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在師門中, 羅宣曾經告訴他的,父親被郢國帶走充軍, 扔下病重妻子,與一對兄弟的往事,盡數曆曆在目。而薑恒這些天裏的思考,亦隨之拚起了無數關鍵的信息碎片——包括羅望為何麵熟,因為他長得像羅宣!


    而這也解釋了,為什麽羅望在代國始終未娶妻, 沒有孩子,反而將軍餉用以資助孤兒。


    薑恒前來代國,做了易容,這張臉,乃是羅宣傳授他易容時的臉龐,這個少年的眉眼……是羅宣的弟弟, 羅承!


    所以羅望看見他的第一眼,才倍感親切, 隻因薑恒易容,成為了他的小兒子!


    “我真名乃一個字, 喚‘承’。”薑恒淡淡地說,“上有一兄長, 我們有爹有娘,但就在十年前, 娘病重, 爹去為她上山找藥材, 但代、郢兩國開戰, 半路我爹被代軍抓了去充軍, 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羅望:“……”


    羅望怔怔看著薑恒, 他已經懵了,不,麵前這少年,不可能是他。


    “無人醫治,我娘不久後就病死了,”薑恒歎道,“我不得不與哥哥相依為命。”


    “恒兒。”耿曙在屏風後說。


    薑恒“嗯”了聲,答道:“沒事的。”


    耿曙沒有聽懂薑恒所言,但薑恒所描述,像極了昭夫人與他的人生過往,耿曙恐怕薑恒難過,是有一說。


    羅望顫聲道:“不……這不可能,怎麽可能?他是……不!這不可能!你從何得知?!”


    薑恒又認真道:“後來郢軍占領了滄山腳下楓林,我與哥哥失散多年,隻想找到他的下落,並找到我們也許尚在人世的父親。”


    “你哥哥去了何處?”羅望終於意識到了,薑恒並非他失散多年的幼子,不過是借另一個人的身份,朝他發出這遲來了十年的質問。


    “聽聞他去了海閣,”薑恒說,“拜一位武功高強的前輩為師。現在……”


    薑恒稍稍傾身,朝羅望低聲道:“……羅大哥,能不能解開我的疑惑,您,有妻子,有兒子麽?”


    這一招瞬間攻破了羅望最後的防備,十年前的往事,猶如從未被遺忘,無數噩夢,隨著薑恒的一句話,再次被翻上了眼前。


    “你……”羅望淚水縱橫,充滿滄桑地長歎一聲,“罷了,罷了。往事,從何得知?”


    薑恒要的卻不是這一句,他緊盯著羅望的雙眼,喃喃道:“羅大哥,設若你的孩子還活著,你希望,他活在一個什麽樣的世上?是焦土一般的人間,還是升平繁華的治世?”


    羅望凝視薑恒,雙目通紅。


    薑恒當著羅望的麵,將藥粉抖開,加進杯中。


    耿曙隔著屏風,看見了薑恒的動作,握緊了烈光劍劍柄,隨時準備出手。


    薑恒隨口道:“羅大哥既無兒無女,無妻無家,我總想不明白您一生為何而戰,念及那些被您資助的孤兒,興許就是您的孩兒罷?所以啊,人活著,總歸還是得有點目標。羅大哥,這杯茶有毒,是我哥教我配的,畢竟我倆被父親遺棄了這些年,我哥現在已不在中原了,囑咐我如果哪天見到我爹,務必用這藥來毒死他,出了我們心頭這口氣。”


    “您想喝就喝罷。”薑恒笑道,“或者您還想為我們、為太子謐、為天下在戰亂中失去雙親的孩子們,做點別的,我也願意暫時將它扣下。”


    羅望凝視薑恒,許久後,低聲說:“如今你活得還好麽?”


    薑恒認真地答道:“我已經死了,我哥還活著。”


    耿曙:“恒兒?”


