暈了。


    我瞟了眼病房門:“被護士醫生看到了不好……”


    他側過身,空出身旁一人的位置,枕著枕頭,拿小狗一樣的眼神瞅著我。


    我心裏哀歎一聲,知道自己沒法拒絕,於是將手伸給他,要他拉我上去。


    他笑著過來抱住我,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拖到了床上。


    脫掉鞋,我與商牧梟側身擠在小小的病床上。我靠在床頭,沒有完全躺下,商牧梟則徹底地躺下,抱著我的腰,臉埋進我的腹部。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哄他。


    他呼吸平緩,很久沒有出聲。我以為他睡了,也打算閉眼小歇一兒。


    “老師,他們都以為是雨天打滑。其實不是,是我害怕了。我害怕下雨……”他突然開口,手臂緊緊地抱住我,“我害怕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覺,害怕想起被丟進雨裏,我媽死的那天。老師,我要是一輩子害怕該怎麽辦?要是他們知道我沒法兒雨天比賽該怎麽辦?”


    我睜開眼,看向腰腹部被子下小山似的隆起。他抱得我那樣緊,以致於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輕微顫抖。


    我沒有辦法讓他放棄賽車,這不是理性的勝利,也不是我不夠自私,相反,我無法說出口,完全是出於另一種的,可能會失去他的恐懼。


    我怕他有一天會恨我。恨我毀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母親一樣,失去了夢想,失去了自己熱愛的事業,哪怕有再多的愛,最終還是走向了絕路。


    這世間,並不是隻有愛情就好。


    長到如今歲數,讀了十多年的哲學,我已經能透徹地明了這個道理。


    身體的死去並非真正的死去,靈魂的泯滅,才是真的消亡。


    “不會的。”我安撫著他,摸著他的腦袋道,“我們去看心理醫生,去做心理谘詢,你還可以和我一起參加互助小組。會沒事的,你一定可以比賽的……”


    他有好一陣沒有說話,就這樣靜悄悄地抱著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也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陪著他。


    過了幾分鍾,他悶悶開口:“北芥,你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嗎?”


    從前我沒怎麽在意,但今天我突然有所頓悟,琢磨出了他叫我“老師”和“北芥”的規律。


    叫我老師時,是他要撒嬌了;叫我北芥時,是他需要愛了。


    “嗯,會的。”


    得到我的保證,他逐漸鬆開懷抱,像是終於從情緒裏走了出來。


    “我一定,會送你更多更多的獎杯……”他聲音帶著困倦,一點點轉輕,“讓你……以我為榮。”


    “好。”我應著他,他說什麽都應著他。


    不知不覺睡過去,但由於姿勢實在別扭,也沒怎麽睡實,大約六點的時候便醒了過來。


    不是沒試過回到輪椅上,可商牧梟一直抱著我不撒手,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想著再等等,再等等……就這樣,等來了商芸柔和楊海陽。


    兩人一前一後進到病房,商芸柔一眼見到我,立時站住不動了,瞪著被子裏的一坨臉色分外精彩。楊海陽跟在她後頭,手裏拿著個大包小包,因為她突然站定差點撞上去,還好及時收住腳步往後退了兩步。


    “幹什麽站在這裏?幸好沒撞上……”他一轉眼,也看到我,最後一個字卡在喉嚨口,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來,“……你。”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說話。


    楊海陽這會兒還存有一絲幻想,表情十分天真:“北芥你怎麽……怎麽也在這兒啊?好巧啊。”


    我暗歎口氣,掀開被子,露出商牧梟淩亂的腦袋,讓他清醒一下,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楊海陽死死盯著黏在我身上的男人,手裏的瓜果飲品驟然掉到地上,嘴角都在抽搐。


    “啊,商牧梟……這貨也在啊。”仿佛已經完全忘記自己今天來是探望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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