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盛夏之夜漫天星鬥,濟州城蟬鳴如海。


    “恒兒,你不能太相信趙靈。”耿曙沉聲道, 雖然如今的他,已有把握保護薑恒的安全, 但他始終不喜歡太子靈。


    “他從來沒有殺過我。”薑恒解釋道,然則轉念一想,太子靈是殺過耿曙的,雖然最後沒殺成。薑恒向來是個直接的人,從不去做無謂的假設,譬如當初他若沒有救出耿曙結果如何, 又譬如太子靈哪怕知道他與耿曙是兄弟,是不是仍抱著殺他的心。


    但縱觀五國之中,薑恒幾乎可以肯定,哪怕他從風雪崤關下救走了耿曙,太子靈是唯一不曾明確表示過,對他們有殺意的儲君了。


    “是。”耿曙最後點頭, 說,“哪怕他知道咱們離開雍國,也不曾害過咱們。”


    曾經中中謎團, 大多得以被解開,落雁城外前來行刺薑恒的刺客, 定是汁琮所派, 再無他人。反而太子靈哪怕在兩軍對峙、雙方賭上國運之際, 亦從未起過除掉薑恒的心思。


    “他一定有許多話想說。”薑恒最後道。


    他有預感,這次前來濟州,也許將一舉解決所有的問題。設若無法解決, 那麽他與耿曙在這天下,就真正地再無容身之所了,隻能再去找個世外桃源,避世隱居。


    他的入世旅途從鄭開始,或許也將在鄭結束,冥冥之中,命運之手指引他走過千山萬水,最後依舊回來了濟州城。


    “非常抱歉,”孫英在車外馭馬前行,解釋道,“鄭軍一場大戰後,就怕有人認得二位,進宮前請勿露麵。”


    “怕人來尋仇麽?”耿曙漫不經心道。


    孫英說:“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畢竟,死的也是活生生的人,總有人放不下,就怕唐突冒犯。”


    薑恒本將車簾揭起,聽得此話,隻得再放下去。


    耿曙:“我怎麽記得,這場戰爭是鄭國先挑起的?”


    孫英說:“是啊,打了敗仗,還不許人心有不甘了?”


    耿曙說:“習武之人,刀劍無眼,怕打敗仗,就不要打仗。”


    孫英笑道:“淼殿下這話說得,誰想打仗呢?”


    薑恒沒有開口,隻靜靜地聽著。自古成王敗寇,眼下是鄭國輸了,還輸得一敗塗地,如果太子靈贏了,現在雍都落入鄭國手中,汁琮、薑太後、汁綾等人盡數作人犯被押解到濟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到了,”孫英彬彬有禮道,“請。”


    濟州比起數年前第一次來更壓抑了,夏夜裏層層烏雲壓著,悶熱無比,薑恒在馬車內出了一身汗,宮闈中竟是有寂寥與蒼涼之意。


    “薑先生的臥室已收拾好了,”孫英說,“還是原本那間。至於淼殿下……”


    耿曙:“我與他住一間。”


    “不用帶了。”薑恒回到鄭宮內輕車熟路,環境始終沒變過,當初住了小半年,如今閉著眼睛也認識路,便讓孫英不必再跟著,朝耿曙笑道:“我帶你走走?”


    耿曙示意別玩了,先去見人罷。


    “我也有話想朝他說。”耿曙道,“我還沒與趙靈好好談過呢,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沒能見到趙靈的麵,被他捆在關內,等待車裂;上一次,他們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麵,身為敵人,自然來不及交談。


    隻沒想到如今竟是陰錯陽差,與這名雍國的宿敵竟在因緣際會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暫時聯手對抗汁琮。


    “他是個隨和的人,”薑恒想了想,說,“也是個謙虛的人,至少看上去謙虛。”


