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情報。”


    翌日, 薑恒朝宋鄒吩咐道。


    宋鄒在廳內飲茶,欣然道:“本該如此。”


    城主府內形成了新的格局,薑恒不請自來, 坐在了高一格的主案後,廳中排布著數張案幾,耿曙則坐在了主案一側、薑恒的身邊。但凡沒人時, 耿曙就要把薑恒摟在懷裏, 摸來摸去, 薑恒現在已經不掙紮了, 隨他折騰。


    但隻要有人來,薑恒便推開耿曙,認真坐正。


    薑恒朝宋鄒問:“宋大人能給我多少消息?”


    宋鄒說:“本地沒有斥候, 隻有商人, 往來情報,不及軍中快捷,卻能探到不少斥候探不到的事,隻是幾分真,幾分假, 還須重作篩選、分辨。”


    薑恒點了點頭,嵩縣不像五**隊與國君、太子門客一般,有自己專管各國奸細行動的府院,但從嵩地出去的商人,正是覆蓋神州大地的一張情報網。


    “那麽就請宋大人費心了, ”薑恒答道,“每月初一、十五, 但請將情報匯總送來, 供我判斷天下大勢。”


    “薑大人需要招門客麽?”宋鄒問道。


    “暫時不, ”薑恒已見識了太子靈麾下幕僚七嘴八舌的狀況,“我們不會在嵩縣待太久。”


    耿曙說:“想好去哪兒了麽?”


    薑恒朝耿曙說道:“還沒有,到時候你的兵怎麽辦?”


    “從哪裏來,就讓他們回哪裏去。”耿曙說。


    宋鄒知道他們要談論事情,便躬身告退了。


    耿曙朝薑恒說:“你替我寫一封信,你的字寫得好看,措辭也文雅。”說著,耿曙把玉玦摘了下來,放在案上,說:“撤軍的時候,讓他們帶著星玉與信一同回落雁,把它還回去。”


    薑恒看著耿曙,默不作聲,耿曙的意思卻很堅決。


    “我答應你的事,”耿曙道,“就會辦到。”


    “咱們一起去浪跡天涯嗎?”薑恒笑道。


    “那也比孤零零一個人,當雍國的王子好。”耿曙說,“寫罷。”


    薑恒的眼眶有點濕潤,攤開一張紙,他知道這封信一到雍國,汁琮頓時就會大怒,且嚐到平生未有的挫敗的滋味。從今往後,雍國王室上下,定會視他為仇人。他不僅捅了汁琮一劍,險些要了他的命,更如此輕巧,就把他費心費力栽培了四年的養子給拐跑了。


    但在下筆前的一刹那,薑恒忽然停筆,這半個月中,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的念頭,於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


    “太子瀧是個什麽樣的人?”薑恒忽然道。


    耿曙答道:“問這個做什麽?不重要。”


    薑恒說:“你與他相處了四年,就對他一點也不了解麽?”


    耿曙想了想,說:“你吃醋了?”


    薑恒笑了起來,說:“沒有,我問正經的。”


    耿曙說:“就那樣。”


    薑恒說:“怎麽樣?與他爹一樣麽?”


    耿曙不解道:“為什麽問這個?”


    薑恒:“你再不老實說話,我要在你臉上畫東西了。”


    耿曙:“你畫吧。”


    說著,耿曙把臉側過來,想逗薑恒高興,從前在洛陽時,薑恒偶爾會淘氣,趁耿曙睡午覺時,在他臉上畫胡子,耿曙醒來後也不知道,便帶著花貓般的胡須到侍衛房換班去了,惹得同僚大笑。


    薑恒給耿曙畫胡子,忽然間宋鄒又進來了。


    “兩位大人!”宋鄒見這光景,忽地一愣,說,“外頭有隻……”


    緊接著,翅膀拍打聲響起,一隻海東青撲棱棱飛進廳內,薑恒“啊”的一聲,耿曙卻道:“風羽!”


    薑恒伸手,以手背撫摸海東青的頭,耿曙忙道:“別碰它!”