    薑恒沒有回答,說:“我死在了一個地窖裏頭。”


    羅望頓時哽咽,大哭起來,渾身不住顫抖,薑恒卻微笑道:“我哥卻還在,也算不幸中的萬幸罷。”


    “你娘死前,”羅望哽咽道,“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薑恒微笑道,“那年我還太小了啊,我什麽都不懂。不懂我爹為何不回來,不懂我哥為何這般生氣。”


    羅望過了很久很久,終於平靜下來,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小朋友。”


    “羅大哥決定了麽?”薑恒將那杯下了毒的茶朝羅望推了推。


    羅望答道:“且先寄著罷,待你哥來了,我再喝。”


    “下一位!”薑恒旁若無人,朝外頭的太子謐喊道。


    李謐匆匆而入,沒有看見意料之中的,羅望的屍體,當即長籲了一口氣。


    如果薑恒在此刻下手,除掉了羅望,城內大將軍失蹤,後果定不堪設想,將引起朝局的劇烈變動。


    幸而他還在。


    “我需要做什麽?”羅望說。


    “與太子殿下商量罷,”薑恒說,“剩下的,就真是你們代國人的內政了。”


    一個時辰後,薑恒與耿曙在屏風後吃點心。


    “你居然成功了。”耿曙難以置信道。


    薑恒喂給耿曙一塊點心,說:“殺人為下,攻心為上,才能解決他。”


    薑恒押對了,羅望果然是羅宣的父親,事實上從第一次見麵,他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這點,而羅望對他的親切感也很好解釋——薑恒跟在羅宣身邊,十二歲到十六歲,是羅宣帶的,在這段人生裏最重要的時期,他的一舉一動、身形體態、說話的口頭禪與口音、舉手投足,都有著羅宣的影響。


    哪怕羅承真正的模樣,在歲月間已變得模糊不清,羅望依然在心裏最深處,透過他,依稀看見了小兒子的影子。


    他抓住了羅望對兩個兒子,以及妻子的悔恨,來要挾他停止這場即將開始的戰爭。


    耿曙沒有問薑恒緣故,薑恒也不好將羅宣的家事朝兄長解釋,姬霜卻出言打斷了他,說:“薑公子當真是操縱人心的高人。”


    “不敢當。”薑恒笑答道。


    姬霜:“隻不知在您眼裏,我的心病又是什麽呢?”


    薑恒說:“窺人心病,一擊而退,乃是對敵。霜殿下與我是友非敵,絕無此意。”


    姬霜淡淡道:“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自然也不會有永遠的朋友,說不定我們終有一天,也將敵對,外頭有不少人說,姬家都是瘋子,到得那時,公子、汁殿下又如何自處?”


    耿曙答道:“你若與恒兒為敵,那就隻得抱歉了,授我烈光劍時,殿下便當想到有這麽一天。”


    薑恒馬上道:“殿下,您是王族。不是代國的王族,而是天下的王族。我們的身份,仍是晉天子之臣,哪怕天子駕崩,我們也絕不會朝王族動手。”


    耿曙看了薑恒一眼,薑恒滿臉責備,怎麽能對公主說這等話?


    耿曙卻因先前姬霜所言家仇,依舊心頭有氣,做了個口型。


    “是否取我性命,”姬霜低聲說


    ,“空了再慢慢商量罷,李靳來了。”


    “恕我冒昧問一句,”薑恒問,“殿下沒有殺過人罷?”


    姬霜答道:“沒有,怎麽看出來的?”


    薑恒透過屏風,瞥見姬霜的影子。


    “姐姐的手在抖。”薑恒說。


    薑恒換了稱呼,姬霜也換了稱呼,反問道:“薑小弟,你殺過人嗎?”


    薑恒笑道:“我也沒有,殺過人,卻沒有成功殺死。”


    姬霜說:“你的手就不抖了嗎?”


    “不抖,”薑恒說,“因為我不怕,待會兒還是讓我哥來罷。”


    耿曙說:“我不曾下過毒,卻可以給他一劍,隻是麻煩霜公主擦地板了。”


    薑恒提醒道:“可別捅死,否則我真要胡鬧了。”


    耿曙:“你就知道胡鬧。”


    耿曙被薑恒與姬霜這麽聯手擺布起來,實在相當鬱悶,還不能反抗,隻得聽他倆的。不知為何,心裏又有點受用。


    這時侍女低聲道:“殿下,李將軍到了。”


    李靳大步進了殿內,朝姬霜躬身行禮,說道:“殿下。”


    姬霜做了個手勢,示意李靳請坐。


    “你不驚訝。”姬霜說。


    李靳似乎早已料到公主有此一請,回過神,說道:“驚訝?不,不驚訝。殿下忘了,我的職務是什麽。”


    李靳是城防軍大統領,對城中的布置、商人的活動簡直了如指掌,姬霜的秘道隻要一動用,勢必瞞不住他。


    上次在城門口處匆匆一見,薑恒來不及與李靳詳細交談,此時透過屏風,看著他的身影,忽然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他的聲音清亮悅耳,與耿曙很像,坐姿也挺得筆直,更是代國王族,這麽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二十餘歲便身居高位,想必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前提是,他站對了邊。


    姬霜認識他已經很久了,小時候,他與她在宮中一起長大,更有許多剪不斷、理還亂、朦朦朧朧的情愫,隻是隨著他們成人,許多話,隻能放在心裏。


    她將事情的經過大致朝李靳解釋了一番,沒有任何隱瞞——這也是薑恒計劃中的一環。李靳聽完之後,想了想,說道:“我隻想問一件事,如果我不答應,屏風後那兩位刺客,會動手刺殺我麽?”


