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牧梟不知怎麽今天沒有開車,要一起去吃飯,便隻能坐我的車。


    三個人,兩大一小,用餐自然要問過小的那個喜歡吃什麽。結果楊幼靈選了小朋友都喜歡的快餐店,說店裏新出的兒童套餐有送一個什麽什麽小玩具,她想要。


    我去看商牧梟,他表示沒有異議,於是開了導航,三人前往最近的快餐店。


    ?


    周末的關係,店裏人不少。可能新出的套餐對小孩子真的有巨大的吸引力,好多都是父母帶著孩子一起。


    找到一張空桌坐下,手機點完餐,沒多會兒輪到我們,不等我動作,商牧梟便先一步起身去拿餐。


    店裏不少人向我們這邊投來視線,看我,亦或看商牧梟,並不明目張膽,但足夠被感知。


    “小芥,我不想在這裏吃東西了,我們走吧。”楊幼靈忽然不開心起來,急著要走。


    “怎麽了?剛剛不還好好的嗎?”我耐心地詢問她,心裏其實隱隱知道她是怎麽回事。


    她噘著嘴沉默半晌,道:“我不喜歡他們看你的眼神。”說話間,她往我身後某個方向狠狠瞪過去。


    我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不遠處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慌忙收回視線。


    對於和自己不同的存在,人類總是會有很多好奇,大人尚能掩飾一下,小孩子就沒那麽多顧慮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麽好在意的。


    我對楊幼靈道:“沒關係的,他們也沒有惡意。躲避別人目光是件很難的事,你不會變得更自在,隻會更封閉自己。我們一起當他們不存在,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


    一開始或許還會在意,但十幾年過去,我早已麻木,並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小姑娘雙頰鼓起,像隻憤怒的河豚,聽了我的話後思索良久,道:“那你真的不生氣?”


    我搖搖頭。


    她逐漸鬆開眉頭,撇撇嘴道:“好吧,那就不管他們了。”


    這時,商牧梟端著餐盤回來了。放下餐盤後,他微微偏過臉,望向我們邊上一桌的客人。


    那是個看起來過於肥胖的男人,身體夾在桌椅之間,跟座隨時會坍塌的肉山似的。臉上冒著逗,頭發顯得很油膩。


    “你在看什麽?”商牧梟問他。


    胖男人嚇了一跳,捏著漢堡無措地看了眼左右,確定商牧梟是在和他說話後,支吾著道:“什麽看什麽?我又沒看你……”


    商牧梟垂眼睨著他,表情充滿厭惡,像在看一隻惡心的鼻涕蟲。


    “我剛才就注意到你,從我們進來開始就不停往這邊看。我警告你,無論你看的是誰,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眼珠摳出來。”


    別人說這話或許最多隻是威懾,但商牧梟說這話……大抵是發自真心。我沒注意,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從進門就在看我們,但我希望他能識相些別再刺激商牧梟。


    “神、神經病!”所幸胖男人可能也心虛,一哆嗦,漢堡都不吃了,飛快端起餐盤就走。


    等對方走遠了,商牧梟無視周圍視線在楊幼靈身旁坐下,表情已經恢複成一派輕鬆自在,變臉比翻書還快。


    “小芥說大家都沒有惡意,要學會不去在意別人的目光,你幹嗎和人吵架?”楊幼靈抽出一根薯條,邊吃邊道。


    “因為我不舒服。”商牧梟分著飲料,嘴裏理所當然道,“我不舒服,別人也別想舒服。”


    這是什麽教壞小孩子的說法?


    “……商牧梟。”我低低叫他,帶著些無奈。


    他抬眼看過來,與我對視片刻,轉頭笑著衝楊幼靈改口道:“沒有,開玩笑的。因為剛剛那個人是變態,變態就要毫不留情罵回去,懂嗎?”


    “你怎麽知道人家是變態?”


    “因為他眼神很下流。”


    “下流是什麽?”


    “就是讓你不舒服的舉動。”


    “那……”


    “好了,先吃東西。”我適時打斷兩人對話,岔開話題道,“吃完再說吧。”


    楊幼靈聽話地沒有繼續追問,興致勃勃拆開兒童套餐送的玩具,高興把玩起來。


    我與商牧梟誰也沒再說話,隻是低頭專心吃東西。


    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我一看,發現是銀行短信,顯示我有三十萬入賬。


    我愣了愣,趕忙點開手機銀行查看,發現這筆錢是盧玥匯來的。


    這才一個月不到,她哪裏來的錢還我?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管不得商牧梟在旁,我直接撥通了盧玥的號碼


    “喂,北芥啊……”電話很快接通,盧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


    “你怎麽突然把錢還給我了?”


    她歎了口氣,道:“我爸不肯做手術,說不想最後的日子在醫院度過,我們打算尊重他的想法。不好意思啊北芥,讓你白湊錢了,等下次什麽時候見麵了,我再好好謝你。”


    器官移植不是小手術,伴隨著極大的風險,上了手術台就不知道有沒有下來的時候,而就算挺過手術,後續也可能引發一係列嚴重的排異反應。


    盧爸爸的擔憂不無道理,可如果不做手術,迎接他的必然將隻有一個結局……


    “他是在擔心錢的事嗎?你有告訴他錢已經湊到了嗎?”