    奈何這提醒來得太晚,薑恒的手已經挨上去了,耿曙那一驚非同小可,太子瀧數年前被它啄過,挨那麽一下的結果就是血流成河,手背上還留了一道疤。


    薑恒卻一臉茫然,他非但沒有遭受攻擊,海東青還把頭湊過來,親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幾下。


    “怎麽了?”薑恒說。


    “它喜歡你,”耿曙意外道,“居然沒抓你?”


    薑恒:“???”


    薑恒把海東青抱了起來,像抱著隻蘆花雞一般,順了它幾下毛,說:“它很凶麽?”


    耿曙說:“這是爹與先王汁琅生前養的,在落雁城宮中隻認我,誰都碰不得。也對,你是我弟,它能感覺到。”


    海東青的喉中發出幾聲,炯炯有神地看著耿曙。


    宋鄒見耿曙認得它,便不再多言,退到一旁去,這鳥兒來到嵩縣後,一路飛進城主府,鬧出了好生一番雞飛狗跳。


    “有張紙條。”薑恒說。


    他與耿曙湊在一起,取下海東青腳上的信。


    太子瀧終於來信了,也是雍都在玉璧關告破後,唯一的一封信件。


    “汁琮活下來了?”宋鄒尚未離開。


    “嗯,奇怪,他怎麽解的毒?”薑恒答道,“看來號稱天下神醫的公孫大人,也配不出什麽了不起的毒藥嘛,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話不能說得太滿,宋大人想看看麽?”


    耿曙聞言欲言又止,想起了界圭所言。


    薑恒看過那信,把它遞給宋鄒,耿曙一時反而無法再提筆,坐在案後發呆。


    宋鄒看完信,抬頭說:“雍國一定會想方設法,奪回玉璧關,這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


    失去了玉璧關這一屏障,落雁城將麵對前所未有的威脅,冬天一過,四國若再度組成聯軍,破關而出,塞外便將迎來一場大戰。


    現在汁琮唯一的阻敵之計,就隻有塞北平原上為期四個半月的冬季,寒風大作,任憑是誰想攻下落雁,都要付出慘烈的犧牲。但隻要北方的春天一來,結果便將瞬間逆轉,城破隻在頃刻。


    於是雍人必須在來年四月前重奪玉璧關,眼下是十一月,還有六個月——半年時間。


    但就在這個時候,代國開始行動了,這將是雍人所麵臨的,最大的危機。


    太子瀧的來信很簡單,詢問耿曙情況,字裏行間,對他的安全充滿了擔憂,且情真意切。大半來信看完,俱是告知落雁城的情況:汁琮身體好轉,預計盡快帶兵出征,武英公主與曾宇退守關北。


    而代武王則調集兵員,預備隨時沿漢中前往洛陽,聯合鄭、梁二國兵力,給予汁琮當頭一擊。代國公主姬霜曾有意與耿曙談婚論嫁,但眼下局勢,尚未訂立的婚約明顯不作數了。代武王顯然還記得多年前琴鳴天下,那刻骨銘心的仇恨,開始翻臉不認人了。


    汁


    琮給耿曙下達的命令,是在嵩縣募集兵員、準備配給,做好長期拉鋸戰的準備,觀察形勢,待得代、梁、鄭三國形成聯軍,駐軍嵩縣的耿曙,將成為他手中唯一的奇兵,可隨時奇襲敵方後陣。


    一萬人的軍隊能做的事有限,聯軍一旦形成,將是至少二十萬人的規模,要如何運用這點兵,非常考驗耿曙的軍事才能。


    汁琮對此提出了另一個辦法,征集嵩縣所有的青壯年勞力,強行募兵,將軍隊擴充到五萬人。


    太子瀧又隨信附上了詳細的猜想與判斷,代國參與聯軍,並發兵玉璧關後,說不定耿曙手中的這支軍隊能乘虛而入,從背後奇襲代國國都西川城。這麽一來,代武王隻能撤軍。


    這條計謀,看得薑恒無言以對。


    “不用這麽麻煩,”薑恒說,“雍人全是死腦筋。”


    宋鄒笑了起來,說:“太子瀧對細節判斷有誤,大方向卻是不錯。”


    耿曙不明白,朝薑恒問:“哪裏有誤?”


