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繆姐聲音有些低沉,麵色凝重,“我們小組的黃老先生,昨天不幸病逝了。”


    此話一出,眾人一片嘩然。


    “怎麽會……”


    “這病是很快的,老黃都這麽大歲數了……”


    “上禮拜感覺他還好好的,太可惜了……”


    雖然我沒來參加過幾次活動,對小組成員還不是很熟悉,但上周還說說笑笑的人這周就突然離世了,任誰都會感到唏噓。


    印象裏,黃老先生是個十分隨和的老人家。七十多歲了,白發蒼蒼,精神看起來很好,不說都沒人會信他是名癌症病人。


    據說他是在一年前查出肺癌的,醫生讓他化療,他覺得年紀大了,未必撐得過,隻進行了保守治療,另外再給自己報了個心理互助小組來調節心情。


    “黃老先生留下了一封信,指名是要給互助小組的各位的,大家一起聽一下吧。”廖姐將一直拿在手中的白色信封撕開,取出裏麵的信紙,當著大家的麵念了起來。


    “大家再見,下次見!”


    “下次見。”


    六名小組成員一一別過,出了體育館才發現外麵下起了大雨。


    我有些發愁,今天出門時忘了看天氣預報,我沒帶傘。


    “老,老師……”身後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我回頭看去,是那個膽小羞澀的高中女孩。


    她被人直視似乎就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盯著我的臉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像突然想起什麽一樣從包裏掏出一把傘。


    “您……您沒帶傘吧?我,我可以送您到車上。”


    我看了眼她的傘,是屬於少女的粉色。


    “謝謝。”我輕聲道。


    雨有些大,她的傘全都遮在我的頭頂,到停車位的短短幾步路自己半邊身體都淋濕了。


    我不太好意思白受她這恩惠,詢問她家在哪兒,打算送她一程。


    “不用不用的,太麻煩了……”女孩忙擺手謝絕,“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就好的。”


    這天氣在公交站站五分鍾都很要命,更何況她衣服還濕了。我看她握著傘的手整個都被凍紅了,猜她應該很冷。


    “上來,快點。”我不自覺帶上點上課時的嚴厲,女孩一哆嗦,果然乖乖上了車。


    她家住在學校的另一頭,與我家是徹底的兩個方向。


    兩個人一輛車,總不說話有些奇怪,奈何女孩性格內向,我也不是多話的人,隻是一開始說了兩句,之後便再沒有互動。


    “老師,死亡是什麽樣的呢?”快到目的地時,女孩毫無預兆開口。


    我張了張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探討“死亡”是哲學永遠的主題,但要將它定性卻很難。


    “有哲學家認為,**的消亡並非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意誌的泯滅。一個人**死亡,但意誌長存,他便永遠活在世間。一個人雖然活著,可意誌早已不再,活得猶如行屍走肉,那這個人活著也是死的。”


    女孩靜了片刻,又道:“黃爺爺的意誌……還在嗎?”


    “你看過《尋夢環遊記》嗎?”


    “啊……”女孩愣了愣才道,“看過。”


    其實我沒有看過,但餘喜喜看過第二天來學校將整個劇情都跟我複述了一遍,說到動情處還哭起來,認為此片無可超越。


    “隻要我們還記掛他,他就還在。”我說,“你可以這樣認為。”


    女孩下車時又和我道了謝,還是不敢看我,但話語流暢許多,好像已在心中模擬了多遍。


    “謝謝您。我明年就要高考了,希望能考上清灣大學哲學係,成為您真正的學生。”她開門撐傘,忽然又回頭,“那個……您可以叫我天兒。”


    第一次參加小組活動,每個成員都有自我介紹,我記得她姓於。


    “嗯。小心濕滑。”


    我同她告別,設置了回家的導航。


    車內寂靜無聲,開著車,腦海裏不自覺又想起黃老先生的信。不怪於天兒忽然多愁善感,在聽過那樣一封訣別信後,沒有人還能對死亡無動於衷。


    “眾位小友,當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我黃寅國雖與各位相識不久,但也算彼此交心。人生最後的時刻,我想給不快樂的各位支個招。


    把每天都當做最後一天來活吧。既然明天要死,為什麽不能放縱自己?既然明天要死,為什麽不珍惜今天?既然明天要死,那就把煩惱留給明天。


    從前我也覺得自己活夠了,七十六歲,看盡社會變遷,人世繁華,子孫滿堂,家人和睦,還有什麽遺憾?但到臨死了,才發現自己有許多不舍。長篇大論不說了,最後一句——你們還年輕,你們要好好活。”


    好好活啊……


    聽著簡單,字也少,但真正做起來卻出乎意料的難。


    將車停好,按下電梯樓層,十幾秒後,電梯停穩,“叮”的一聲,門朝兩邊緩緩打開。


    一出電梯門,我便看到了癱在我家門口的“龐然大物”。


    他靠坐在門上,渾身都濕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凍著了,臉很白,嘴唇也缺乏血色。


    真想讓這狗崽子聽一聽黃老先生的信。


    他微微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商牧梟。”我來到他身前,輕聲叫他。


    他聞聲動了動,一點點睜開雙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臉上其它顏色淡了,便顯得他一雙眼尤為深邃濃黑。