    薑恒牽著耿曙的手,與他十指交扣,兩人穿過前廊,薑恒忽然知道那蒼涼感是怎麽來的了——鄭宮內少了許多人。原本值班的侍衛,減少了將近六成。


    “怎麽連書房附近都沒人巡邏了?”薑恒疑惑道。


    “因為沒錢了。”書房內傳來太子靈的聲音,說道,“請進。”


    薑恒在門外一停,耿曙卻拉著他,徑直走進書房內。太子靈已在四個月前繼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繡的王袍,雖著便服,亦戴封王的簡易冠冕,容貌比數年前成熟了些,鬢角染上少許霜白,眸子依舊清亮有神,朝耿曙與薑恒望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先生於鄭國而言,已不是外人。”太子靈溫和謙恭之態一如往昔,“聶將軍也請隨意,就當在家裏一般了。”


    耿曙點了點頭,坐下,他確實看得出薑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宮還要自在,見麵甚至與太子靈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識多年的知己。


    確實認識有些年頭了,薑恒曾與太子靈為友,又曾為敵,敵人與朋友,他們的關係隨時都在變化,猶如陰陽輪轉,隻有一件事未曾改變。


    雙方之間的某中默契。


    薑恒與汁琮、與趙靈都曾有亦敵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這難得默契始終存在時,薑恒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怎麽會沒錢呢?”薑恒倒是無所謂,徑自走到一側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靈身邊就連個貼身跟的人也沒有了。


    “打仗花光了罷。”耿曙冷漠地說。


    “是啊。”太子靈說,“被你殺掉了近三萬人,要撫恤,要照顧他們的妻兒,今年國內收成又不好,收不上來多少稅。”


    薑恒遞給耿曙茶,鄭茶入口有股苦澀感,回味後卻泛起陣陣甘甜。


    他觀察太子靈片刻,發現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著戴孝的麻布。


    “不熱嗎?”薑恒說,“大夏天的穿這麽多。”


    耿曙:“……”


    鄭都本來就悶熱,薑恒恨不得隻穿單衣短褲,見太子靈穿著一身王袍,隻覺更熱了。


    “這不是因為你們來麽?”太子靈無奈道,“想著今夜能到,便先預備穿著,免得先見上一麵,封王見朝臣,總不能披個袍子,就出來見客罷?”


    薑恒隻覺十分好笑,太子靈又道:“這王袍我也穿不慣,每天上朝就夠受的了,告罪片刻。”


    太子靈轉到屏風後去換衣服,耿曙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來了這麽一出,反而無從開口了,同時明白到薑恒對他的評價,是個“隨和的人”。


    “我還沒朝聶將軍告罪呢。”太子靈在屏風後脫衣服,人影映著,說道。


    “不打緊。”耿曙卻很豁達,“兩國交兵,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我能理解。”


    薑恒喝著茶,翻了下太子靈那王案上的文書,乃是賑災事宜,底下又墊著鄭王死後的國事後續,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道歉。”太子靈係上腰帶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亞麻袍,內裏勻稱身材與文人的肌肉,以及白皙肌膚若隱若現。


    “當初若知道你倆是兄弟,”太子靈示意薑恒朝一邊讓讓,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認真道,“我是不會殺你的,哪怕薑恒落在雍國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換回他來。隻是他回來了,你們的爹又殺了我爹,我必須報仇。”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換我我也會報仇。”


    太子靈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聶將軍能理解。”


    耿曙問:“現在呢?”


    “現在,我們之間依舊有著血仇。”太子靈答道,“現如今,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雙目,必須先以大局為重,解決此困境後,再行商議不遲。”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聲。


    假設太子靈以薑恒當借口來回答,也許耿曙還不會相信他,但既然這麽說了,耿曙便不再懷疑,上一輩的血仇已成定局,這一悲劇延伸到了他們的身上,必須最終有個了結。


    在這之前,他們仍可以暫時合作。


    這件事於耿曙而言,便算揭過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態,也代表了薑恒。


    “你的朝政文書簡直一團糟,”薑恒翻了兩頁,說,“門客都去哪兒了?沒人給你批注?”


