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等等。”太子瀧道, “恒兒,這是怎麽回事?!”


    薑恒安靜地站在殿內,轉頭看耿曙, 耿曙那眼神仿佛說明了一切。


    “我……”薑恒想了想, 說,“是的,我是耿家……我其實是耿家所收養的……孤兒。”


    所有人瞠目結舌,山澤是最先反應過來的,說道:“其實也都一樣, 薑大人,王陛下既然昭告過天下, 你的身份依舊是耿家……耿家後人。”


    說時遲那時快,山澤忽然想到了一個令他震驚與後怕的念頭。


    郎煌馬上道:“不錯!不必太拘泥出身。”


    太子瀧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哪怕他仍在努力消化這石破天驚的事實,耿曙無論單獨朝他說哪一件事, 他都需要長時間的鎮定, 隻沒想到,這三件事一件接著一件,何況還互為因果!


    太子瀧此時唯一的念頭就是:他……他們在逗我玩?


    耿曙說完這番話後,沒有再作任何解釋, 隻淡淡道:“恒兒, 走。”


    這麽多年了, 他始終沒有變,還是那個他。


    薑恒看見耿曙的神態時, 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一天,他背著黑劍,來到潯東, 叩開薑家大門時,那清澈的眼神。


    就像天地曠野間一隻野獸——從未成為過人,也不想當一個被諸多禮法與規矩所束縛的“人”。薑家收養了他,他便成為他忠誠的守護者。汁家收養了他,他也曾為汁家付出良多。


    但到得最後,他竟是摒棄了一切,活得自由自在,任性妄為,恢複了自己。


    “我想去山上走走,”耿曙朝薑恒說,“你去麽?”


    比起昨夜,今晨耿曙之言,更令薑恒不知所措,起初他隻以為耿曙要成婚了,於是在決定前來到他的身邊,想藉由行動來朝他詮釋什麽。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昨夜早就打消了這念頭!


    耿曙還在耐心地等著薑恒的回應,薑恒想了想,點了點頭。


    “昨天買的銀杏葉,”耿曙問,“是給我娘的罷?”


    “我……我去帶上。”薑恒哪怕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亦不諳情愛中至為熾烈剛猛的一顆灼熱真心。


    “再去買一束。”耿曙說,“走罷。”


    離開正殿時,耿曙看了界圭一眼,說:“不用跟著了,你沒有機會了。”


    界圭陰惻惻一笑,沒有堅持,耿曙示意薑恒走就是。


    薑恒:“……”


    兩人離宮,薑恒說:“你……等等,讓我喘會兒。”


    薑恒隻覺自己要吐了,他昨夜原本便沒睡好,今晨耿曙所言,又令他接受了強烈衝擊,這時候他扶著宮牆,低頭看地上,再抬頭看耿曙。


    耿曙在一旁等著,問:“不舒服嗎?”


    薑恒搖搖頭,一臉茫然。


    “那是你的真心話?”薑恒說。


    耿曙走在前頭,與薑恒距離三步,“嗯”了聲,又道:“我沒有勉強你,隻是告訴他們,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我以為你……”薑恒說。


    “以為我什麽?”耿曙回頭道。


    薑恒搖搖頭,說:“沒什麽。”


    耿曙在市集上重新買了葉束,與薑恒上得山頂,走進墓園裏去,放在母親的墓碑前。又與薑恒一前一後,回到墓園下的山腰前。


    梁國的食肆重新開張,雍在薑恒的計劃下,予以梁地最寬限的稅賦政策,大小商家,一律免稅三年,以吸引塞外之人到中原來做生意,集市、民生、耕作猶如雨後春筍,開始陸陸續續地複生。


    “吃麵麽?”耿曙找了角落裏的地方,雙眼卻依舊十分警惕,掃視周遭後確認沒有危險,才讓薑恒坐下。


    “好。”薑恒已經有很久不曾與耿曙這麽獨處過了,楓葉從山上輕飄飄地落下來,掉在桌上。


    他不太敢直視耿曙,尤其經曆昨夜之後,那場麵總揮之不去——哪怕他現在正襟危坐,一襲漆黑武袍的領扣係到脖頸,胸膛挺直,以暗錦雍服裹著強健的身軀,薑恒腦海中仍浮現出那時耿曙全身的模樣。


    耿曙分給薑恒筷子,說:“昨天晚上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薑恒臉上紅了起來,說。


    耿曙忽然笑了起來,用筷子輕輕刮了下薑恒的頭,說:“我喝醉了,你別往心上去。”


    薑恒的臉更紅了,望向耿曙,耿曙眼裏帶著笑意看他。


    “昨夜我……”耿曙正在艱難措辭,薑恒便沒有打斷他。


    “昨夜我想起許多事,”耿曙最後下定決心說,“我不該那麽說,恒兒。你是為了我,才回到雍國的,你的誌向、抱負都是因為我。”


    薑恒低聲說:“是的,你總算想起來了。”


