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方形的餐桌,我與商牧梟坐一邊,方麒年與商芸柔坐一邊,空出最頂頭的主位,是留給商祿的。


    商芸柔當真是教養良好,臉難看成那樣都沒趕我出去,照舊招來傭人擺上碗筷,像待一名正常客人那樣待我。


    我其實不想留,但我連大門在哪兒都不知道,想走也走不了,便隻好暫且咽下尷尬,靜觀其變。


    “死人妖,誰準你動我東西了?”由於還沒有開餐,傭人隻上了些充饑的水果,商牧梟咬下一塊蘋果,將金屬叉對準了對麵的方麒年,語氣很有些陰測測。


    “它自己跑過來找我的。”方麒年無論穿著、打扮都挑不出毛病,往樓梯上一站,都可以去拍民國風美女掛曆,偏偏一把嗓子男腔十足,讓人頗為出戲。


    他如果見楊海陽時也是這麽說話,那我隻能說楊海陽果然是個直男,這樣竟然都不懷疑他的性別。


    “還你好啦,小氣鬼。”說罷,方麒年舉起蛋黃,將它放到地上。


    隻一瞬間,原本乖巧安靜的小土狗便化身慘叫雞,拖著兩條後腿無頭蒼蠅似的滿地亂轉。


    商芸柔哪有見過這種狗,一臉震驚道:“它怎麽回事?”


    “之前腿不好,被慣壞了,現在嬌氣的很,一點路都不肯走。”商牧梟抬抬手,揚聲道,“王嫂,過來,把狗抱上去。”


    王嫂答應著,忙上前一把拎起蛋黃抱進懷裏,蹭蹭幾步上了樓。


    沒了小土狗鬼哭狼嚎的慘叫,餐廳一時安靜下來。


    商芸柔看了眼時間,道:“爸爸應該也快回來了,上菜吧。北教授,你有忌口的嗎?”


    同第一次和我見麵時相比,她明顯客氣不少,甚至都改口叫起我“北教授”,可以說態度相當明確。


    “沒有。”我說。


    商芸柔點點頭,招來傭人,通知廚房上菜。


    冷菜陸續上桌,商祿遲遲不歸,商芸柔煩躁地拿起手機,似乎是要打電話,這時,客廳裏的座機響了。


    王嫂跑去接聽,沒兩句就掛斷了,隨後過來通知大家,商祿臨時有個應酬脫不開身,不回來吃飯了,讓大家不用等他。


    商牧梟冷嗤一聲,衝方麒年道:“大年夜都不回來,你說他在外頭是不是另外成家了?或者找了個比你更像的……女人?”


    方才還笑意盈盈,對商牧梟的惡言惡語好似全不放心上的男人一下子沉了臉,放下手中的茶杯,冷聲道:“誰惹了你你找誰去,別把氣撒在我頭上。”


    “那不是人沒回來嗎?”


    “哦,那我明天等著看你這麽跟他說話。”


    “你……”


    “好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火藥味漸濃,商芸柔看不過去,直接出聲嗬止。


    四下重新恢複寂靜,商牧梟雖臉色不豫,但仍是聽話地沒再與方麒年發生爭執。


    “他既然不回來,那我上去把衣服換了。”方麒年站起身,徑自往樓上而去。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心裏生出種無處可說的荒唐感——商祿簡直是瘋了,正常人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你在看什麽?”一旁傳來商牧梟不快的嗓音,下一秒,臉就被掰了過去,“很好看嗎?”商牧梟臉上吝嗇著笑意問道。


    往日裏我總會哄著他,讓著他,畢竟我比他年長許多,可今日我突然就有些膩了。


    於是我回道:“嗯,好看。”


    他眼角一抽,瞪著我的表情著實可怖,仿佛不敢置信我竟然會覺得方麒年好看。


    我不再看他,移開視線,專注於麵前的茶水。


    他還想再說什麽,被商芸柔一聲輕咳打斷。


    商芸柔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什麽也沒看見一樣,舉起酒杯,微微笑道:“我們先吃吧。來,祝大家新年快樂。”


