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 汁琮正與衛卓相對,沉默不語。


    “這麽一來,”衛卓說, “隻要他到了江都,便足可輕而易舉, 取他性命, 再推到郢王頭上。同時,陛下可試探太後一番,留下界圭,看她是否坐不住。”


    汁琮手指輕輕敲了下禦案,說:“他還有什麽地方, 你覺得是可用的。”


    衛卓說:“他死後, 東宮定會得勉勵之心, 他的變法之議還在,推行變法, 將再無阻力,同時太子殿下也會成長。”


    汁琮說:“但汁淼讓不讓他走, 這就很麻煩了。”


    衛卓最頭疼的, 也是這個問題, 耿曙幾乎與薑恒寸步不離, 想支開他不容易。但他總有疏失之時, 想除掉薑恒,也不是全無辦法。


    汁琮又說:“郢王那邊提議時, 我也未曾想過, 他到底為什麽就這麽想要薑恒?”


    衛卓攤手,汁琮總覺得這裏頭有自己沒弄明白的,凡事多疑的他開始懷疑, 郢國會不會利用薑恒,支持這名太子複國?但郢人怎麽可能知道這遠在千裏外的落雁城中,十八年前發生的事?


    不過這不重要,他遲早是要死的。這個時間點,汁琮已經安排好了,他會在召開五國聯會之後,讓衛卓下令將薑恒殺掉。這樣一來,郢與鄭定會互相猜疑。


    “薑太史求見。”這時候,外麵侍衛通傳道。


    薑恒進來了,朝衛卓點頭為禮,衛卓上下打量他,打量這將死之人。


    “想清楚了?”汁琮說。


    “變法快完成了,”薑恒說,“施政的部分,還須按部就班,謹慎推進,不可揠苗助長。”


    汁琮聽了個開頭,就知道薑恒決定去當質子了。質子身份從來就由王子,甚至太子充任,讓一名王室的表親,替國家去當人質,乃是絕無僅有之事。


    “我會盡快將你換回來,”汁琮說,“不必擔心。到得江都,你也有任務,說不定能協助郢王,盡快推動攻打梁國的計劃。”


    “會的。”薑恒點頭。


    郢國與梁、鄭、代三國接壤,與雍一般,疆域廣闊。汁琮與郢王熊耒議定之事,正是在聯會結束後,便出兵率先瓜分梁國。


    “但嵩縣,我認為絕不可拱手讓人。”薑恒說。


    汁琮道:“嵩縣乃兵家必爭之地,你想保有它,就要看你如何說服郢王了。”


    薑恒說:“我建議,派汁淼王子前往嵩縣,重新進駐,並招募兵馬。嵩縣行水路,順流而下隻需三天便可抵達江都。”


    汁琮沉吟片刻,事實上他也清楚,耿曙絕不會放薑恒去當人質,隻能讓他跟著。反正眼下並無用兵計劃,隻不清楚耿曙會跟到什麽地步,是像在落雁一般寸步不離,還是在嵩縣遙遙呼應?


    以他對養子的了解,多半是前者,但他隻要按計劃開始進攻梁地,耿曙就要回嵩縣去調兵遣將,支開他後,想殺薑恒易如反掌。


    “他本來也是武陵侯。”汁琮說,“你有把握說服郢王,留下嵩縣?”


    “也許可以,”薑恒說,“無非交易。”


    薑恒計劃的是,先由耿曙入江都,朝郢王說明情況,嵩縣允許郢國派兵駐紮,卻依舊由耿曙進行管理,且不撤換地方官。宋鄒隻聽命於他倆,隻要耿曙在江都,郢王便可通過他,朝嵩縣下達命令。


    雖然這塊飛地也並無多少可規劃的地方,但至少全了雙方麵子,不至於如此赤|裸裸地割地,畢竟名義上,嵩縣仍是天子所有。


    “那麽他打算去江都,當郢國的上門女婿了?”汁琮說。


    “啊不,”薑恒說,“我哥不願意娶郢國公主,話說得很明白了,我也拿他沒辦法。”


    汁琮冷冷道:“你哥不想成親,倒是不親自來說,反而讓你來說?”


    “我在。”耿曙在門外說道。


    汁琮頓時一凜,耿曙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竟是旁聽了全程?言語間,他對薑恒並不如何客氣,私下見麵時,總是暗流洶湧,針鋒相對,但他在耿曙麵前維持的形象,卻不是這樣的。


    薑恒眼裏帶著笑意,他也不知道耿曙什麽時候來的,但看汁琮被抓了個現行,讓他覺得很有趣。


    “來了就進來,”汁琮不悅道,“鬼鬼祟祟,在外頭做什麽?”


    耿曙推門而入,汁琮知道接下來,才是薑恒真正的條件。


    “汁瀧不能聯姻,”汁琮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與郢國開戰,汁係的下下任國君若是郢女所生,必會影響一統天下的大局。”


    薑恒點頭道:“對,不能是太子。”


    薑恒與耿曙對視一眼。


    “那麽你想親自上陣?”汁琮頗有點疑惑,說,“封你個王子,也未嚐不可。”


    汁琮的話裏帶著幾許戲謔,這應當是薑恒最後一次與他交鋒了,提前給死人點獎賞,他樂得做個好人。


    “不,”薑恒說,“我也不想娶。”說著,他的眼裏現出狡猾神色:“話說,王陛下,都這麽多年了,您就沒考慮過續弦麽?”


