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人來了。


    “你怎麽知道的?”界圭喃喃道。


    薑恒:“因為他們隻要翻咱們的行李,就會發現我是行醫的大夫,而他們躲在山裏不敢出來, 一定有很久很久, 沒法給同胞看病了, 所以我猜會找來的,你看?”


    界圭心服口服。


    林胡人語氣依舊凶惡蠻橫, 表情卻比在峽穀中埋伏時和緩了不少, 薑恒一再示意界圭不要出手殺人。


    “給他們。”薑恒見林胡人要上前搜身, 界圭隻得按捺怒火, 交出佩劍。


    “以你的身手, 想殺人,有沒有劍, 本來也不會有區別。”薑恒說。


    界圭說:“能不能讓你全身而退,不受一點傷, 卻有很大的區別。”


    薑恒淡然道:“受點傷有什麽的?被師父救回來那天, 我兩腿都斷了。”


    界圭表情發生了變化, 自覺地沒有問下去,跟隨那夥林胡人進了東蘭山中。他確實猜對了, 自從一年多前,耿曙率軍征服東蘭山畔大大小小的村落後, 林胡近九成人被汁琮強行遷走, 搬往六城,推動“化外之民大融貫”的國策。餘下兩千餘人, 則為了躲避雍國鐵騎, 躲進了深山中。


    林胡得名於“林”, 也即塞外的宏大森林、山嶺, 俱是他們的地盤。汁係出關前,他們已在此地居住了上千年,乃是東蘭山的主人。隻要他們朝山裏一鑽,雍騎極難找到,耿曙曾經幾次放火燒山,逼出來不少,最終要再搜索餘下的人,既費神又費力,便放棄了。


    原本他們既熟稔地形與環境,料想在山內生存不難。但林胡分部、村而治,每個村中俱是薩滿教掌教的長老,與一眾老者負責給族人看病、調停爭端、舉行祭祀。


    而當戰爭驟然到來時,這些老人與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根本來不及逃跑,就這麽被雍國抓走了。餘下的年輕人負傷而逃,深居山林中,既缺藥材,又無族中薩滿長老療傷,隻得簡單包紮,任憑創口感染糜爛。


    先經戰亂所傷,而後則是一個漫長的冬天,食物短缺,營養不良加快了他們的滅亡——及至第二個夏天到來時,原本逃進山裏的兩千多名林胡戰士,已死去了近半。


    這些人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隻能在山裏帶著仇恨苟延殘喘,卻仍頑強地堅持著。


    薑恒花了足足一夜時間,直到天明雞叫時,才抵達了林胡人的臨時村落,見那模樣,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


    雍軍在山陰城駐紮重軍,林胡人無法出山購買物資,他們缺少布匹與食鹽,茹毛飲血,鑽木取火,以斷木搭成臨時容身之所,鋪上樹葉與幹草過活。雨季一來,整個村子裏全是水,山洪卷下的泥石從聚集地中央穿過。


    到處是馬糞的氣味,被雨水一澆,路上一片泥濘,撿來的破碗放在屋裏接著水,天蒙蒙亮,男人們便赤著全身,爬上屋頂開始修補漏水之處。天氣熱了,到處都是光裸的、肌肉虯結、傷痕累累的身軀。古銅色的,麥色的,白色的,肉|體來來去去,臀部、背部還沾著汙泥,活脫脫猶如猿猴,爬上爬下。


    呻|吟聲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薑恒耳中,看的病人多了,他已經能分辨這些痛苦的來處——大多是傷口得不到救治的感染。


    “你什麽名字?”一名年輕人站在歪歪扭扭的樹屋前,朝薑恒問。


    薑恒停下腳步,打量這個年輕人,麵前這人與耿曙差不多年紀,一樣的全身赤|裸,身材勻稱,戴著一副樹皮麵具,推到了額角處,露出整張臉,雙眼非常有神,這種明亮的神采,薑恒隻在耿曙眼裏看見過。


    他的皮膚很白,身後跟著兩名林胡族的壯漢。


    “能不能把衣服穿上再說話?”薑恒仍然有點不太習慣,與一|絲|不|掛的野人麵對麵交談。


    “獸皮會濕,不舒服。”年輕人說,“我叫郎煌,你呢?你叫什麽?你是遊醫?你不是雍人。”


    那名喚郎煌的年輕人吩咐了一句,隨從便拿來一襲獸皮裙,讓他簡單圍上。趁這時候,薑恒便簡單地自我介紹了幾句,隻略去自己是雍臣的來曆,告知郎煌,他是中原前來遊曆的大夫。


    “他呢?”郎煌又示意界圭。


    “他是我的小舅。”薑恒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郎煌說:“幫我的人看病,我會報答你。”


    薑恒笑了笑,說:“不用報答,我來這兒,為的就是給你們看病。”


    郎煌吩咐了一句,薑恒猜到其意,想是要將病人挪過來,忙阻止道:“我一個一個去看,不要挪動病人。”


    這座村子沒有名字,不過是個避難所,薑恒暫時將它稱作“無名村”。無名村裏聚集了一千四百多人,其中有兩百餘名重患病人,四百多名輕患,重患以刀、劍傷為主,許多人需要截肢、割腐肉、療毒。輕患者則風邪、瘴毒為多。


    薑恒先是取下藥囊,問明情況,挨個從患病最重的人看過去。


    “你隻要用風羽送一封信回去,”界圭說,“就不必麻煩了。”


    薑恒說:“何至於此?”