    “都被你們殺光了。”太子靈淡淡道,“他們保護我渡過潼關那夜,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


    薑恒:“……”


    鄭國潰不成軍,逃離落雁之時又被曾宇率軍追殺,隨太子靈出征的門客們俱多少會點武藝,危難之時,拚死拖住了雍軍追擊的前鋒。


    而門客眾以血肉之軀,麵對身穿重甲的騎兵,哪怕武藝再強也難逃屠殺,最終太子靈的車轅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門客,歸國時尚餘四十七人。


    回到國內後,太子靈收斂死去的門客,遣重金予餘下之人,讓他們各回故鄉。


    太子靈輕描淡寫,薑恒卻能想象當時的境況是何等慘烈,潼關雪夜裏,太子靈在孫英護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後則是五百餘具葬身大雪的屍體,他們或被亂箭射死,或被雍軍的長刀刺穿胸膛,從此死在了他鄉。


    “但我不後悔,”太子靈又隨口道,“總歸有這麽一戰,不是死在宗廟裏,就是死在潼關前。”


    現在,太子靈活著回來了,他沒有救下梁國,而汁琮已成為最大的危機,他遲早會來的,鄭國遠征落雁慘敗後,元氣大傷,汁琮若越過崤關,想必鄭國將全城誓死一戰,亡國則以,再無他念。


    “我看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薑恒翻了幾頁奏折,說道,“一個不當心,你還是得死在宗廟裏。”


    太子靈說:“能死在自己家裏,總比死在潼關好。”


    “怎麽了?”耿曙朝薑恒問,見薑恒皺眉。


    “太多麻煩了。”薑恒沒想到,一場大戰,竟是讓鄭國的問題變得如此嚴重。


    太子靈倒也不瞞他們,說:“車將軍犧牲,今歲二月,父王薨後,國內公卿對此戰非常不滿。”


    “看出來了。”薑恒坐到耿曙身邊,開始讀群臣抨擊鄭王靈的文章。


    “軍費虧空甚劇,”太子靈說,“隻有龍於將軍是站在我這邊的,目前他守著崤關。”


    耿曙說:“給他變個法,你變法不是最會的麽?”


    “那更是死路一條了。”薑恒哭笑不得道。


    鄭國與雍國根本是兩回事,雍國汁家王權獨一無二,要推行變法,尚且麵對諸多阻力,太子靈朝中利益盤根錯節,更因戰敗而威望跌到了穀底,一旦強行變法,隻會激起反叛。


    “薑恒,你替我處理下政務罷?”太子靈問,“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們再細細地談。”


    薑恒說:“行吧,也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來日方長,”太子靈說,“還有許多話慢慢地與你們說,不急在一時。”


    耿曙便替薑恒收起奏卷,揚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薑恒正要告辭時,太子靈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記得當初那個服侍你的趙起嗎?”


    薑恒當然記得,這些年裏他從未忘記過趙起,那是自己最孤獨的一段時光,趙起陪伴在他身旁,時間雖很短暫,卻猶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薑恒本想說如果他在宮裏,不妨讓他依舊過來。


    太子靈卻道:“說來奇怪,自打你離開後,趙起也不見了。”


    “啊?”薑恒莫名其妙。


    太子靈一樣地疑惑,說:“我派人去四下尋找,本以為他不告而別,結果在潯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對那段時間裏的事,半點也不記得了,堅稱自己離開皇陵之後,便從未到過國都……猶如瘋了一般。”


    薑恒:“……”


    太子靈道:“我便不勉強他,沒有再傳喚他入宮,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內情,說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強。”


    薑恒疑惑之心更甚,懷疑趙起是因為生病發燒,忘了什麽事,但太子靈既已將他安頓妥當,便也不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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