    汁琮:“………………………………”


    汁琮當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隻因聯姻之事,雖是郢王熊耒所提,卻是由周遊所暗示!他必須盡快給耿曙安排婚事,免得養子越來越不受控製。


    然而薑恒輕飄飄一句,就把麻煩扔回給了汁琮,大家都在犧牲,你總不能置身事外,什麽都不做吧?雍王要身為天下之表率,你太子已經有了,不存在郢國把持後宮的問題。


    這天,汁琮先叫來兒子,拿他當擋箭牌嚐試拒絕。


    太子瀧卻拆台拆得很徹底,說:“我無所謂,父王。”


    太子瀧又朝薑恒與耿曙說:“父王這麽多年無人照顧,太孤單了。有王妃,這是喜事。”


    汁琮:“……”


    薑太後也說:“你身邊也得有個人才行。娘看得住你一時,還看得住你一世?”


    汁綾道:“哥,你確實該好好考慮。”


    薑恒攤手,示意,這不是挺好麽?


    汁琮的婚事居然糊裏糊塗,被一個王室的表親這麽趕鴨子上架決定,當真氣不打一處來,且於情於理,還毫無反駁的餘地。


    汁綾說:“你這些年裏,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來個嫂子,管管你,挺好的。”


    汁琮又說:“你嫂子是風戎的公主,什麽時候又多出來個嫂子?”


    “他們沒關係的。”太子瀧本來也有一半是風戎人的後代,正多虧如此,風戎與雍這些年來才相安無事。風戎人甚至不怎麽認汁琮,隻認汁瀧,在他們眼裏,汁瀧是風戎的外孫,他能當國君就行,汁琮愛娶誰娶誰,隻要別弄出來奪嫡之變,其他的事,統統不考慮。


    “人總要向前看,是不是?”汁綾語重心長地勸道,在這點上,她與薑太後、太子瀧倒是站在同一個陣線上。


    於是就這樣,汁琮的人生大事被決定了,朝臣一致擁護,這麽一來,他們將與郢國締結無比堅固的同盟,出關大計,指日可待。


    汁琮:“……”


    “你雖姓薑,”薑太後淡淡道,“卻已與我汁家人無異,我看過些時日,須得讓你祭拜耿家的祖先,改回你父姓是正經。我這兩個孫兒都不能去,給你添麻煩了。”


    那話無頭無尾,是朝著薑恒說的。薑恒自然明白太後之意,質子通常是王族擔任,汁家欠了他個人情。


    “這樣就挺好,”薑恒笑道,“改姓的事,以後再說也不遲。”


    汁琮忽然心中一動,盯著薑太後看,他的母親素來是個淩厲的越人,想什麽便說什麽,也正因如此,與母親相處時,汁琮從來很少猜疑,這麽看來,她實在不像知道了真相。


    薑太後輕輕歎了口氣,說:“到得江都,須得照顧好你自己。”


    “是。”薑恒其實挺期待,依舊是那少年心性,非但不認為這是考驗,還有種趁機溜出去玩的興奮感。


    “汁淼會陪他去,”汁綾朝母親說,“不用擔心,他倆互相照顧慣了。汁淼,別光顧著玩,你還有事要做。”


    “我會記得。”耿曙答道,他肩負著另一個任務——他須得在嵩縣征兵,盡快為大雍遠征招募起一支五萬的軍隊,這些人從哪兒來,眼下還是個問題。


    太子瀧非常舍不得薑恒,他的到來,好不容易讓東宮有了努力的方向,變法更是薑恒一力親手促成,這就要走了?雖然他很清楚這是雍國邁向必經之路的過程,卻總覺得暗地裏正在發生什麽,是他無力阻止的。


    父親總不太喜歡薑恒,從未當著外人的麵予以他褒揚。當東宮聽到薑恒要去作質之時,竟表現出了不易察覺的興奮,哪怕那興奮以“敬仰”“尊敬”來掩蓋,太子瀧卻依舊感覺到了。


    “該帶的,我讓他們都給你帶上,”太子瀧隻能做到這點了,他很明白薑恒是替他去當質子的,說,“有什麽缺的,你派風羽捎個信回來就行。”


    薑恒笑道:“不會缺的,開春以後,雍、郢便要建立商路,到時什麽都有,殿下不必擔心了。”


    薑太後悠然道:“本想派幾個人跟著打點照顧,你又不讓。”


    “娘,”汁綾說,“他又不是去和親出嫁。”


    眾人都笑了起來,薑太後對薑恒從最初的冷淡到現如今,已溫和了不少,說道:“怕就怕在江都,被哪個王女看上了,也說不好。”


    “我會看著他的,”耿曙說,“王祖母放心。”


    “你自己也是成親的年紀了。”汁琮對此事依舊耿耿於懷,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耿曙仿佛從來就沒聽話過,下次還得讓薑太後親自指定。


    眾人在這一天表麵上其樂融融,薑恒有了久違的“家”的感覺,不禁又想起母親來,表情有些難過,若她還在,該有多好?


    薑太後隻以為他累了,於是吩咐他回去盡早歇下。


    “這婚事,總得給耿淵個交代,”汁琮私下朝母親說,“都老大不小了。汁淼開春二十一,薑恒開春也十九歲了。”


    薑太後最近總是心不在焉,聞言淡淡道:“我都給他倆看好了,王上不用擔心。古人有言‘蠻夷未滅,何以成家?’晚個幾年,無傷大雅。”


    汁琮聽見母親已有了合適的人選,便不再操心,接下來的一年,將是至關重要的一年,開春後雍國將召集五國聯會,並正式加入到角逐中原大統的棋局中。親兒子與耿曙的婚事,對他來說,都是極有用的棋子。


    在殺掉薑恒之前,汁琮還是想為他談一門親事的,聯姻非常有用,哪怕他一兩年後便會命喪南方,他仍想榨取他的最後一分價值。同時內心深處仍有著朝兄長贖罪的念頭——我殺了你,又殺了你兒子,但完全可以給你兒子留個後,權當補償。


    這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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