    “你終於回來了……”他揉著額頭,努力使自己清醒。


    “你怎麽到這裏的?”一見到他,我的手都不自覺痛起來。


    他仰起頭,後腦抵在門上,聲音滿是疲憊。


    “走過來的,結果半路還下了雨。我姐姐不在家,應該又去找那個男人了。我沒有地方可去,你收留我吧。”他的頭發還在滴水,身上沒有一處幹的,可以說狼狽落魄到了極致,我與他至多隻是互相認識,他卻語氣自然地好似我們是多年老友。


    我應該把他趕走,遇見他就沒有什麽好事,可他絕不會乖乖聽我的,而且他擋著門我也進不了家。


    好歹是楊海陽女朋友的弟弟,和我也算師生關係,他現在狀況不太對,收留一下……也不為過吧。


    “先進屋吧。”


    商牧梟站起身,朝旁邊讓了讓。


    我開門進到屋裏,正要去開燈,窗外忽地落下一道閃電,接著便是隆隆雷聲。


    “我媽媽,就是在這樣的雨天去世的。”商牧梟走到窗邊,靜靜去看外麵的雨,“她把所有人都支走,把我丟進了雨裏,我拚命拍著門想進屋,始終得不到她任何回應。雨好大,我好冷,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一直不喜歡我。後來,姐姐從學校回來了,司機撞開了門,他們在畫室找到她。她穿著一條白裙子,睡得很安詳,是我見過的,她最平靜溫柔的樣子……”


    他語氣平平,我卻聽得心驚膽戰。


    我記得餘喜喜說過,商祿的妻子去世時,商牧梟才五歲吧?


    怪不得他這樣討厭雨天。一個五歲的孩子,任何一點悲傷的記憶都足以成為一生的陰影,更何況這麽慘烈的。


    我一時不知道要如何接話,也忘了要去開燈的事,隻是定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


    “以前隻要下雨,姐姐就會很擔心我,可是今天她甚至都沒有打來電話。她最關心的已經不是我了。”他轉過身,靠在窗上,語氣並不激烈,甚至可以說毫無起伏,“唯一的一顆寶石,我也要失去了。”


    富有的人,不會在乎他的財產裏是否少了一塊錢,而貧窮的人,一塊錢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的眼神讓我不安,而這份不安並非出於恐懼或者擔憂……它來自於心口的酸楚。


    “你先洗個澡吧,我去找找有沒有你能穿的衣服……”我避開他的目光,一頭鑽進了臥室。


    抬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隻是一會兒,酸楚消散,不安也跟著褪去。


    人類為什麽不能掌控多一點身體的主權呢?我無聲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商牧梟大概可以穿的睡衣,我回到客廳,聽到浴室的水聲,知道他是聽話地去洗澡了。


    我這房子雖說隻是一室一廳,並不大,但卻有兩個洗手間。一個在我房裏,是我專用的,洗手台的高度等等都有根據我輪椅的高度進行調整,另一個就是商牧梟現在在用的,是客人專用的洗手間。


    “開一下門,拿衣服給你。”


    淋浴的水聲小下來,最終完全消失。過了會兒,浴室門開了,從中竄出一股濕熱的空氣。


    商牧梟身上滴著水,毫不顧忌我的目光,就這樣不遮不掩地從我手上取過了衣服。


    “謝謝。”他輕聲道謝,再次關上了門。


    我愣了片刻,自櫃子裏拿出不用的一床被子丟到沙發上,又調高了客廳的空調,之後便進了自己那屋。


    洗漱完後,我掃了眼房門,有些不放心,還是出去看了看。


    商牧梟整個人蜷在沙發裏,我一靠近就睜開了眼。


    他頭發沒有完全吹幹,還帶著點潮濕,往日囂張的神情不再,看著竟有幾分乖巧。


    “北教授,”他朝我伸出手,“我好像發燒了。”


    我盯著他伸過來的手指,遲疑了下,還是握了上去。溫度燙人,真的發燒了。


    “我找一下藥。”


    翻箱倒櫃找到一盒還沒過期的退燒藥,我倒了水送到商牧梟麵前。他撐坐起來,從我手中接過藥,仰頭服下,就著我的手快速喝了一大口水。


    他躺回去,難受得好像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我將水杯放到一邊的茶幾上,又把拖到地上的被子拾起來,塞進他的身下。外麵還在下雨,我沒有關掉客廳全部的燈,留了一盞昏黃的閱讀燈,讓環境不至於太過昏暗。


    半夜醒了一下,上過洗手間後,又去客廳看了眼商牧梟。


    用手掌量了下他額頭的溫度,感覺還是有些燙。


    商牧梟被這動靜弄醒,看著我時,眼神還帶著朦朧。


    “抱歉,吵醒你了。”


    我正要收回手,商牧梟一把拽住我,握著我的手腕又將我的手拉回去,貼著他的臉。


    “你的手涼涼的,很舒服。”他燒得眼尾都紅了,聲音也染上一絲沙啞。


    我不太適應,想抽手,又顧念他是個病人。


    我也病過,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人還容易變得脆弱。


    “因為你還在發燒,等燒退了就好了。”


    “北芥……”他用泛紅的眼睛看著我,雙唇就貼在我脈搏的地方,似乎很喜歡那塊肌膚的觸感,“你來做我的寶石吧。”


    我怔然當場,完全忘了反應。


    他如果滿臉傲慢地和我打賭,又或漫不經心地叫我“北教授”,我都可以視而不見。


    但他如今卻用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副聲音請求我成為他的寶石……實在是,狡猾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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