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嗎?”耿曙問, “我背你罷。”


    “可以。”薑恒起身,衣服已烤幹了,卻仍然十分單薄, 兩人身上全是泥,猶如兩名乞丐般, 這當真是近幾年來, 他們最落魄的時候了。


    耿曙轉頭,打量山林,忽然說:“如果現在跑進山裏, 這世上就再也沒人找得到咱倆了。”


    薑恒還在想刺客的事,被耿曙這麽一說,冷不防隻覺得甚好笑,當即哈哈笑了起來。


    “然後呢?”薑恒說。


    “嗯?”耿曙牽著薑恒的手,在小路上慢慢地走著, 轉頭看了他一眼, 說, “然後就找個小村莊,過小日子去。”


    薑恒覺得耿曙有時候想的事實在太好玩了,他們若跑了,除卻那夥雍兵,無人知道, 落雁城隻會以為他倆上岸後被人刺殺。


    但接下來郢、雍二國定將交惡, 會不會怒而開戰,屬實不好說。


    “你還真有這個念頭?”薑恒說。


    耿曙的手指緊了緊, 說:“隨便想想, 我聽你的, 你說了算。”


    薑恒說:“我有時覺得, 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


    “這叫赤子之心。”耿曙答道。


    “喂——”一隊郢兵挑著王旗,沿路前來,紛紛駐馬。


    “見著江裏那沉船了麽?”為首衛隊長說,“船裏頭的人……呢?”


    衛隊長打量身上滿身泥巴、狼狽不堪的兩人。


    海東青拍打翅膀落下,耿曙持劍回搭,騰出劍柄,讓海東青站立。


    眾騎兵胯|下戰馬見海東青猛禽,登時不安後退,生出本能的畏懼。


    “你說呢?”耿曙反問道,胸膛前的玉玦折射著陽光。


    “跟我們走。”衛隊長於是將他們沿途帶回,一路來到了郢都江州。


    這是薑恒平生第一次來江州,江州號稱天下眾水之都,與洛陽、落雁甚至濟州城有著天淵之別,並非以方正為基建城,而是一座環形的巨大城市。


    整個江州占地近一千二百頃,相當於落雁與灝城、山陰三座塞北大城加起來的總和,占據了長江南岸玉衡山下至為重要的據點。城中央乃是郢王的王宮,朝外輻射出一百零八坊,一環套著一環,一環外挨著一環,環與環之間,則是縱橫交錯的水道相連,這些水道乃郢國陸陸續續,窮數百年光陰開挖出的人工河道。


    郢都江州有著中原最多的人口,連同王都所輻射的周邊,鼎盛之時竟達到百萬戶規模。也是南方最大的城市。除此之外,郢王治南方十七城,田地豐饒,百姓富庶。


    但就是這麽一個南方大國,卻常以“蠻夷”自居,中原人既視其為百越與三夷後代,郢人也樂得如此自居。


    六百年前,郢侯得封地,其後伐長江下遊的隨國。郢王熊隼禦駕親征,隨國國君道“我無罪”,郢王對此的回答則是“我蠻夷也”。


    耿曙騎著馬,帶著身後薑恒,進江州城。薑恒抬眼望去,郢國之富,較之代國又有不同,代國連接中原與西域,物資來自於互通有無。郢國則是實打實的國內積累,猶如公卿之家,細微末節都投射出一股氣派。


    皇宮以白玉鑄就巨牆,飛簷鎏金,琉瓦輝煌。


    尋常百姓家,戶戶門口栽種著桃樹,時近立春,也即郢人的新年,集市繁華,百姓作百越人、東夷人打扮,江州的大港更是繁榮興盛。


    耿曙轉頭看,薑恒湊到他肩上,說:“與他們結盟是對的。”


    耿曙回頭,險些親在薑恒唇上,稍稍錯開點,說:“中原每一國,都比雍富庶。雍地太貧瘠了。”


    薑恒答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富庶要看是藏富於民,還是國富民窮,若國富民窮,就不是好事。”


    這點耿曙是認同的,生活環境太好了,人就容易生出倦怠之心,都道郢王室窮奢極欲,安於為一方霸主,這麽看來半點不假。若汁琮有這麽一座城,以城中三年給養,早已窮兵黷武,一掃天下。


    薑恒朝衛隊長說:“現在去哪兒?”


    “王宮,”衛隊長說,“項將軍的吩咐,到了先去見王陛下。”


    耿曙低頭看自己這一身,朝衛隊長示意,你讓我們這樣去?