    兩人沉默片刻,這也是薑恒這些天裏之所以難受的原因,從他進入海閣,並決心協助國君,一統神州之時,他最初的念想就沒有變過。


    耿曙又道:“要不是我想回雍,就沒有眼下這麽多麻煩了。我一直知道,恒兒,正因為這樣,我才……我才……”


    薑恒明白耿曙心裏放不下,他總覺得他害了他倆,因為他,薑恒來到雍國,並麵臨諸多困難;因為他,薑恒才被汁琮追殺;甚至因為他,薑恒失去了小時的胎記,乃至如今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


    “不是這樣的,”薑恒輕輕地說,“我想要的,其實不多,你一直知道。”


    耿曙抬眼看著薑恒。


    “隻要與你在一起,做什麽都可以。”薑恒低聲說道。


    耿曙忽然笑道:“那,做那件事可不可以?”


    薑恒臉更紅了,表情裏帶著慍怒,皺眉看耿曙。


    耿曙自知失言,昨夜他一時頭腦發熱,又在山澤與郎煌的攛掇下多喝了幾杯,過後馬上就後悔了。


    “我不說了……”


    “你若真想,”薑恒低聲說,“沒有什麽不可以的,也……沒什麽。”


    耿曙:“!!!”


    耿曙竟是脖頸通紅,說道:“你……恒兒,你……”


    薑恒心裏突突地跳,血液直朝臉上撞,從小到大,他與耿曙坦誠相對的時間多得數不過來,直到他們長大重逢,尚能習慣彼此的身體,薑恒對此從未有過任何的罪惡感。


    甚至在第一次看見趙竭與姬珣以那種方式結合在一起時,薑恒也不覺得這是什麽醜事,仿佛那是他們與生俱來的一種羈絆,必將如此,猶如魚在水中,鳥在天上,天地相合,始終是件美好的事。


    就像“萬物與我合一”的歌謠。薑恒甚至將它理解為,當感情到了極致,他們便將自然自然而達到這合一的境界。


    可他在抗拒什麽呢?薑恒注意到,耿曙已經很久沒有自稱“哥哥”了,他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這個稱呼,換成了“你”“我”。


    “看不開的是你,”薑恒忽然說,“是你,哥,你知道嗎?”


    刹那間薑恒說出了關鍵,終於在這場隻有兩個人的戰役裏扳回了上風,那一刻戰局頓時逆轉。


    “我與從前有區別麽?”薑恒又加了一記絕殺,直到他知道自己身份後,離開薑家大宅,他仍是像之前一般對待耿曙,他依舊會親吻他,不管他是不是他的哥哥。但耿曙卻很在意,開始漸漸地疏遠薑恒。


    麵上上來了,耿曙用筷子挑了下,卻沒有吃,抬眼看著薑恒,帶著不敢相信的神色。


    “我問你,”薑恒說,“哥哥。”


    “我不是你哥了,”耿曙低聲說,“恒兒……”


    “不,”薑恒說,“你還是。”


    耿曙不明薑恒之意,薑恒聲音雖輕,語氣卻很堅決:“如果咱們還是兄弟,我再沒有別的身份,你還想這麽做嗎?”


    耿曙突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竟有點結巴起來。


    “你……你是說……恒兒……”


    “如果你是我哥,”薑恒低聲道,“你願意,我當然也願意,你讓我做什麽都願意。如果你將自己當作另一個人,我怕我……辦不到。”


    耿曙不明顯地吞咽了一下。


    “我明白了,恒兒。”耿曙低聲答道,“我隻是……不想勉強你。”


    “你為我做什麽事時,”薑恒說,“我有說過不願勉強你的話麽?”


    “沒有。”耿曙答道。


    那是天經地義的,他們一方需要時,便會朝另一方提出要求,彼此從來就是心安理得。


    隻是對耿曙而言,他曾以為,當薑恒知道自己不再是他弟弟時,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層阻礙總算得以解除。


    但殊不知這正是薑恒唯一在乎的事,是他們最堅固的維係——他願意以薑恒的身份接受耿曙,而不是以另一個人,以汁炆的身份。


    “如果你想好了,”薑恒的臉更紅了,低頭開始吃麵,快速地答道,“那就……你決定罷。”


    耿曙也滿臉通紅,低頭“嗯”了聲,兩人竟一時不敢再看彼此。


    一枚楓葉從山上飄落,在空中打著旋,最後落在了耿曙頭上。


    薑恒伸手把它拈走,放到一旁去,耿曙付過賬,兩人又緩慢離開山腰。


    “現在去哪兒?”耿曙望向遠方的碼頭,數月前,他們在那裏遭遇了險些喪命的圍剿,如今小船林立,於黃河水麵,上下漂蕩。


    他很想現在就帶著薑恒,到碼頭上去,撐一艘船,從此離開中原。


    “回去吧,”薑恒卻道,“事情還沒做完呢。”


    耿曙沒有堅持,便與薑恒回到安陽宮中,他知道早先那番話一定引起了軒然大波,說不定太子瀧正在與群臣討論,接下來該怎麽辦。


    但他不在乎,他從來就不在乎,隻在乎薑恒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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