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周明生講述這段往事,孟釗腦中浮現出高中時代的陸時琛。


    在孟釗的印象裏,高中時的陸時琛傲慢,孤高,總是獨來獨往,很難把他跟周明生口中這個淋了雨的、充滿迷茫的少年聯係在一起。


    這時,周明生停頓片刻,語速緩慢地說道:“你剛剛問我,時琛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這些年跟他見麵不多,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回答。我隻能說,從那次見麵來看,他對你非常信任,這種信任既莫名又堅定,仿佛將你視作了親人一般,我不知道這信任從何而來。還有,雖然這孩子看上去很冷漠,但我能感覺到,他內心對於感情其實是非常渴望的。”


    陸時琛……渴望感情嗎?孟釗反複捏著手中的棋子,一時忘了落下。


    “人怎麽會沒有感情呢,封存了記憶的時琛在潛意識裏對感情的渴望甚至是超過常人的。”周明生似乎看出了孟釗的心思,繼續講道,“你懷疑時琛,卻又來找了我,說明你並不能篤定時琛有問題,徇私的事情你孟釗做不出來。雖然我不知道你因什麽而懷疑他,但我相信,時琛這孩子,本質不壞,傷天害理的事,他幹不出來,既然他那麽相信你,那我覺得,你也應該試著去相信他。”


    雖然周明生沒有講出任何能證明陸時琛與此事沒有關聯的證據,但這番話不知為何卻讓孟釗不自覺地信服。會不會……真的與他無關?那做出這一切的人又會是誰?孟釗越來越動搖。


    沉默片刻,孟釗抬頭看向周明生:“那……陸成澤呢?”


    周明生會心一笑,一邊擺正棋子的位置,一邊講道:“成澤啊,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在我看來,如果時琛沒有因為那場車禍失去記憶和情感,一定會長成成澤當年的樣子。小孟,二十年前的那場農民工討薪案,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周明生看向孟釗。


    孟釗點了點頭。


    “很多人都以為,成澤是因為一時意氣,或者想搏個名氣,才接手了那個案子,但我很清楚,成澤處事謹慎,為人淡泊,他接手的每一個案子,都是出於本心。”


    “唉……”周明生歎了口氣,“你知道他大學是怎麽過的嗎?每頓飯一個饅頭,一碟鹹菜,再接點食堂的免費餐,就糊弄過去了,一年也不見得買一件新衣服。雖說他的家庭條件不太好,但也不至於過這種日子,而且他還一直在勤工儉學,外出做家教,你知道他的錢都去哪了嗎?”


    孟釗搖搖頭。


    “二十年前,是中國基建和城鎮化發展最快的階段,全國各地都在大興土木,那時候法律不健全,人們的法律意識也非常淡薄,特別是外來務工的農民工,他們經常連合同是什麽都不知道,給人幹完了活,轉頭就被老板趕走,拿不到一分錢。他們沒錢找專業律師,也申請不到法律援助,有些人就到政法大學攔路問詢,希望這些法律專業的大學生能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


    “有些學生看到這些民工,就會走得遠遠的,不想讓自己沾上麻煩。有些學生,可能會駐足聽一聽他們的經曆,但覺得希望渺茫,就勸他們放棄。隻有成澤會主動走過去,詢問他們的困難,竭盡全力給他們提供幫助。但打官司嘛,總得四處奔波,哪裏都需要錢,成澤都是自己出的錢,有些農民工討回了薪水要給他酬勞,他全都拒絕,討不回來薪水的,他有時也會自掏腰包,幫他們解決燃眉之急。


    “有一次,他又去辦公室跟我請教農民工維權的問題,好好的一個小夥子,聊著聊著天,竟然暈倒了,我急得趕緊把他送去醫務室,後來醫生說,是餓的。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了成澤所做的一切。我做教師這麽多年,教過的學生成千上萬,成澤是這些人中性子最溫良的一個,能成為他的老師,也是我的驕傲。”


    周明生說完這些,側過了臉,眼睛一直在眨。


    停頓了一會後,周明生的目光再次看向孟釗:“小孟,你舅舅當年的那場官司,雖然一直都是我跟你們在直接溝通,但其實當年的那起案子的辯護,也是成澤主導的,隻不過他不讓我跟你說。我當時上了年紀,精力有些跟不上,時琛找到我的時候,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很多東西都是成澤通宵熬夜做出來的,案子開庭那三天,他幾乎都沒有合過眼,一直在和我優化細節和措辭。如果沒有成澤的付出,光憑我,你舅舅當年很難翻案。”


    周明生的話讓孟釗近乎震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舅舅當年之所以能翻案,是因為周明生起了主要作用,但現在聽周老師的意思,陸成澤才是當年在背後默默付出的那個人。


