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猶如冰雕的冠軍獎杯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但對我至多隻是個……紙鎮。


    這是他的榮耀,他的青春。我是喜歡星星,但我喜歡的是綴在夜空,遙不可及,無法被我捕獲的星星。不是這樣嵌在底座裏,造型誇張,閃得刺眼的裝飾品……


    我不該要。


    “你要嗎?”


    商牧梟彎著腰,因為要指給我看底座上的那顆星星,臉離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聞到他頭發上的煙草味。


    可能是比賽的緣故,今天他右耳上沒有戴耳釘,那粒細小的黑痣尤為醒目,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比底座上的鑽石星星都要動搖我的心神。


    指尖微微蜷縮,我衝他僵硬地勾起唇角:“謝謝,用心了。”


    他神情一下子柔和起來,笑容裏摻雜了一點得意:“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那你很厲害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喜歡。


    商牧梟與我大聊特聊今晚的比賽,說到六眼魔神翻車時,臉上全然沒有害怕,隻有滿滿的興奮。他熱愛這項運動,熱愛走在鋼絲上,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


    想到他帶我去山裏看星星那晚,他不顧危險跳上狹窄的觀景平台,在我看來難以理解,但在他看來,這或許是再正常不過的,對“刺激”的追求。


    “你們怎麽還在這裏磨蹭,不去喝酒了嗎?”包廂門再次被人猛地推開,周言毅大搖大擺走進來,一頭黃毛格外紮眼。


    他第一眼看到吧台那兒的尹諾,笑著去搶他手裏的酒杯,一口喝幹裏頭的起泡酒,這才看向落地窗這邊。


    “噗!”然後震驚地將嘴裏的酒噴了出來。


    他嗆咳著,臉漲得通紅,尹諾連忙給他遞紙巾,他接過了捂在嘴上,彎腰咳得停不下來。


    “你好髒啊。”分明距離還遠,商牧梟卻像是已經沾到了對方噴出的沫子一般,退後幾步,嫌棄地掃了掃衣襟。


    周言毅邊咳邊往這裏看,一會兒看看商牧梟,一會兒又來看看我。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對著商牧梟欲言又止:“你們……”


    後麵省去的內容,實在讓人生出許多想象。


    我正要告訴他,我們什麽也沒有,卻發現他根本不看我,隻是用一種既無語又意外的表情看著商牧梟。


    “真的假的?”


    我和商牧梟的組合,在他看來仿佛比世界末日到來還要不可思議。


    商牧梟方才還心情明朗的跟春日裏的豔陽天一樣,這會兒麵對好友的質問,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冰冷而不耐。


    “閉嘴。”


    周言毅挑了挑眉,卻並不生氣,反倒是對著自己的嘴做了個拉上拉鏈的動作。


    “好了,不是要去慶功嗎?我一早就訂好地方了,現在過去吧,我還沒吃晚飯呢……”尹諾上前打圓場道。


    “是上次那家嗎?現在就點菜吧,到了直接就能吃,我也餓了。”周言毅勾住他肩膀往外走,腦袋直往他手機上湊,“點這個肉,我喜歡嫩的……不要辣的,我不喜歡辣的……也不要羊肉……”


    尹諾直接將手機丟給他:“你煩死了,你自己點吧。”


    門緩緩合上,屋內隻剩我和商牧梟兩人。


    他一掃先前陰鬱,語氣複又輕快起來,問:“你要一起去嗎?”


    我看了眼時間,已經要十一點。


    “不了,太晚了,我明天還有課。”而且也太奇怪了。


    收下他的獎杯已經很奇怪,再與他和他的朋友們一同去吃慶功宴,不用細想我都覺得不妥。


    “十一點很晚嗎?”他往門口走去,嘴上雖這麽說,但並沒有強求我的意思,“算了,那你回去休息吧。”


    他拉開門,用身體抵住,好似五星級酒店敬業的門童,對著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與他低聲道謝,出了包廂。


    他將我送到樓下,我看他穿著賽車服,料想他應該還要去換衣服,便讓他不用管我。


    “好黑。”他瞥一眼外頭黑黝黝的環境,道,“我送你到車上。”


    賽車場建在郊野,很是偏僻。這個點除了廣場上幾座高聳的探照燈還在工作,幾乎沒有別的光源。黑是黑了點,但也不至於就看不見了。


    停車場離出口起碼還有五百米,我輪椅加個速其實不費什麽時間,和他一道走倒要照顧他的速度,少說也要十分鍾。


    “不用了,尹諾他們還在等你,我自己找車就行。”


    商牧梟看也不看我,雙手插兜,徑自就往外麵走。隻要他打定主意,似乎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別人的認可。


    我盯著他背影,實在很沒脾氣,見他越走越遠,隻得出聲叫住他。


    “左邊。”


    他聞言一頓,若無其事退回來,又往左邊走去。


    一前一後,慢慢走著。夜晚本來就涼,郊區人煙稀少,更涼幾分,這會兒說話都冒白氣。


    “你喝酒嗎?”商牧梟問。


    “喝。”


    “酒量好嗎?”