    商牧梟不得已隻能收回釘在我身上的目光,舉起酒杯。


    “新年快樂!”不怎麽走心地說完,他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白葡萄酒。


    我遲疑片刻,也舉起杯子道:“新年快樂。”話畢,同樣一口喝完了杯子裏的酒液。


    商家吃飯沒幾個人,菜卻不少,模樣更是道道精致。可惜我實在沒有胃口,隻是一杯杯的喝酒,很少動筷子。


    眼看一瓶幹白都要被我喝完,方麒年才姍姍而來。臉上已卸去濃妝,身上也換上了居家的毛衣長褲,徹底變作了我在學校見到過的俊雅青年的模樣。


    而隨著他的到來,寂靜的餐桌才算有了話題。他詢問商芸柔最近的工作情況、感情生活,商芸柔一一作答,兩人交談流暢,看著相處融洽。


    “北教授是教什麽的?”方麒年可能怕我這個客人感到沉悶,忽然將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


    哎,其實他可以當我不存在的。


    “哲學。”我兩口把酒喝完了,道。


    “哲學啊。”方麒年驚喜道,“我很喜歡柏拉圖的《理想國》,這是本充滿智慧和哲理的書,有機會我們可以探討一下。”


    我笑了笑,問:“如果真有理想國,你想去嗎?”


    “去啊。”方麒年毫不猶豫道,“我很好奇,哲學王是否真的能統治好一個國度。”


    蘇格拉底始終認為哲學家才能當好君王,否則人類將永無寧日。可事實是,哲學家往往過於理想化,又很天真,從政慣來淒慘,沒有什麽好下場。


    “不能,哲學家做不好政治家。”我不看好。


    方麒年大笑:“所以是理想國嘛。”


    捧著酒瓶的傭人又要給我倒酒,商牧梟一掌蓋住杯口,讓她換成水。


    我沒理,隻作不知,但也沒再碰那杯水。


    撇去糟糕的開場不說,這頓飯其實不錯,菜不錯,酒不錯,方麒年也不錯。不過商牧梟應該覺得不怎樣,一餐飯下來,他那邊氣壓越來越低,到最後簡直要凝出實質的陰雲。


    喝完餐後清口茶,還不到八點。正常來說該再坐坐,但我這身份來吃飯已經很奇怪,再坐保不齊商芸柔心裏要怎麽罵我。


    我正琢磨著怎麽走,那頭商牧梟卻開始讓傭人準備客房。


    “準備客房做什麽?”商芸柔問。


    “我喝了酒,不能開車,這麽晚了,又不放心老師一個人回去。”商牧梟看向我,眼裏好似都是柔情,話裏挑不出半點毛病,“就想讓老師今晚住在這兒,明天再走。”


    不是,你才不是不放心我,你就是沒氣到你爸,心有不甘,想讓我留下來明天繼續表演“甩麵”。


    “老師,好不好?”他過來拉住我的手,又是那幅故作哀求的模樣。


    他知道我吃這招,知道我會慣著他,會難以拒絕,所以越發肆無忌憚,恃寵而驕。


    我完全可以甩開他的手就此離開,或將“不好”兩個字冷冷甩在他臉上,看他如何作答,但我沒有。


    或許,酒精對我也不是那麽不起作用。我注視著他,突然也變得瘋狂起來。


    “好。”我點頭應允,想看看事情能發展到哪一步。


    商芸柔的表情變得很精彩,方麒年還是一貫鎮定,隻是唇角多了抹看穿一切的哂笑。


    “那就住樓下吧,樓下方便。”方麒年端著茶杯道,“還好去年商先生骨折時裝的那些東西都沒拆,也算是命中注定吧。”


