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昭夫人與衛婆辦完事回來,一切都將慢慢好起來的——耿曙在睡夢中如此作想,並竭力將“報應”二字摒出腦海去。


    畢竟離開遠在梁國的第一個家的那天,他放火燒了隔壁屠夫家的屋子,眼睜睜看著那房屋起火焚燒,以作為對賊人褻瀆他母親屍體的報複。


    他在睡夢裏不安地抽動幾下,及至屋外傳來焦急的喊聲,昭夫人半身藍錦沾滿了紫黑色的血,撞開了房門。


    “恒兒——!”


    耿曙瞬間睜眼,昭夫人不由分說上前來,跪在地上,焦急地端詳薑恒。


    “娘?娘!”薑恒被驚醒後,尚以為在夢中,及至清醒少許,母親身上的血腥氣味、冰冷的臉龐終於提醒了他,這不是做夢。


    昭夫人全身發抖,身上的血沾了薑恒半身,顫聲道:“謝天謝地,薑家列祖列宗保佑……恒兒……恒兒……”


    昭夫人稍張著嘴,頭發淩亂,臉上帶著汙髒與血跡,薑恒從未見她如此慌亂,下意識地抱住了母親的脖頸,“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娘!你沒受傷吧!”


    “恒兒……”


    兵士們終於發現縣令死了,大呼小叫地擁將進來,房內伴著母子二人相擁而慟的哭聲、士兵們朝縣令的呼喊之聲,冷冽的空氣一瞬間湧入,令薑恒全身打顫。


    耿曙終於鬆了口氣,慢慢起身,來到房外天井處,回身掩上了門。


    天井中站著一名高大瘦削的男子,以黑布蒙去了半張臉,像棵樹一般站著,露出雙目,打量著耿曙,那濃眉大眼,像是在朝他笑。


    耿曙認出這人正是數日前,夤夜來到薑家,勸說昭夫人前去刺殺敵軍統帥的刺客。


    “看什麽?”耿曙冷冷道。


    “看耿淵。你與他長得挺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那高大刺客的語氣卻是十分客氣的,仿佛透過耿曙,看見了另一個人、另一段時光。


    耿曙反而不知該說什麽了。


    “你叫什麽名字?”耿曙又說。


    “項州。”那蒙麵人摘下麵巾,現出全臉,左臉上紋了一枚篆文“棄”字。


    項州比耿曙想象中年輕不少,既認識他的父親耿淵,耿曙原以為他年紀不會太小,沒想到此人膚色白皙,麵龐俊秀,眉毛深黑遒勁,雙目明朗有神,嘴唇紅潤,麵似玉,身如竹,當真是一名謙謙君子。


    項州讓耿曙看過自己的容貌後,便複又將蒙麵巾戴起,仿佛這是一個某種組織心照不宣的、打招呼的禮儀,而耿曙自然而然地被接納了。


    耿曙懷疑地看著他,目光移到他手腕上那串暗沉色的小小珠子上,珠子不過梔實大小,可每一枚珠子,都刻了人的名字,它在項州的手腕上繞了三圈。


    耿曙走到井欄旁坐下,側頭望向祠堂,說:“你們去刺殺郢帥羋霞了?”


    “嗯。”項州順著耿曙的視線看了眼裏頭,薑恒的哭聲已止住了,傳來輕微的交談聲。


    “衛婆呢?”耿曙忽覺得有些不安。


    “死了。”項州自若道。


    稍早之前:


    項州駕著馬車,帶著郢國大帥羋霞的頭顱,與昭夫人一同回到薑宅大門外時,昭夫人險些當場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麵前是濃煙滾滾、被燒得焦黑的廢墟,昭夫人在家門外站了很久很久,繼而二話不說,回到車前,抽出了她的天月劍。


    項州馬上阻止道:“先找人!找不到孩子們再殺人,夫人!”