    “還行。”


    對於酒精,我的代謝能力出乎意料的好,目前還沒醉過。有一年去異地參加研討會,會後組織聚餐,另一所學校的教授因著每年學校排名都在我們之下,對我們幾個清灣大學來的很看不順眼,仗著自己酒量好,一杯一杯來勸酒。


    係主任董立過去是我老師,我算他的得意門生,他向來十分護著我,一開始還不讓我喝,搞得自己差點沒被灌吐。後來我實在看不過眼,直接與那位教授一對一較量,最後成功把對方喝到桌下,大獲全勝。至此之後,學校裏就流傳開了我千杯不醉的傳聞。


    “看不出啊。”商牧梟偏頭看向後方,“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極其克製,滴酒不沾的人呢。”


    “‘克製’是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能及時停下,不是抑製自己的**。”


    他目光在我臉上遊移片刻,看回前方:“所以你還是會克製。”


    “每個人都應該克製。”


    “我不喜歡,我討厭克製自己。”夜色裏,他的聲線格外低沉,卻又不會讓人無法聽清,“想要什麽,我就一定要得到。極限在那裏,但我不會停下。我要衝過去,超越它。”


    不是每個人都有挑戰極限的勇氣,也不是人人都敢放縱自己的**。當商牧梟說出“我要衝過去,超越它”這句話時,如果說之前我隻是有些羨慕他,那從這一刻起,我開始嫉妒他。


    嫉妒他的莽撞,嫉妒他的狂妄,嫉妒他耀眼的,無限為本能服務的鮮活生命。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無法成為他那樣的人,嫉妒或者羨慕也無法改變我既定的處世觀,但並不妨礙我覺得他……閃閃發光。


    這大概就是年輕人吧。指腹摩挲著懷裏獎杯堅硬的棱角,我有些自嘲地想著,若說追憶青春是衰老的前兆,那我或許要早衰。


    商牧梟送我到車旁,替我將獎杯放到副駕駛座。我開車離去時,他就站在路邊默默注視著我。


    等開出一段距離再看後視鏡,他仍舊站在原地,還是同樣的姿勢。


    回到家,找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我隻好將商牧梟送給我的紙鎮……獎杯擺到書架上,與我的一眾藏書作伴。


    睡前我點開手機軟件,找到我們係的工作聊天群,猶豫半晌,還是打下一行字發了出去。


    【我發現柏格森的直覺概念或許是對的,本能天然便要優於理性。】


    此話一出,安靜的工作群瞬間炸了鍋。


    【蘇格拉底座下犬:???北哥??北哥你要是被綁架了你就眨眨眼!】


    【笛卡爾萬年黑:恭喜棄暗投明,傳統理性主義的概念本來就是有缺陷的,高度客觀並不存在。】


    【笛卡爾萬年黑:等等,北芥?你是北芥???你瘋了嗎??你和董主任兩個不是堅定的理性主義支持者嗎?】


    【清灣亞裏士多德:……徒兒啊!!你萬年不出現,一出現就給為師這麽大驚喜嗎?】


    【反理性先鋒:主任,你是清灣大學理性派最後的獨苗苗了。】


    【蘇格拉底座下犬:點蠟。】


    【清灣亞裏士多德:悲泣!!】


    我沒有理會群裏的議論紛紛,直接退出軟件心安理得的關燈睡覺。


    翌日一早,再開手機發現多了很多消息。有寵物醫院賀醫生給我發來的小狗近況,也有餘喜喜小心翼翼私敲我問我發生什麽事的,還有……母親每月一次的,要我回家吃飯。


    翻看上一條聊天內容,還是叫我回家吃飯的。上個月的同一天,一個字都不差,簡直就像是她專門設置了一個鬧鍾,每個月提醒自己一次,好讓她記得要叫我這個大兒子回家吃飯,避免顯得他們太冷漠。


    盯著那幾個因著機械刻板反倒變得冷冰冰的字,想要拒絕,在床上坐了十分鍾,卻還是隻發出去一個“嗯”字。與上個月,上上個月,往年的每一個月都沒有差別的回複。


    出門前,眼睛忽然被晃了下。


    可能靠近窗戶的關係,陽光灑進來,落在書櫃中的獎杯上,無論是獎杯本體還是底座上的那顆鑽石都跟著熠熠生輝起來,隔著玻璃都無法削弱它的存在感。


    太刺眼了。


    想了想,我重新回到屋中,將獎杯從書架上取下來,把它鎖進了抽屜裏。


    點開工作群,發現已經無法撤回昨天的發言,我隻得重新又編輯一條發出。


    【冷靜下來,我又覺得理性可以了。】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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