    商芸柔深吸口氣,顯是忍到了極致。


    “那我也住下吧。”她說。


    之後方麒年提議看電影,問有沒有人和他一起,無人響應,他聳聳肩,自己一個人去了地下室。


    傭人很快整理好客房,與商芸柔打過招呼後,商牧梟推著我穿過客廳,走了小段,進到一間寬大的套房。


    如方麒年所說,鬆軟整潔的大床旁,方便起身的扶手都還沒拆,看來商祿去年傷得是腿。


    “好了,你出去吧。”我直接下逐客令。


    身後靜了半晌,商牧梟沒有出去,反倒從身後輕輕懷抱住我,用一種甜膩又乖巧的口吻道:“老師,你生氣了嗎?”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邊,每說一個字,我就感到一陣麻癢。


    “你們家已經這麽精彩,實在不用我添磚加瓦。”我偏了偏臉,躲過他的糾纏。


    他一頓,收緊手臂,鍥而不舍地再次靠上來:“我的確想借由我們倆的事氣氣我爸,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手中的玩偶,也會反抗,但這隻是其一。最主要的,還是想帶你見見我的家人,和你一起過除夕。”


    “沒有事先告訴你,是知道你肯定不會同意。如果你為此生氣,那我向你道歉。對不起,原諒我吧。”


    他每次道歉都特別爽快,似乎也知道隻要他放低身姿吐出“對不起”三個字,哪怕再盛怒的人對著他這張臉也不好繼續生氣。


    而原諒來得太過輕易的結果,就是讓他很難生出愧疚感。“道歉”隻是他用來平息矛盾的一種簡單便利的工具,他並不會真的覺得“對不起”。


    他才20歲,別人想要擁有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金錢、外貌、關注。來得太輕易,所以他全不在乎,包括我。


    他隻會珍惜那些他難以擁有的,得來不易的,比如親情,比如商芸柔。


    這一領悟讓我從內而外的感到疲憊,頭都痛起來。


    惡梟始終是惡梟。我怎麽會以為他乖了一陣後就會完全轉性呢?他根本不可能被我馴服。


    暗暗歎息著,我道:“你先出去吧,過會兒你姐姐該來敲門了。”


    我沒有做好接受他道歉的準備,也不想和他在這裏吵架,於是決定抱著鴕鳥心態,暫時將此事擱置,過了今晚再說。


    “牧梟,房間還好嗎?”商芸柔果然不放心我們,幾乎是我話音剛落,她就到了外頭。不過還算克製,沒有破門而入。


    “看來是被‘教導主任’盯上了。”他笑著在我腮上印上一吻,直起身道,“等她睡著了我再來找你,記得給我留門。”


    我回頭看去,商牧梟幾步走到門邊,拉開門見著商芸柔,半開玩笑道:“姐,你要監視我嗎?”


    “胡說什麽呢!”商芸柔快速往我身上掃了一眼,仿佛在確認剛剛我們有沒有做什麽少兒不宜的事。


    門被商牧梟輕輕帶上,談話聲隔著門板逐漸遠離。


    確定兩人都走了後,我控製著輪椅來到門前,將門上了鎖。


    床上擺放著幹淨的睡衣,看上去像是新的。我拿著進了浴室,一進門就被鎮住了,裏頭的無障礙設施簡直比我自己家的都要到位。


    好好洗了個熱水澡,再出浴室時,人都輕鬆幾分。


    路過房門,不經意瞥到門鎖,想了想,到時候商牧梟進不來說不定要撬門,不知道又要弄出大多動靜。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沒鎖門。


    帶著點微醺,我早早上了床。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睜開眼,眼前仍是黑暗,隻看得到床邊有個模糊的人影。


    我以為是商牧梟,沒有出聲,任他微涼的大掌撫過我的臉和脖頸。半夢半醒的大腦尚來不及回憶起與他的不愉快,身體就已經下意識地偎向他。


    那個人影也更近地靠過來,身上帶著陌生的香水味。


    我蹙了蹙眉,意識一點點複蘇,覺得有哪裏不對。


    就在我努力思索到底哪裏不對的時候,黑暗中忽地傳來一道低沉的,充滿磁性的嗓音。


    “今天怎麽睡在下麵?”


    我猛然驚醒,整個人都僵住了。


    什麽哪裏不對?完全不對,這根本不是商牧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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