    薑恒解釋道:“打西川做什麽?蜀道難行,西川位處腹地,易守難攻。費這麽大力氣將軍隊開過去,代武王都坐在落雁城王座上了。我現在大致能明白太子瀧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了。”


    “什麽樣的人?”耿曙問。


    薑恒說:“聽話的人。他不夠自信,是不是很少反駁汁琮?”


    “從不。”耿曙說,“雍國以父……以汁琮為尊,他的威嚴太強大了,說一不二。”


    薑恒與宋鄒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耿曙坐下,重新參詳太子瀧的信,薑恒知道他不能不管,畢竟在雍國生活了四年,蒙受汁係的養育恩情,這個時候一封信過去,一走了之自然簡單,可大戰既起,說不得又是無辜百姓蒙受滅頂之災。


    “恒兒,有什麽辦法,”耿曙朝薑恒說,“讓這一仗不用打?當然,哥不強求你,你要不樂意就算了。”


    薑恒聽到這話時笑了笑,說:“多的是辦法。”


    宋鄒隨之坐下,手指在案幾上敲了敲,但薑恒比他更快給出了最合適的答案。


    “他們打落雁城,”薑恒說,“咱們就打梁國的安陽。”


    耿曙忽然醒悟,這確實也不失為一個絕好的辦法!


    “有道理。”宋鄒說,“嵩縣距安陽最近,免去跋涉千裏急行軍之苦,梁國兵力傾巢而出,國內勢必守衛空虛,若指揮得當,一個月內能拿下。”


    薑恒朝耿曙說:“梁、鄭二國土地接壤,唇亡齒寒,安陽一破,太子靈必然緊張,必須回守濟州,如此聯軍不攻自破。”


    耿曙說:“我聽他們說,代武王剛愎自用,就怕不會退兵。”


    薑恒道:“那是自然,他隻會高興得很,聯軍走了,落雁就是他的了,但咱們不打西川,不代表沒有人能打。送封信到郢國去,郢、代爭奪巴郡已久,雍國願意為郢國攔住代國回援的兵馬,我相信郢王會很樂意,替咱們襲擊代國國都。”


    耿曙:“……”


    宋鄒歎了口氣,說:“事情也不一定就到了這一地步。雖然我承認薑大人的計策有效,隻是這麽一來……”


    “這麽一來,”薑恒說,“中原就徹底亂了。”


    薑恒也不想最終走到這一步,這將掀起四國的混戰。


    宋鄒又說:“稍早前,我還收到了一封來自代國的密信,乃是一位王族公主托商人帶到嵩縣的……信件沒頭沒尾,至於為什麽會送到咱們這兒來,我也不清楚。”


    薑恒望向耿曙,揚眉,意思是那自然是你的未婚妻了。


    耿曙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朝薑恒解釋道:“我從來沒與她見過麵,也不曾說過話。”


    薑恒說:“你一直朝我解釋這個做什麽?”


    耿曙拉著薑恒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說:“我是怕你多疑。”


    薑恒說:“這有什麽可多疑的?哪怕真是我嫂子,我當然也不會生氣啊。”


    “哦,”宋鄒恍然大悟,“原來是將軍夫人嗎?我這就將信取來。”


    耿曙:“宋鄒!”


    薑恒一臉不樂意,盯著耿曙看,耿曙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有點窩火,薑恒卻笑著拿來布巾,在他臉上擦了擦,原本被畫了兩道胡子的耿曙,反而被擦得滿臉黑,於是薑恒忍不住指著耿曙,大笑起來。


    耿曙也樂了,看著薑恒笑,那模樣更是滑稽,薑恒笑著笑著,忽覺無奈。


    “隻要咱倆不分開,去哪兒都一樣,是不?”薑恒說。


    耿曙認真點頭,又看看案上,太子瀧送來的信,極難割舍,但最後還是下定決心。


    “你不想管就不管。”耿曙說,“我們回去滄山,去你師門,在那裏過一輩子,也是很好的。”


    薑恒說:“也讓我為你做點什麽罷。”


    耿曙靜靜看著薑恒,最終點了點頭。 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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