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被商牧梟他們發現,使局麵變得更難堪,我本想退回之前的客房,可慌不擇路下卻越走越偏,徹底在房子裏迷失了方向。


    胡亂轉悠了許久,發現前方有扇半開的門,從門裏流瀉出恢弘的管風琴演奏聲。


    有音樂說不準有人,有人……不管是誰,好歹能為我指個路。


    我輕輕推開房門,並不進去,隻是朝裏張望。


    “有人嗎?”


    室內光線充足,有著一整麵牆的白色菱格窗,幹淨明亮的窗玻璃透出外麵被白雪覆蓋的天地,油畫作品淩亂地堆滿房間,靠牆擺著一套看起來便價格不菲的音響設備。


    高大的油畫板後,穿著工裝背帶褲的長發“美女”聽到動靜探出頭來,一見我,拿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


    “你怎麽上這來了?”一夜過去,商祿回來了,方麒年再次換上了女裝,成了“司影”。


    “抱歉,我好像迷路了。”


    “進來吧,陪我說說話。”他並不為我指路,說著又縮回畫板後,“今天你這一走,我們不知道幾時還能再見了。”


    我躊躇片刻,最終還是進到畫室。


    牆上掛著兩幅大型油畫,一副描繪秋天,一副描繪冬天,風格和梅紫尋頗為相像,但顏色運用上稍遜一籌,顯得有些灰暗。


    “我其實不會畫畫,畫的也不好,但商先生喜歡看我畫畫的樣子,所以他在家的時候,我都會扮成這樣下來畫畫。”方麒年笑道,“畫啊畫的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事實證明,再不擅長的事物,經年累月,十幾年下來,也足以亂真了。”


    我來到他身邊,看了眼他的畫板。長方形畫布中,白色的羊毛地毯上趴伏著一隻憨態可掬的黃色小狗,正是蛋黃。


    “你畫的很好……”生動、傳神,任誰看了都要忍俊不禁。


    “商先生不喜歡我畫這些,他喜歡我畫花花草草,畫風,畫雪,畫一切高雅的、商夫人會畫的東西。”說是這樣說,方麒年還是一筆筆將蛋黃的形象勾勒的更飽滿。


    他叫商祿“商先生”,叫梅紫尋“商夫人”,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但他好像沒把自己當這個家的主人。他始終以一種較低的姿態,仰視著他們。


    “你一定很好奇我的身份。”可能我的目光流露出太多情緒,他一眼便看穿我的想法,“我是個孤兒。十四歲前我都住在福利院,後來我受不了那裏壓抑的生活,就逃了出來。”


    “但是逃出來後外麵的世界也並不美好。我到處流浪,打過黑工,住過天橋,還撿過垃圾。你能想象撿垃圾都要撿別人剩下的那種日子嗎?”


    這種時候,似乎說什麽都不太合適。我什麽也沒說,隻是搖了搖頭。


    他雖然臉上帶笑,似乎已經遺忘過去的苦痛,但我還是能從他寥寥數語的描述中感受到——他沒有忘,他仍為那些經曆耿耿於懷,記憶猶新。


    我出身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母雙全,親戚和睦,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絕不貧窮。二十歲之前,我隻是這世界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那群人。他口中所說的那些,是我從來不會去想,不會涉及,也不會遭遇的。


    “有一天,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想,把我抓起來吧,哪怕去坐牢,好歹有地方睡,有飽飯吃,比在外麵強啊。”他將兩個顏色糅合在一起,端詳畫布片刻,斟酌著落下一筆,“然後我就砸了一輛車的車玻璃。那輛車一看就特別貴,砸完後叫個不停,很快就把司機引來了。”


    “我沒想逃,就站那裏等著被他抓。司機看我年紀小,也不知道要拿我怎麽辦,轉頭就去問老板。那個老板是誰,你應該能猜到吧?”