    “說了,但他覺得為了件不知道結果的事欠別人那麽多錢……不值得。”


    “怎麽會不值得?”我捏緊手機,“用錢能買到活下去的機會,怎麽可能不值得?”


    我的質問太嚴厲,盧玥一下沒了聲音,過了會兒才訥訥道:“北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可我知道沒用,我勸不動他……”


    這回換我說不出話了。是啊,我們旁人說得再多有什麽用?生病的不是我們,做手術的不是我們,經曆生死的也不是我們,這件事上,其他人本就沒有太多的發言權。


    “我們已經回家了,醫生說,可能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盧玥停頓片刻,忍著更咽道,“你要是有空,就來見我爸最後一麵吧,他看到你應該也會很高興的。”


    逐漸鬆開手上的力道,全身被一種深深的無力席卷。我低低“嗯”了聲,道:“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盯著手機發了會兒呆,再抬頭,發現商牧梟和楊幼靈兩個都在看我。


    “小芥,你不開心嗎?”楊幼靈捧著顏色鮮豔的套餐玩具,小心翼翼問道。


    說不上不開心,隻是有些……惆悵。


    “沒有。”我衝她露出抹微笑道,“沒有不開心。”


    她半信半疑,還要再說什麽,剛張開嘴便被一隻雞翅堵住。


    “你再不吃我就吃光了。”商牧梟說著將兒童套餐裏的一盒雞塊拉到自己麵前。


    小姑娘急了,一手抓著雞翅,另一隻手就去夠雞塊:“不行,給我留點嘛!”


    ?


    吃完午飯,我開著車將楊幼靈送往楊海陽處,順便上去病房看望了下楊海陽的母親。


    阿姨精神不錯,就是臉色還有點蒼白。見楊幼靈額頭貼了創可貼,問她怎麽回事。


    楊幼靈說了前因後果,阿姨心疼不已,怪罪楊海陽為什麽要讓小孩子學這麽危險的東西。


    楊海陽摸摸鼻子,也不為自己辯解。


    “不危險的。”楊幼靈一臉嚴肅道,“是我自己要學,和爸爸沒關係。”


    楊海陽母親輕輕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你就知道幫爸爸說話。還好沒破相,不然等你爸爸和芸柔阿姨結婚,你頂著一張小花臉參加婚禮,看大家笑不笑你。”


    “他們笑我,讓我不舒服,我就罵他們!”楊幼靈叉腰,形容彪悍。


    我:“……”


    楊海陽他們聽到小姑娘這樣說,都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起來。我卻隻能僵硬地掀起唇角,怎麽也無法發自內心地笑出聲。


    以後決不能讓商牧梟帶孩子了,他太容易把人帶壞……


    ?


    回到車上,正在閉目假寐的商牧梟緩緩睜開眼,將椅背調直坐了起來。


    我發動車輛出了停車場,餘光裏,身旁的人靠住車門,一動不動,似乎又要睡。


    我今天七點起床,繞路去接了下楊幼靈,到馬場時差不多九點。商牧梟比我們還早到,起得絕不會晚,這會兒吃完了飯,怕是起了“飯困”。


    將車裏音樂調輕,周末路上車並不多,半個多小時也就進了小區。


    停好車,我見商牧梟仍不醒,隻好伸手去推他。


    他蹙著眉悠悠醒來,啞著嗓子問:“到了?”


    “嗯。”


    他環伺了圈周圍,打了個嗬欠,推開車門就要下車。


    我叫住他:“等等,你把銀行卡號給我一下,我有錢還你了。”


    ?他困惑地回頭:“什麽錢?”


    看起來還不是很清醒。


    “望遠鏡的錢。”我提醒他,“二十萬。”


    ?他抹了下臉:“哦,你把我望遠鏡賣了……怎麽,你室友的爸爸不換肺了?”


    中午的電話他也聽到了,以他考上清灣大學的智商,應該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


    我不想和他再起爭執,沒回答他的問題,隻是重複道:“把卡號給我。”


    ?“背不出。”揉著脖子,他臉上帶著濃濃起床氣道,“卡在家裏。”


    “那你回去發我。”


    “哦。”他下了車,甩上車門走了。


    終於不用再繃著神經,我稍稍呼出口氣,剛要開門下車,副駕駛門又被拉開。


    商牧梟去而複返:“你把我拉黑了我怎麽發?”


