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八點,商牧梟準時等在我的車旁。


    “來,張口。”一上車,隔著塑料袋,他將一隻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遞到我麵前。


    我仰後仰了仰,婉拒道:“我吃過了。”


    他沒有收手,甚至又往我嘴邊送了送,堅持道:“很好吃的,你嚐一口。”


    昨天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從尹諾向我道歉到晚上發現肖代表就是商牧梟,事件密集程度讓我的大腦都要過載宕機。


    其它倒也好說,不算太過離奇,隻是肖代表這件事……實在超出我的想象。


    我不明白,他怎麽能是商牧梟?他怎麽會是商牧梟?


    要不是昨天已經太晚,我簡直想立刻打電話給唐沅問個清楚,這套免費得來的外骨骼設備到底和商牧梟有什麽關係。


    輾轉一夜,睡眠斷斷續續,今天早上差點沒起來。


    實在推拒不過,我隻好就著商牧梟的手咬了口肉包,外皮鬆軟,內餡兒鮮美多汁,的確很好吃。


    “好吃吧。”他心滿意足,在我咬過的地方又咬了一大口,“我無意中發現的,附近就這家包子店最好吃。”


    我掏出手機給他,道:“昨晚掉我家了。”


    他看一眼,接過了,道:“哦,我還以為昨天掉在婚禮現場了。”


    “你帶卡了嗎?把卡號給我,或者拍張照發給我。”


    他咬著包子,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回道:“忘了,明天給你。”


    又來這套?


    發動車輛,我沒再說話。


    周一的早上到處都很擁堵,走走停停,激發人的困意。打開收音機,音響中傳出男主播開朗又富有朝氣的嗓音。


    “歡迎收聽《你好,早晨!》,每天早晨我們會選擇聽眾信箱裏的一些問題給大家念出來,然後尋求一下大家的看法。今天第一封來信是這樣的,有位毛小姐說:‘我過年的時候和我男朋友因為一點小矛盾分手了,分手後我很想他,但一直拉不下麵子去找他,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我到底應不應該去找他複合?希望大家給我一點意見。’”


    “既然想他,那就複合唄……”商牧梟邊啃包子邊道。


    我打開收音機主要是想有點聲音不容易犯困,主播的話聽過就算,也沒怎麽花心思去思考裏麵的內容。所以當商牧梟突然出聲發表意見時,我還花了點功夫去回憶主播的話。


    前麵堵著,我抽空瞟了眼身旁的男人。他一副理直氣壯,完全不覺得自己說話有什麽問題的模樣,仿佛幾個月前那個口口聲聲說著“不開心了就要果斷抽身走人,藕斷絲連當斷不斷才會產生痛苦”的人不是他一樣。


    “讓我們來看看其他聽眾的想法……有位王先生說:‘既然男方沒有主動求複合,大多是不想複合的,還是不要去找對方了,免得受到二次傷害’。”


    商牧梟進食的動作一頓,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有位lina小姐說:‘男方幾個月了一點表示都沒有,說不準已經有了新的對象,不是很看好啊’。”


    商牧梟徹底不動了,瞪著收音機,恨不能用眼神點燃它。


    “陳小姐說:‘不如先製造偶遇,或者想個其它的法子讓兩個人重新產生聯係,如果對方興致缺缺,也就沒必要再上趕著找不痛快了’。”


    前車逐漸移動起來,我飛快切到另一個頻段,聽到放得是流行歌曲,心裏不禁大大鬆了口氣。


    到了學校,因為我和他的院係是兩個方向,就在最近的一個路口將他放了下來。


    臨走前,我叮囑他最好不要再缺課,不然這學期我的選修還是會掛。


    他扶著車門,笑得肆意:“掛吧,我也不打算再上了……”


    我一愣,以為他是不再上我的課,當即板下臉就要訓斥他態度不端。


    “……我可能會辦理退學。”


    結果話還沒出口,被他下一句話全都堵死。


    我微微張著唇,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從昨天開始,一個又一個,到底何時是個頭?


    “你再說一遍?”我寄希望於是自己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哪怕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商牧梟解釋道:“前不久有一支專業摩托車隊找到我,向我遞了橄欖枝,希望我能加入他們。我不喜歡金融,也不打算繼承我爸的公司……”說到這他麵露嘲諷,“當然,他可能也沒這個打算。我想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真正喜歡的事。”


    “真正……喜歡的事?”


    晨光正好,溫暖的朝陽灑在他身上,將他的頭發都染成金棕。


    “嗯,我不想再為別人活了。”一陣微風吹過,他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往後的人生,我要為自己而活。”


    我目送他的背影逐漸遠去,心裏一團亂麻,怎樣都理不出頭緒。


    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卻要在此時放棄學位,追尋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我不知道商祿和商芸柔會怎麽看,但我……


    等等,我及時刹住。


    為什麽會有我?這裏麵不該有我。


    如果我是他專業課老師,我應該替他感到惋惜,並且極力說服他在完成學業後追尋自己的夢想。可我隻是他的選修課老師,他甚至都沒從我這裏拿到過一個學分,我有什麽資格評判這件事呢?