    以昭夫人的脾性,說不得這下就要屠盡潯東全城,項州好說歹說勸住,馬上飛身而去,四處打聽薑恒的下落,幸而問到一少年背著另一少年往山上走了,項州也顧不得上山丘來,又火速前去通知薑昭。


    她隻是提著劍,在自己被燒毀的家門外靜靜站著,及至聽見項州的消息時,才收劍歸鞘,那一式貫注平生修為,在風雪中猶如不甘心的一聲龍吟,音傳百裏。


    幸而薑恒在這場劫難之中活下來了,潯東的百姓亦因他安然無恙,而保住了性命,否則必將迎來薑昭的又一場大屠殺。


    半個時辰後,薑恒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看見衛婆躺在板車上的屍體時,又大哭起來。


    項州坐在車前為蒼老的衛婆縫上腹部的創口,臨死前為薑昭擋下的那一刀,斬破了她的肋下。


    “別哭了!”昭夫人坐在一旁飲薑茶,又恢複一貫的模樣,皺眉道,“煩死了!”


    薑恒抱住衛婆冰冷的手臂,將她皺巴巴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想起衛婆從小到大待他的回憶,哭得肝腸寸斷。


    “人誰無死?”昭夫人又恢複了慣常的語氣,“習武殺人者,終究會落得這麽個下場。讀書讀書,老莊沒教你如何勘破生死?!書都讀狗身上去了!”


    耿曙握著衛婆的另一隻手,不住發抖哽咽,直到項州處理好了屍體,說:“縫好了。”


    “燒了罷,”昭夫人生硬地答道,“燒完把骨灰帶著,送回家去。”


    “娘,咱們沒有家了。”薑恒哽咽道,“衛婆死了,怎麽辦?”


    “讓項州送回衛家去。”昭夫人看著耿曙手持火炬,走上前,在神祠後點燃了衛婆身下的柴火。


    火光燃起,耿曙與薑恒、項州一排站著,昭夫人又冷冷道:“磕頭!”


    薑恒顧著痛哭,被提醒了才與耿曙一起跪下,朝火化的衛婆屍體磕了頭。


    潯東縣城防官率領一眾裏正來了,各自站著。縣官戰死,鄭國未遣來新的地方官,增援軍隊尚在路上,城中暫以城防官為首。


    “昭夫人,”城防官畢恭畢敬道,“潯東全城十萬百姓,莫不感謝您的恩德,得聞薑家被焚,接下來夫人如何打算,還請示下。”


    昭夫人從火焰前回身,看見百姓們紛紛簇擁過來,拖家帶口,朝她跪拜以謝救命之恩,從玄武祠外直到半山腰上,密密麻麻,跪了近兩萬人,黑壓壓一片。


    薑恒看了看母親,不知該不該開口說什麽。昭夫人冷漠注視眾生,許久沒有吭聲,及至城防官又說:“我們臨時打掃出城東一間宅邸,不如請夫人移步……”


    “我出城去,為你們刺殺羋霞。”昭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城防官的話頭,話裏帶著徹骨的寒意,漫天飛雪降在這兩萬人的頭上,猶如一股肅殺之氣掩來。


    “你們燒我家宅,劫我孩兒!”昭夫人倏然一把抓住薑恒,將他推到身前,讓百姓們看清楚,怒喝道,“一群忘恩負義之徒!我薑家不過兩個小孩兒,無恥之輩覬覦家財也就罷了,竟是連兩個孩子也不放過!”


    城防官馬上道:“昭夫人請息怒,人性好惡參半,城中百姓,亦有……”


    昭夫人倏然上前半步,所有人一驚,城防官依舊保持了鎮定,沒有退後。


    “我現在隻後悔救了你們性命,”昭夫人咬牙切齒道,“早知便該讓郢軍殺進城來,燒掉你們的容身之所,奸|淫你們的妻兒!讓你們嚐嚐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刹那間,耿曙一眼瞥見了祠堂樹後,慌不迭藏躲的幾個身影。


    薑恒還沉浸在衛婆的死裏,不住淒苦淌淚,然而昭夫人作勢要打,薑恒又隻得苦苦忍著。


    城防官坦然道:“昭夫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此事在下難辭其咎,若今日身死得以一抵,性命便請取去,又有何妨?”