    他語調明明也不如何激烈,我卻聽出了“控訴”的意味。


    鑒於他說得也是事實,我隻好拿出手機,翻出他的號碼,將“阻止此來電號碼”取消。


    操作完後,我把手機屏給他看。


    “好了。”


    他掃了眼,點點頭,再次甩上車門轉身離去。


    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回家就將這事忘了,直到第二天我都沒收到他的短信。


    周日下午,按照約定時間,我來到康複醫院試戴外骨骼設備。


    在場的除了我的理療師,還有外骨骼研發公司派來為我講解設備功能的技術人員。


    外骨骼比我想象的更加小巧,通體黑色,隻在腰部突出一塊方形區域,是電池和主板所在。如果穿個外套,不仔細看是看不太出來的。


    “這是電池,平時這樣插上充電就可以了……”技術員替我穿戴好設備,耐心教我使用方法,“電池理論上可以連續使用十二個小時,用完了再次充滿大概需要五個小時。如果它突然卡住短路不動了,不要擔心,重新啟動下就好。”


    說著他將一塊連著線的,巴掌大小,猶如電極片一樣的東西貼在了我的腰上,冰涼的觸感有些奇怪,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這是初級防水的,小雨沒問題,但不能一直對著淋……”


    ?理療師遞給我兩支肘式拐杖,道:“你已經十幾年沒有走過路了,可能一下子會不知道怎麽走路,這是給你逐步適應用的。等你習慣了行走,就可以不用它了。”


    我握住拐杖,緊了緊手指,突然生出點近鄉情怯之感。先前還很淡定,這會兒卻無端忐忑起來。


    真的能成功嗎?通過這樣一副單薄的金屬骨骼……我就能站起來了?


    “準備好了嗎?”技術員問。


    “可以了。”我朝技術員頷首道。


    設備開啟,外骨骼支撐著我腰部以下,當感應到我“站立”的意圖時,關節一點點舒展拉伸,用強大的機械力將我的膝蓋以上托舉了起來,形成了“站立”的過程。


    這實在是一種神奇到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十幾年來,我第一次可以真正站立,這樣輕鬆,這樣隨意,毫不狼狽。


    “繼續,來,往前試著走一步。”技術員指引著我。


    配合拐杖,我緩緩抬起右腳,邁出一步,接著左腳笨拙地跟上。完成“第一步”,我回頭看去,大概隻是移動了20厘米。


    20厘米,我自己走出來的……20厘米。


    我以為,坐著和站著並沒有多大區別,呼吸更高層的空氣對我沒什麽意義。


    我錯了。


    雖然還不熟練,雖然行走起來可能遠沒有輪椅那樣快。但從今以後,我將再不會被台階、被樹葉、被任何小於20厘米的溝渠阻攔,也再不用怕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不用擔心電梯空間不夠,不用煩惱叫不到無障礙出租車。


    這怎麽會沒有意義?這簡直太有意義了。


    我深深吸氣,直到胸腔盈滿空氣,漲得發疼,才徐徐吐出。


    理療師不解道:“這是做什麽?”


    我衝他淡淡一笑,告訴他:“上麵的空氣真好。”


    在理療師的幫助下,我很快掌握訣竅,學會了通過拐杖緩慢行走。


    離開醫院前,技術員與我互留了手機號,讓我有什麽技術上的問題就打他電話。


    我點頭道:“行,那我先走了。”


    理療師幫我將輪椅送到車旁,叮囑我路上小心,之後便回去了。


    我收起拐杖把它們放在副駕駛座上,開了車窗,就著午後宜人的微風與陽光,往家的方向駛去。半路上,收到了肖代表的信息。


    【怎麽樣?】


    趁著紅燈,我給他回去消息。


    【我可以走了。】


    【拍張照給我。】


    他很快接下一句。


    【我要寫報告。】


    設備本來就是對方以反饋數據為前提免費提供的,我自然是要配合。


    【好,到家拍給你。】


    【大概多久?】


    【半小時。】


    今天路況不錯,紅燈也少,隻是半路不小心遇到前車拋錨,擋住了一根主幹道,堵了大概十多分鍾。


    等我進小區,匆匆將車停好下車,發現商牧梟又在遛狗。


    不知道為什麽,他遛狗的時間十分不固定,一會兒早,一會兒晚,毫無規律可言。


    我站在車邊,等放下輪椅這點功夫,他轉身看到我,一時怔住了。


    他似乎是震驚於我竟然站了起來,直愣愣盯著我,目光一錯不錯,讓我很不自在。


    別開眼,輪椅一放下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起拐杖,推著輪椅往樓裏而去。


    進電梯後,按下樓層號,電梯門逐漸合攏,我瞥了眼商牧梟的方向,發現他似乎仍在看著我。


    我為什麽要逃?這樣顯得我好像很在意他的目光,太奇怪了。


    我閉了閉眼,懊惱的同時,更懊惱地想起來,我忘了提醒對方發我銀行卡號了。


    回到家後,我對著全身鏡拍了張半身照給到肖代表。


    對方正好在線,很快回過來。


    【要全身照,把臉露出來】


    雖然覺得奇怪,但想著可能是需要確認身份吧,我又重新拍了張露臉的照片發過去。


    這次對方沒再說什麽,隻是衝我豎起大拇指,表示很滿意。


    尋思著應該是沒事了,我放下手機,在客廳裏繼續訓練用外骨骼走路。這樣一直練到傍晚,再次拿起手機查看時,發現肖代表在“大拇指”之後沒多會兒給我發了句話。


    【你站著的樣子很好看。】


    我蹙了蹙眉,覺得這肖代表有時候說話真是不太注意距離。雖然話都沒多大問題,但乍眼一瞧,總是免不了讓人心裏犯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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