    哪怕,哪怕我們還沒有分手,作為戀人,我也不該阻止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比我也不會希望他勸說我放棄哲學。


    有些東西雖無法淩駕與任何感情之上,但對人生同樣重要。情感是血液,它們便是骨肉,支撐起人生的框架。


    我心事重重下了車,一抬頭,見到餘喜喜立在不遠處,縮頭探腦,鬼鬼祟祟。


    對上我的目光,她一陣小跑著過來,和我打招呼:“北哥,早啊。”


    “早。你看什麽呢?”


    餘喜喜收回目光張望的目光,道:“看帥哥啊,北哥你和商牧梟住一起啊?”


    我腳步一頓,道:“不,不住一起。他現在和我住一個小區,順路帶下他而已。”


    她點點頭:“哦。”


    我們並肩走在梧桐大道,冬去春來,光禿禿的梧桐枝條再次長出綠葉,兩邊的樹冠幾乎連成一片。


    細碎的陽光從樹葉縫隙裏漏下,伴著微風輕輕晃動。


    “人性最特別的弱點,就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萬物,存在即合理,合理即事實。”餘喜喜輕聲念完,抱著講義急急往前跑去,一溜煙跑進了教學樓。


    我錯愕地停下腳步,難以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餘喜喜的前一句話來自叔本華,後一句,是黑格爾的。她若像平時一樣與我從哲學角度討論這兩句話,我不會有任何懷疑,可她丟完這兩句話逃也似的走了,擺明不尋常。


    她沒有要和我探討的意思,這話是特意說給我聽的。她特意說給我聽,要我不要在意別人看法,告訴我一切存在即為合理。


    到了這份兒上,我也無法欺騙自己她對我的性向一無所知了。


    她知道了。


    知道了我和商牧梟的事,知道了我的性向。


    或許早就知道了,隻是一直努力裝作不知,今天實在是看不下去我拙劣的掩藏,這才想要戳破。


    這丫頭……


    我啞然失笑,抬步繼續往前走去。


    整個上午,餘喜喜和我說話時都不敢看我,比我都像個被揭破隱秘的人。


    “是,我正在說謊。”


    餘喜喜驚訝抬頭,怔怔望著我。


    上課鈴響,我指了指教室後麵,讓她坐過去。


    “我正在說謊”,這是羅素的經典悖論,光是探討這個問題,就可以洋洋灑灑從二律背反談到康德的“物自體”理論。但就和餘喜喜通過叔本華和黑格爾傳達自己的想法一樣,我這麽說,也不過是借羅素來回應她——是的,我正在說謊。我生來不同,但卻努力的想要掩藏這份不同。我說謊了,每分每秒,對每個人。


    “北哥,你是最棒的!”餘喜喜心照不宣地衝我豎起大拇指,歡快地跑走了。


    【備用電池有啊,一塊四十萬吧。】


    肖代表回了我的信息。


    【你要嗎?我可以給你打折?】


    盯著那兩行字,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給我打折,你用什麽給我打折?我沒回他,直接退出了app。


    上午一直有課,我也沒空打電話給唐沅,這會兒終於有時間,便給他去了個電話。


    “喂?北芥,什麽事啊?”他估計是在吃飯,周圍有些嘈雜。


    我開門見山地問道:“我這套外骨骼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頭一靜,能聽到細碎的移動聲,片刻後,唐沅再次開口,環境已經安靜許多。


    “你都知道啦?”


    “嗯。”我糊弄他,“商牧梟都說了。”


    “那你還問我呀。”


    “他不肯說得太細。”


    “哎,你們這兩個人……”唐沅歎著氣道,“簡簡單單一件事,幹嗎非得弄的這麽複雜?就是他想送你一套外骨骼,但又怕你不要,所以聯合我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騙你說有套免費的外骨骼給你,但其實壓根沒有。”


    雖然早有準備,但真正聽到從唐沅嘴裏說出來,我還是有些眩暈。


    怪不得商牧梟會那麽在意我把錢借給誰了……


    憶起昨晚他酒後奇怪的言行,我忐忑地問道:“那他知道我複健的原因嗎?”


    “原因?你是說跳舞那個嗎?”唐沅絲毫沒有給我留餘地,“知道啊,我和他說的。他說他是仰慕你學術風采的富二代,非常願意免費提供你一套外骨骼設備,希望我能跟你保守秘密。我就跟他說,北芥複健可努力了,手都磨出水泡,就為了跟他喜歡的人跳一分鍾的舞。這是什麽?這是感天動地的愛情啊!”


    “……”


    我閉了閉眼,生無可戀道:“嗯,感動,太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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