    昭夫人輕蔑地哼了一聲,最後道:“滾罷,都滾,你們遲早一天將有該得的報應,都給我記著,這座城,遲早會等來被血洗的一天。”


    薑恒聽慣了母親的怨毒之語,倒不如何驚訝,隻是不住搖晃昭夫人的手,又摸摸她的背,想讓她別生氣了。城防官一時也下不了台,隻得讓昭夫人自己慢慢地消氣。


    人群漸散後,項州開始整理物事,百姓得知薑家被燒成白地,紛紛送來錢與糧食。


    昭夫人卻輕蔑道:“東西全扔了,這就走。”


    項州看了眼昭夫人,薑恒從車上拿了塊糖,昭夫人作勢要摑他耳光,薑恒隻好趕緊放下。


    項州便將百姓送來的糧食、錢與衣物都扔在了路邊。昭夫人又吩咐薑恒:“將你身上的衣服脫了,扔下車去。”


    薑恒不敢忤逆母親,一一照辦,昭夫人依舊讓他穿著那破爛單衣,項州脫下外袍,給薑恒裹著,護送母子二人上了馬車。


    “耿曙呢?”薑恒見方才耿曙就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


    “先走。”昭夫人吩咐道。


    薑恒馬上道:“等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昭夫人怒道:“他被我差去辦事了,你不走就給我留下!”


    項州說:“他馬上回來,聽你娘的,恒兒。”


    薑恒上了馬車,項州坐在前頭趕車,馬車到得半山腰處忽然停下,外頭傳來耿曙的聲音,薑恒正想拉開車簾,卻被昭夫人止住。


    “找著了?”昭夫人問。


    “嗯。”耿曙說。


    昭夫人在車裏吩咐:“多劃幾道,劃滿了,灑上蜂糖,扔在山下就是。”


    “什麽?”薑恒問道。


    外頭靜悄悄的,不聞聲音。


    “沒什麽。”耿曙在車外答道,“你們先走罷,我一會兒就跟上來。”


    薑恒聽到耿曙說了話,便放下心來,項州又抖了下車韁,駕車下得山去。


    耿曙站在半人高的草叢裏,麵朝三名被斬斷手腳、口中堵著布巾、奄奄一息呻|吟的地痞,沉默良久,歎了口氣,最後沒有照昭夫人吩咐的辦,隻將這三根人彘吊在了樹上。


    馬車又走得片刻,外頭腳步聲漸近,耿曙一個飛身上了車前。


    “是你嗎?”薑恒說。


    “嗯,”耿曙的語氣裏帶著少許輕鬆,答道,“我回來了。”


    項州便將衛婆的骨灰交給他,讓他抱著。


    薑恒正想讓他進來,閉目養神的昭夫人卻皺眉道:“你就不能安分點?”


    “平日裏,天天念著想出門,”昭夫人說,“現在可算遂你的願,房子燒了,管你的老婆子也死了,還不趕緊歡呼雀躍去?”


    薑恒想起衛婆,又要大哭,昭夫人又淡然道:“等哪天我也死了,你正好與逃生子出門過節,就不要再回來了。”


    薑恒被這麽一說,頓時難受得要死。


    馬車外頭,隻聽耿曙朝項州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


    “不知道,”項州答道,“聽夫人的吩咐。”


    一問一答,適時地衝淡了氣氛,薑恒看著母親,表情十分難過。


    昭夫人靜了很久,一口氣喘不上來,竭力將喉頭腥甜的血咽下去,良久,從牙關裏擠出生硬的兩個字。


    “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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