    “……商先生?”我猜測道。


    方麒年點點頭:“那時候我十七歲,個子比現在矮一些,特別瘦,又很久沒剪頭發,看起來就跟個女孩子一樣。”


    “他沒有報警,反而把我帶回了家,給我東西吃,給我房間住,用一切在我過去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腐蝕我的內心。三天後,他問我,要不要留下來?他可以繼續讓我過這樣的生活,甚至,更好的生活,隻需要我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他說到這裏,我已隱隱有了預感,這或許就是他如今男扮女裝的原因。


    “他給了我一套女裝,讓我在他麵前從今以後都以女人的樣子出現。我當時覺得他變態極了,是想睡我。但他說不會要我做別的,對男人也沒興趣,隻是因為我長得很像他亡故的妻子,才會提這樣的要求。如果我沒興趣,完全可以離開。”


    他歪著腦袋,往後退了點看他的畫,似乎頗為滿意,將調色盤與油畫筆丟到一邊,升著懶腰站了起來。


    “但是你看看,我怎麽還能離開?”他重新按下遙控器,暫停的《g小調賦格》再次奏響。他張開雙臂,在巴赫的音樂中如一隻輕靈的鳥兒般翩翩起舞。


    “我一生都在追尋這樣的生活,別說扮成女人,就是扮成一隻狗一頭豬我都甘願。”他臉上笑意更濃,卻是發自內心,絕無勉強,“所以,就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些的‘外人’,我很高興能把這些告訴你,我憋得太久了。”


    “那你們的婚禮是……”隻是替身,為什麽要冒險辦婚禮?而且他十九歲時拍的那部電影又是怎麽回事?


    現在再看,司影這個藝名應該也另有深意。司影,思影,思念的到底是誰的影子?他真的……心甘情願嗎?


    方麒年停下舞步,有些驚訝我這樣直擊重點,但仍然為我解答:“他和我‘結婚’,隻是因為當年欠他夫人一場婚禮,他想彌補。你知道的吧,他們十幾歲就在一起了,商先生被爆隱婚那天,也是他退出娛樂圈的那天。”


    我當然知道,那可是當年的大新聞,就算不熟悉娛樂圈,也肯定略有耳聞。


    “他愛她,如癡如狂。那是他的月光,他的女神,他心口最豔的那捧血凝出的紅玫瑰。我和他,算是各取所需。這個家每個人都不太正常,你習慣就好。”最後一句,像是告誡,又像寬慰。


    這個家的確不正常,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商芸柔或許是其中最正常的存在了。


    可在“不正常”中摧生出的“正常”,真的就正常嗎?


    我揉了揉鼻梁,簡直要被這一家人弄瘋了。


    “北芥,你在裏麵嗎?”


    就在我為這一切感到頭疼不已時,門外響起商牧梟的聲音。


    我動作微僵,看向畫室大門。


    沒有完全閉合的木門,隻餘一道小縫,商牧梟卻並沒有推門進來。


    “他不喜歡這裏,絕不會進來的。”方麒年指著角落裏一張蓋著毛毯,擺著各種顏料罐的法式貴妃塌道,“商夫人就是在那裏自殺的。”


    室內分明同方才一般溫暖又明亮,我卻一下子覺得好冷,肌膚上出了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我……我先走了,下次再聊。”我朝方麒年微微頷首,快速離開了畫室。


    商牧梟見我果真從裏麵出來,長眉緊擰著,一副不爽到了極點的模樣。


    “我找了你好久,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我看了眼手機,一夜過去,它在接收完海量的祝福短信後,在方才終於耗盡最後一點電量,自動關了機。


    “沒電了。”我將手機舉起來給他看,“我迷路了,不小心走到這兒的。”


    他表情鬆動,但仍不大舒坦:“你離他遠一點,我看到他就犯惡心。”


    我垂下眼:“我們能走了嗎?”