    一時間,孟釗的心情有些複雜。


    周明生停頓片刻,又開口道:“小孟,案子的事情我不了解,沒辦法給你提供太多幫助。但成澤是我的學生,時琛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相信,無論發生什麽,人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今天我說的一切,很感性,卻也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從我的角度出發,我真的沒辦法懷疑這兩個人,沒辦法支持你的想法啊。”


    說到這,周明生的情緒已經有些激動,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啊小孟,我的想法可能有些偏激了,希望不要幹擾到你辦案。”


    聞言,孟釗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老師,謝謝您為我解惑。”


    從周明生家裏出來,孟釗坐上車,頭靠著椅背看向遠處。


    他腦中浮現出高中時的陸時琛,在周明生問他為什麽要幫孟祥宇翻案時,他說的那句“我不知道”。


    又浮現出兩天前坐在車裏的陸時琛,在被問及“為什麽要衝過來擋住那輛卡車時”,他說的那句同樣的“我不知道”。


    如果說擋住那輛卡車,是因為要保護我這個“工具”,那十二年前去找周明生幫孟祥宇翻案,又是為了什麽?還有,當時為什麽要莫名而堅定地信任我?


    陸時琛無法體會到平常人的感情,但是否說明,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出於理智?而那些無法用理智解釋的……也許都是出自本能?


    出於本能地幫我,出於本能地救我,出於本能地信任我,出於本能地跟我接吻和上床……


    孟釗閉著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情感幾乎要壓過理智,讓他無法冷靜地看待陸時琛。


    忽然,他腦中再次想起徐局的那句話——“不要因為情感而迷失理智”。


    他睜開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的理智歸位。


    周明生為自己提供的,是另一種看待問題的角度,是補足了他的視角,但他不能讓自己的視線被局限在這個視角之內。


    周老師所了解的,是十二年前的陸時琛。但十二年之間,陸時琛遠在國外,這段時期的陸時琛,孟釗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忽然,他腦中出現了一個名字——“喬遇”。


    喬遇是陸時琛合夥人的妹妹,說不定她會了解出國之後的陸時琛?而且,上次陸時琛去療養院時,也是喬遇陪同他一起過去的,她會不會對陸時琛參與進案子這件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不過他與喬遇素不相識,喬遇真的會把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麽?


    隻能去試試看了,孟釗做了決定。他拿出手機,給周其陽發了個消息:“幫我在係統裏查一下喬遇的聯係方式。”


    消息剛發出,手機忽然振動起來。屏幕顯示,是任彬打來了電話。


    是國外的調查有結果了?孟釗接起電話:“喂,彬哥?”


    “孟隊,”任彬在電話裏說,“我這邊初步調查到了一些情況,跟你匯報一下。我查到了祝睿在亞特蘭大的住址,拿到了他的筆記本電腦,也找到了網絡供應商,從ip地址來看,給盧洋兩次提供消息的人很可能就是祝睿。但這台電腦中的郵件和瀏覽記錄都被清除過,想要確切的證據,還得等電腦修複才行。”


    給盧洋發送“趙雲華誤殺周衍”消息的,還有提供暗籠地址導致盧洋喪命的,都是祝睿?任彬提供的消息和陸時琛提供的消息一致,如果事實真的成立,那也就能說明,起碼在這件事上陸時琛並沒有說謊,也不是通過做假證的方式故意將嫌疑引到祝睿身上……


    “行,”孟釗對任彬道,“辛苦了彬哥,等你把確切的證據傳過來,我立刻就對祝睿進行審訊。”


    “沒問題。”任彬在電話另一頭答道。


    沒想到任彬這一次倒是挺靠譜的,孟釗掛了電話後,喬遇的號碼也被發送過來。


    孟釗將電話撥過去,過了一會兒,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女人略微柔媚的聲音:“你好?”


    “你好,請問是喬遇嗎?”孟釗問。


    “是我,你是……?”


    “我是市局的孟釗,我們上次在醫院見過麵。”


    “是你啊,”喬遇顯然還記得他,“怎麽了孟警官?”


    “方便見麵聊聊嗎?”


    “嗯……可以啊。”電話那頭稍微有些遲疑。


    兩人確定了見麵的時間和地址後,孟釗掛斷電話,開車前往那處地址。


    喬遇把地址約在了她家樓下附近的一間咖啡館,孟釗開車抵達時,喬遇已經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隔著窗戶向他招手。


    孟釗下了車,走進咖啡館,徑直朝喬遇的方向走過去。


    孟釗拉開喬遇對麵的椅子,坐下來。


    “看看喝點什麽?”喬遇把菜單推到孟釗麵前,“孟警官,你來找我,是想聊什麽?”