    一旦告知雍都,這些林胡餘黨的藏身地點,落雁城就會派人過來,徹底剿滅他們,將他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可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麽錯?


    界圭饒有趣味地說:“隨你喜歡,甥兒。不過別太相信他們。”


    薑恒解開藥囊,讓界圭煮麻沸湯,預備給他的第一名病人截去雙腿。


    “林胡人一向逆來順受,”薑恒說,“是汁琮的錯,他太著急了。”


    “你又知道了?”界圭一手拿扇,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扇起紅爐,火星飛揚。


    薑恒在洛陽看過王都的《萬邦風物誌》,上麵以整整三卷記載了風戎、林胡與氐人這三支塞北的主要外族。其中林胡人生性熱情好客,喜愛吟唱歌謠,族王代代相傳,原為烏洛侯姓,諸子百家將其翻譯到漢姓中,記錄為姓“郎”,於是雍人又稱其為郎氏。


    林胡人與風戎人不一樣,風戎人來去如風,乃是大草原上的悍匪,林胡人卻習慣了長期居住在深山之中,與樹木、野獸為伴。至於氐人,則是最早歸化的一支,以務農耕作為主,如今與雍人已幾乎無異。


    曾經林胡人與雍國王室關係匪淺,汁琅在位時容許薩滿教的存在,更親自接見林胡的大薩滿,牧秋節時更帶領王室,親自前往東蘭山,為北地祈福。大薩滿還帶著林胡王子,頻繁出入落雁城王宮。


    但就在汁琅死後,一切都變了。


    汁氏需要木炭煉鐵,需要良馬,以及東蘭山中的鐵礦,雍國不願遵循汁琅在世時的規矩,一夜間將所有貿易條款統統推翻,自己土地上的礦,為什麽還要花錢買?於是汁琮派出軍隊,前來要求林胡人交出他們的資源。


    起初林胡人對這塞外之主抱著一定的敬意,汁琅尚在世時以懷柔為主,希望慢慢地馴化這一民族。但汁琮已經等不及了,他想將南征盡快提上日程,打


    仗就要花錢,別的地方花用,這個地方必須省出來。一開戰相當於將銀錢扔進大海裏,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兩,隻能聽個水響。


    於是一來二去,在王室的壓迫下,林胡人開始反抗,戰火越燒越烈,直到耿曙出征,完成了決勝負的最後一擊,將這仇恨推到了必須用鮮血來洗滌的地步。


    如今東蘭山南麓已被雍軍牢牢把持,林胡人被押走近九成,烏洛侯煌率領剩下的最後這一點人,躲到了東北方。


    薑恒有條不紊地推進著他的治療,每天看十到二十名病患。每個林胡戰士都很清楚,這名大夫是來救命的,大家非常配合,哪怕疼痛,也死死忍著,導致薑恒常常無法分辨,幾次下刀時令人昏死過去。


    “痛就喊出來,”薑恒擦了把汗,說,“否則傷了心脈,隻會更麻煩。”


    界圭替他翻譯了,那傷員在意識模糊之間,竭力點了點頭。


    這是薑恒在山村中看病的第十天了,食物已快吃完,界圭必須出山去采買,從這裏前往山陰城,快馬加鞭,也要三天腳程。


    “回來的時候當心點,”薑恒朝界圭說,“別被人跟蹤了。”


    界圭尚在猶豫不決,薑恒洗過手,手上滿是血,開始給剖腹取出箭頭的傷兵用繃帶包紮,又說:“替我買一車烈酒,洗傷口用,再把風羽帶上。”


    薑恒沒有讓風羽入山,以免被他們發現,這隻海東青已成為了耿曙的標誌,而耿曙,則與林胡人有著深仇大恨。


    界圭想了很久,搖頭道:“不行。”


    “去,”薑恒皺眉道,“否則沒有吃的,這裏的人遲早會餓死。”


    界圭說:“他們會去打獵,一年多不也這麽過來了?”


    薑恒又說:“那藥材怎麽辦?聽話,去買,小舅。”


    界圭聽到這話時,忽然笑了起來,“小舅”二字當真讓他啼笑皆非。但仔細算來,薑恒是薑家的孩子,薑家是他的母族,界圭與汁琅又有手足之情,薑恒混著亂叫,讓界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


    衝著他的笑容,界圭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隻是出山采買,就恐怕薑恒獨自待在此地,會有危險。


    “是小叔才對。”界圭冷冷道,“罷了,就去替你走一遭,但風羽不能帶走,預備隨時傳信。”


    “去吧,”薑恒說,“你心裏清楚得很,治好全部人之前,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


    界圭答道:“這我倒是不擔心,林胡人有恩必報,有仇必償,怕就怕你不留神說錯話,畢竟你哥與他們可是有滅族之恨。”


    “我會當心的。”薑恒說,“快去快回,去吧。”


    薑恒又不住推界圭,界圭這才起身,吊兒郎當地走了,騎馬到得村口時,薑恒又出現在屋頂上,朝他喊道:“順便幫我帶點糖塊回來!”


    界圭停下腳步,像是想說什麽,最後朝他遠遠地揮了揮手。 w ,請牢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有木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非天夜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非天夜翔並收藏山有木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