    “你還沒吃東西吧,要不吃完飯再走……”


    “不,現在就送我回去。”我打斷他,語氣堅決。“或者你替我叫輛車,我自己走。”


    他閉上嘴,不再多言,轉身徑直往前走去。


    我跟在他後麵,走著走著,來到廚房。


    我停下來,有些焦慮,以為他又要不顧我意願強迫我留下吃飯。


    現在狀況比昨天更糟糕了,外麵下著雪,我沒有傘,沒帶錢,手機還沒電,我一個人根本走不了。


    可我也不想就這樣任他擺布,我受夠他的目中無人,我受夠了他們一家。


    我調轉方向,找到個看起來像大門的方向就要過去。


    “亂走什麽?那裏不是車庫。”身後商牧梟發現我的意圖,急急拉住我的輪椅,將從冰箱裏拿的東西塞進我懷裏。


    我低頭一看,是一包牛奶和一塊用紙包著的三明治。


    “不愛吃嗎?”他看我發愣,以為不和我口味。


    “沒有。”我搖搖頭,將吸管插進牛奶盒裏,填補空落落的胃袋。


    回程由於雪有點大,商牧梟開得很慢,吃完三明治,被車內暖風一吹,我突然泛起困,在顛簸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覺。


    再醒來,車已經進了停車庫。隨著車輛停穩,我逐漸清醒。


    “北芥,到了。”


    臉上是熟悉的溫度,我忍著蹭上去的衝動,避開了他的碰觸。


    商牧梟緩緩收回手,眼裏很有幾分受傷:“老師,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生氣嗎?當然生氣。但最主要的不是生氣,而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


    “你覺得,我不應該生氣?”


    “可我已經道過歉了。”


    他也無法明白,並非所有的道歉都會被接受。


    我點點頭,問:“商芸柔如果讓你跟我分手,你會照做嗎?”


    他一怔,被我問住了。


    “為什麽這麽問?”


    他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案,而是追問我的動機。從下意識開始,他就在逃避做出選擇。因為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給不了我滿意的回答。


    我輕歎口氣,道:“沒什麽,送我下車吧。”


    我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要問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隻會讓我內心更為不甘。


    商牧梟可能也有點心虛,之後都顯得很乖巧,將我送到電梯口,還想再送上樓,被我攔住了。


    “回去吧。”


    我進到電梯,他站在外麵,朝我再三確認:“我們和好了對嗎?”


    我張了張口,說不出話,隻是衝他笑了笑。


    他好像得到了肯定的答複,臉上露出明媚的笑來,燦爛得叫人移不開眼。


    我的理性不是被本能殺死的,我的理性是被商牧梟殺死的。我不能再任由這種事發生了,再這樣下去,我遲早……遲早會被他吃的一點渣都不剩的。


    北芥,你要做出決斷,繼續前進,還是到此為止?


    繼續前進,你要有龐大的耐性,一顆千錘百煉的心髒,和無盡的愛意。但你可能得不到好的結果,就像複健,不是努力就會有收獲。


    到此為止,你的人生會回到原本的樣子,平靜,孤獨,每一天都一塵不變。不會再有任何點亮你生活的事物,你要永遠忍受灰暗的人生。


    電梯緩緩合攏,我陷進迷茫中,不知該如何選擇。這真的很難。


    突然,商牧梟毫無預兆地大步跨進電梯,俯身捧住我的臉,給了我一個短促而匆忙的吻。


    吻完後,他迅速又退出電梯,朝我揮手道別。


    我怔然望著他,心裏的天平再次朝一邊完全傾斜。


    本能高舉旗幟,對於前方的艱難險阻躍躍欲試。它就像名穿著簡陋草甲,又毫無自知之明的二缺勇者,沒有頭腦,沒有身手,全憑一腔熱血也敢戰惡龍。


    理性合該高於一切。


    因為當理性不起作用時,人類就會變得愚昧癡妄,讓自己吃盡苦頭。


    我明明知道,我知道的。可我同時也知道,無論怎樣掙紮,我都沒救了。


    他或許不夠成熟,不夠珍惜這段感情,還自負霸道,壞毛病一堆……


    但不管結局如何,隻要有一線希望,隻要他對我的喜歡不假,我還是……想要試一試,試著為我們倆搏一個未來。


    回到家,手機重新充上電,又跳出來許多短信和郵件。


    有些學生沒我的手機號,逢年過節便會通過郵箱發送祝福。


    我點開一一回了過去,有的會附帶一張卡片,有的則幹脆上傳一段拜年視頻。


    當點到一封由陌生郵箱發來的郵件時,我沒有多想,畢竟年年換郵箱的學生也不在少數。


    郵件有個還挺大的視頻文件,我下載下來,將其打開,視頻內容卻與我想的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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