    衛隊長“呃”了一聲,說:“我們也沒有辦法。”


    耿曙:“你們王陛下不在乎,我當然無所謂。”


    薑恒猜測這夥郢人想必要折辱他們,把他們當鄉巴佬取樂,卻也無妨,笑道:“那就走罷。本該先拜見郢王。”


    耿曙縱馬,載著薑恒,跟隨衛隊在城中繞來繞去,饒是他擅辨地形,也被繞昏了頭,江州簡直跟迷宮一般,坊裏有街,街旁有巷,巷與巷之間又有水道,這要是什麽時候帶薑恒逃難,跑出城去都是個大問題。


    薑恒卻在細心觀察城中景象,見城中雖人聲鼎沸,衛隊穿行時卻絲毫不在乎百姓,縱馬踢的踢,趕的趕,看見背著竹簍攔路的人,還揚起鞭子抽。大多百姓身材佝僂,一副愁眉苦臉模樣,顯然被壓榨得甚狠,


    曾經在海閣修習時,薑恒便讀到過,郢國乃是魚米之鄉,田地是五國中最肥沃的,但課稅也最重。萬頃良田俱歸王族、士族公卿擁有,收上來的糧食在倉庫中放得生蟲爛掉,也不願降稅。


    “到了。”衛隊長在兩座巨大紅木門前停下,側旁開一小門,讓他們進去。


    耿曙看了眼薑恒,明顯地表達出了不滿,說:“我想將這座門斬下來。”


    “別。”薑恒知道耿曙是說給他們聽的,雍國來使,不走正門,旁邊開一小門,足見郢王輕蔑。


    “走罷。”薑恒說。


    經過王宮正門,又是一段白玉鑲金的宮外校場路,郢國王宮四正八圓,到處都是琴聲,猶如進了仙境,侍女成群,侍衛百裏挑一,高大英俊。


    “這可比你爹的王宮氣派多了。”薑恒說。


    耿曙說:“放把火燒起來,能燒上足足一個月吧。”


    薑恒哈哈笑,衛隊長隻當聽不見,將他們引到偏殿前,耿曙牽起薑恒的手,邁了進去。隻見殿內金碧輝煌,大白天點滿了燈,鎏金王榻,磐龍珠,內裏一排紅木案,兩邊坐滿了大臣,舞姬翩翩起舞,絲竹齊奏。郢王帶著一眾官員,正在飲酒作樂。


    “回王陛下!”衛隊長說,“雍國質子帶到!”


    殿內奏樂聲一停,舞女全部退去,薑恒定了定神,隻見王榻上倚坐一人,與汁琮差不多年紀,卻更高壯些,穿一身絳紫色的天子袍,頷下微須,披散頭發,摟著一名姬妾,朝他倆望來,稍張著嘴。


    “哎喲喂——怎麽這個模樣?!”


    那人正是郢王熊耒,看見薑恒與耿曙時,登時瞪大了雙眼。


    “王陛下安好。”薑恒行了地方官見封王的禮節,耿曙則隻是稍一抱拳。


    大臣們開始竊笑,議論紛紛。


    “你你你……”熊耒掩鼻,說,“怎麽搞的?”


    “我們在長江上受襲,”薑恒正色道,“事出倉促,讓王陛下見笑了。”


    “怎麽回事?!”熊耒說,“你們誰是薑恒?是你嗎?”


    薑恒示意我是薑恒,熊耒便朝他招手,薑恒走近幾步,熊耒馬上色變,示意他不用靠太近,仿佛薑恒身上的泥會撲到他臉上來。


    “回稟王陛下,”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解釋道,“他們在江路驟遇刺客,被鑿穿了座船,末將稍早得到消息後,正在加派人手,查清真相。”


    “項將軍,”熊耒說,“你這可是保護不周了,他是來做客的,怎麽能讓他們被刺客追殺?”


    薑恒心道這應當就是禦林軍隊長了,便朝他點頭示意。


    廷內靜了片刻,坐在左手最上、隻與郢王挨了一個位置的年輕人說:“父王,他們奔波勞碌,路上一定也累了,不如讓客人下去,換身衣服,稍後再談。”


    “嗯,”熊耒說道,“王兒說得對,項餘,你把人帶下去。”


    薑恒心道這應當就是太子了,感激地朝他點頭。


    那禦林軍統帥起身,來到薑恒身前,認真打量他,項餘的身高介乎薑恒與耿曙之間,不過二十來歲,倒是十分年輕英俊,麵龐上帶著郢人的特質,顴骨高鼻梁挺,眉毛粗獷,肩寬手長,手掌上戴著一副貼肉的黑色手套,表情卻十分溫和,眼裏有股溫柔之意。


    “請跟我來,”項餘說,“薑大人。這位小哥,怎麽稱呼您?”


    “我叫聶海。”耿曙沒有亮明王子身份,畢竟雍國的照會上,也並未強調是他來護送。


    薑恒與耿曙離開偏殿,樂聲又奏了起來,舞姬簇擁到場內,依舊起舞。


    “郢國歡迎你們,”項餘在前帶路,說,“一路上辛苦了。”


    “還行。”薑恒手肘動了下耿曙,示意他也說點什麽,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項餘打量耿曙,說:“你是薑大人的貼身護衛?來,請進。”


    郢王為他們準備的房間倒是不錯的,一處雅院,院內種滿了湘妃竹,頗有點洛陽的格局,小橋下流水淙淙,三進的房內十分寬敞,睡榻也很大,鋪了繡金線的被褥。


    “洗澡的地方在側房,柴房後頭,已經讓人去燒水了。本來以為你們會帶點隨身侍從……”項餘說,“便未給您安排侍女,我看要不……”


    “不需要,”薑恒笑道,“有他就夠了。”


    項餘點頭,再看耿曙,說:“這位是雍國派來的人?”