    “不會,”姬霜答道,“決計不會,他們的任務,隻是保護我的安全。我保證,無論你選擇誰,你的性命都沒有危險。”


    李靳看著案上那杯茶,沉默良久,而後道:“這件事,不為誰做,但為你做罷了,王妹。”


    “謝謝你,王兄。”姬霜想起了兩人小時候相處的時光。


    “帶我去見羅將軍罷,他現在在哪兒?”


    姬霜萬萬沒想到,李靳竟是答應得如此簡單,所有的問題在那一瞬間解開了。


    屏風後,薑恒朝耿曙揚起手,兩人一拍掌。


    李靳說:“屏風後的兩位小兄弟,現在可以出來見個麵了?”


    薑恒依舊沒有回答,姬霜不想暴露薑恒與耿曙,畢竟越少人知道越好,說道:“王兄遲早有一天會見到他們的,請罷。”


    此時羅望與李謐正在府上另一處商量行事細節,李靳便自覺起身,侍女前來帶路,前去加入了他們。


    李靳走後,姬霜方朝屏風後解釋:“他不相信任何人,他隻相信我。”


    耿曙說:“看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反正咱倆婚約也已解除了,”姬霜道,“淼殿下不覺得自己太多管閑事了麽?”


    “是殿下您先解釋的,”耿曙反駁起來竟是十分流利,“我怎麽覺得這是欲蓋彌彰。”


    “哥,”薑恒用口型道,“太冒犯了。”


    薑恒說:“那麽,事情也算就此解決了。我哥口拙,有冒犯之處,還請霜殿下海涵。”


    姬霜答道:“我可不覺得淼殿下哪裏口拙了,這不辯才無礙麽?”


    薑恒哭笑不得,耿曙卻一語不發,起身離開。


    薑恒本想去看一眼李謐與羅望、李靳談得如何了,卻顧及耿曙心情,知道他一定生氣了。旁人對他而言都不重要,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耿曙,對除了自己之外的又一個人會“稍微”在乎。


    “你在做什麽?”薑恒快步回了房去。


    “收拾東西,”耿曙看了薑恒一眼,說,“現在不忙,事情完了就走。”


    薑恒笑著看耿曙。


    但他沒有多說,隻到得榻上去躺下,朝耿曙招了招手,耿曙煩躁無比,現在明白了,自己不喜歡姬霜,不過是因為他們是來幫忙的,沒要半點好處,也不以婚約相要挾,姬霜卻總仿佛有意無意拿住了這一點。


    但他沒必要解釋,因為他的心事,薑恒都知道。


    “辦完這件事以後去哪兒?”這些天裏,耿曙問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薑恒答道:“你老問我這個做什麽?我不知道,我沒主意。”


    耿曙說:“總得有個去處罷?”


    薑恒說:“是得有個去處,但非要現在決定麽?我偏不告訴你,怎麽?”


    薑恒欲言又止,嘴唇微動,事實上他已經想好了倆人的去處,但他不想現在告訴耿曙,免得橫生事端。


    耿曙隻得點了點頭,薑恒說:“留下來當公主駙馬也挺好啊。”


    耿曙:“再提這個,我和你急。”


    薑恒便乖巧地說:“好,我不提了,你也別問去哪兒。”


    “成交。”耿曙答道,“過來,我想抱你。”於是不由分說,把薑恒拉到自己懷裏摟著,躺到榻上去。


    耿曙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一年前尚未知道薑恒還活著時,他也許曾有過接受安排,與姬霜相識,並看看彼此是否合適的念頭。


    但就在薑恒活著回來後,他就再無它想了。


    今天姬霜所言,更似火上澆油,點燃了他的怒氣,換作沒有薑恒的那些日子,方才他就要當場發作,然而無論他如今碰上什麽,隻要薑恒在,便好說好說,一切都好說。弟弟回來了,天下人在他眼裏都變得可愛起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耿曙現在心頭幾乎沒有任何恨了,他比從小到大,任何一天都更熱愛這個世界。 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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