    孟釗隨便點了一杯拿鐵,合上菜單,看向喬遇:“聊聊陸時琛吧。”


    “陸時琛?”喬遇捏著吸管在杯子裏攪了兩圈,“上次他住院,不是你在照顧他嗎?又是高中同學,應該是你比我更了解他吧?”


    “那倒未必,”孟釗笑笑,“起碼同去療養院這樣的事情,他就不會叫上我。對了喬小姐,4月中旬咱們在療養院碰過一次麵,你還記得吧?”


    “記得。”喬遇點頭道。


    “那次是去看望誰的親人嗎?”


    “那倒沒有,隻是去看看療養院的條件。”


    喬遇是在有意隱瞞,還是真的不知情?孟釗不動聲色,繼續旁敲側擊地問道:“是陸時琛家裏的老人有住療養院的需求嗎?”


    喬遇眼帶笑意地看向孟釗:“為什麽是陸時琛家裏的老人?”


    “以他的性格,似乎不太願意陪同別人參觀療養院,所以我猜,應該不會是喬小姐給自家人看的吧?”


    “你看,還說你不了解他。”喬遇輕輕聳了一下肩膀。


    “他那次是怎麽把你約出來的?看上去,他也不像是會主動約人的那種人。”


    “我想想,他打了個電話來,說讓我和他到療養院一趟。”


    “然後你就去了?他沒說為什麽要去療養院?”


    “是啊。我喜歡他,他又約我出來,我有什麽理由不去呢?”喬遇莞爾一笑。


    “那去療養院之後,你們隻是一起看了療養院的公寓環境?”見喬遇點頭,孟釗繼續問,“沒有去療養院其他地方轉轉?”


    這次,喬遇看著孟釗,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孟警官,你突然說想跟我聊聊,我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現在看,這事還真不小,你是在懷疑陸時琛?”


    孟釗有些無言。難怪陸時琛會叫上喬遇一起去療養院,這個女人的確很聰明。


    喬遇則繼續說:“孟警官,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禦湖灣吧?你當時就懷疑樓下住戶的死與陸時琛有關,難道這事是真的?”


    孟釗沒有回答,隻是說:“為什麽這麽問?你這麽喜歡他,也懷疑他殺人?”


    喬遇托腮看著他,笑眯眯道:“你喜歡他,你不也在懷疑他嗎?”


    這下,孟釗徹底無言。這女人不僅是聰明,簡直是有些厲害。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實在沒必要拐彎抹角,孟釗索性直言道:“喬小姐,你對陸時琛了解多少,介意跟我說說嗎?比如他為什麽要住在禦湖灣?當初這個房子,是他自己找的嗎?”


    “找房子的事情,我確實想過要幫忙。”喬遇想了想,“我哥說他剛回國,讓我多上些心。本來我打算在寶嶽區的市中心給他找一套房子住下,那邊熱鬧,配套設施也比較健全,但他根本沒有考慮我找的那套房子,一開始就確定要住在禦湖灣。當時論及裝修和租金,禦湖灣的另外一套房子其實更合適些,但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猶豫,直接就定下了現在住的這一套。”


    是因為那個位置可以清晰看到市局嗎?孟釗的心情又變得有些複雜,繼續問:“你還了解其他事情嗎?”


    喬遇回想片刻,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也不是很了解他,就連我哥跟他共事這麽多年,都談不上有多了解他。他這個人,就好像一個不知疲憊也不近人情的機器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似乎也沒什麽可以了解的。可惜了,這麽帥的一個人,卻沒感情,還得一直吃抗抑鬱的藥才能不那麽痛苦地活著,有的時候看著他,真覺得挺可憐的。”


    孟釗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問:“對他的病症你有過了解嗎?”


    “前幾年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聽我哥說過一點。好像是說,他失眠嚴重、狀態很差的時候,就會回國修養幾天,再回去的時候,狀態就會好很多,幾乎每年都會回國一次。不過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距離現在也有七八年了吧,近幾年倒是沒再聽過他回國的消息……”


    “早些年他回國過?回明潭嗎?”


    “好像不是……應該是回燕城。”喬遇說著,語氣裏摻了一絲疑惑,“很奇怪,對吧?人在抑鬱嚴重的時候,不是會找一些能靜心的地方修養嗎?為什麽會去燕城那種人多又吵鬧的地方……”


    燕城……孟釗心下一動,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忽然想到,當年自己還在公大讀書時,有那麽幾次,他覺得似乎有人在遠遠地看著自己。但那目光隻在一年裏偶爾出現幾次,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現在想來,那目光……會不會是來自陸時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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