    “他是我花錢路上雇的。”薑恒童心忽起,與項餘開了個玩笑。


    耿曙:“……”


    項餘說:“再安排點人?”


    薑恒說:“不打緊,有他足矣,我還沒給他結錢,東西都沉江裏了。”說著又朝耿曙道:“聶兄不介意再等幾天罷。”


    “不介意。”耿曙冷淡道。


    項餘打量耿曙,薑恒給耿曙想出來的身份,確實很合適,其時吳、越古地常有無所事事的遊俠接活掙錢,或護送,或刺殺,腰畔佩一把劍,自視甚高,誰都不放在眼中,見諸侯王族亦不外如是。


    耿曙見慣雍國排場,自己就是王子,這麽寵辱不驚、雲淡風輕的神情,看在外人眼裏不像尋常人,偽造一個雇傭回來的遊俠,便說得過去了。


    項餘沒有懷疑:“這樣罷,有什麽缺的,隨時找名禦林軍侍衛說一聲,我就不打擾了。”


    項餘言下之意,也十分同情劫後餘生的二人,便退了出去。


    “你姓項,認識項州嗎?”耿曙忽然道。


    項餘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薑恒想起來了!方才那熟悉感,確實來自另一個人——曾經的項州。他倆長得有點相似,雖然隻見過項州真容一次,但那雙眼睛裏的溫柔,卻確實見過的。


    “那是我族兄,公子州。”項餘想了想,說,“您師門何方?與他是舊識?”


    耿曙隨口答道:“聽說過他。”


    項州年少成名,被郢地、越地不少年輕人仰慕,項餘也不懷疑,卻道:“在王陛下麵前,千萬不要提這個名字,切記。”


    “知道了,謝謝。”耿曙答道。


    薑恒想起羅宣說過的話,項州身份曾是郢地的王族。


    “你居然看出來了。”薑恒邁進桶裏,泡在熱水中,耿曙背對他正脫衣服,說:“我就覺得他臉熟。”


    耿曙也不等薑恒先洗了,脫得赤條條地進來,與他擠在一個桶裏,小時候他們也用這種木浴桶,那會兒他倆尚小,如今卻都成年了,一時有點狹隘,手腳互相觸碰,擠在一起。


    “你轉過去。”耿曙說。


    “你轉過去,”薑恒笑道,“聽話。”


    耿曙便轉身,背對薑恒,薑恒把他抱在懷裏,為他擦洗脖頸,拉起他的手臂,架在木桶邊上。耿曙感覺著耳畔薑恒的氣息,背脊貼著薑恒赤|裸的胸膛,當真血脈僨張,背對他正好遮掩自己那處,卻感覺到,薑恒也……


    “恒兒,”耿曙說,“你……”


    “怎麽了?”薑恒說。


    肌膚相觸,水質滑膩,薑恒那地方有反應,素來不覺得有什麽。耿曙卻滿臉通紅,說:“沒什麽。別碰!我自己來……”


    薑恒環過耿曙的腰,一手扶著他,耿曙這一下當真是徹底交待了,隻覺腦海中“轟”的一聲,用盡最後的理智,按著薑恒的手腕,不讓他亂碰。


    “我自己來。”耿曙不安道。


    薑恒隻得放開手,遞給他毛巾讓他自己擦洗。


    薑恒卻又想起一事,說:“待會兒咱們穿什麽?”


    耿曙醒悟過來,說:“對,沒衣服穿了,怎麽辦?”


    薑恒嘴角抽搐,看著兩人換下的滿是泥濘的衣服,耿曙更是穿著單衣進城的,一身襯褲白衫出門,簡直與赤身**無異。


    “光著罷,”耿曙隨口道,“反正也是郢王先不要臉。”


    薑恒:“……”


    這時,浴房外再次傳來項餘的聲音。


    “太子殿下猜兩位沒有換洗的衣服,”項餘說,“著我送了來。”


    薑恒忙道:“太客氣了,您吩咐個人來就行。”


    項餘又道:“愚兄也揀出件自己的,還沒穿過,興許短些,若不嫌棄的話,給聶兄弟穿。”


    “放著,”耿曙答道,“謝了。”


    “換好衣服請到王寢殿來,”項餘說了地方,道,“王陛下想見你們。”


    “你去嗎?”薑恒笑


    道。


    “報酬呢?”耿曙給薑恒穿好衣服,一本正經道,“給點好處就去。”


    薑恒哈哈笑,捏耿曙的臉,想到郢國幾乎沒人見過耿曙,雍的照會上通知,王子汁淼也進中原了,卻留在嵩縣,預備與郢國進行簡單的交接。誰想到一國王子,就站在他的身邊?


    “報酬是多少錢?”薑恒湊到耿曙耳畔說,“先前說好的,我可沒有錢。”


    耿曙脖頸發紅,示意你看我這模樣?


    “穿上衣服再與你算算賬。”耿曙道。 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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