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酸澀的、隱隱鈍痛的感覺越來越清晰,昏迷不醒的陸時琛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胸口出現了明顯的起伏。


    猛然間,他睜開了雙眼,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


    *


    回想起這段十二年前的過往,孟若姝也心緒難平。


    無意間目睹了孟釗下跪那一幕之後,她悄悄地跑了出去。


    從那時起,十歲的孟若姝才意識到,因為這件事,他哥哥孟釗為了他們一家承受了多少壓力和痛苦。


    她沒跟孟釗提起過這件事,但打那之後,她開始逼迫自己聽從孟釗和宋寧的安排,見心理醫生,嚐試著出門與同齡人接觸。


    孟若姝一直講到孟祥宇二審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停下來,這才察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坐在她旁邊的林琅也哭了,小聲地抽泣著。


    兩人靜默無聲地流淚,良久,林琅才又開了口:“你比我幸運,起碼有個這麽好的哥哥。”


    孟若姝從隨身帶著的包裏翻找出紙巾,抽了一張遞給林琅,又擦幹了自己眼淚:“你呢,事情發生之後有沒有想過報警?”


    林琅點點頭,又說:“但他們嫌丟人,不讓。”


    孟若姝知道,林琅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她父母。


    “不讓你打電話,也不讓你出門?”


    林琅又點了點頭。


    “真是禽獸不如。”孟若姝罵了一句,頓了頓又問,“那……十年過去了,你還想不想抓住凶手?”


    林琅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孟若姝又問:“是覺得一切來得太晚了嗎?但不管多晚,惡人都該受到懲罰,不是嗎?”


    林琅又沉默了片刻,遲疑道:“可是……”這兩個字說完,便沒了其他話。


    孟若姝看出她的猶豫,問:“是對你父母還有顧慮?”


    林琅搖了搖頭。


    “那是還在害怕那個有權有勢的畜牲?”


    林琅沒有說話。


    “你不需要有任何顧慮,”孟若姝看著她,語氣放得很輕,“我哥就在樓下,他現在是市局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而那個畜牲昨晚也已經被我哥關了起來。聽完我的故事,你應該知道我哥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吧?如果你相信我,那你也可以相信他。”


    孟若姝微微俯身,看著林琅:“林琅,你知道嗎?來的路上,我哥跟我講,吳韋函把一些被他性侵過的女孩全部囚禁在地下室裏,還給她們的身體持續注射藥物,這些人恐怕一輩子都無法醒過來,聽完這件事,我真想殺了他!憑什麽這樣的畜牲還能繼續逍遙法外,憑什麽要讓這種人渣繼續去禍害其他女孩?”


    “我想幫你,也想幫她們,但這光憑我是不夠的,現在,你能不能也幫幫我,幫幫我哥,也幫幫她們?”


    孟若姝話音剛落,林琅突然精神崩潰,把頭埋在了膝間,爆發出一陣哭聲。


    這撕裂一般的哭聲讓人聽來揪心,孟若姝靠近了,伸出手臂抱住林琅,用手掌輕輕拍著她:“沒事的,沒事的,沒有人會強迫你,你可以慢慢來,都會好起來的。”


    半晌,林琅的哭聲弱下來,又抽泣了一會兒才沙啞地出聲道:“我……不敢。”


    “不敢什麽?”


    “我怕我現在的樣子……我怕別人笑話我,我怕自己變成了一個廢物……”林琅哭著說,“十年了,我已經不敢麵對外麵的世界了。”


    原來林琅害怕的地方在這裏,孟若姝怔了怔,孟釗跟她提到過,以林琅當年的家境,能考上文昭高中,說明她的成績非常拔尖,這樣的女孩個性必定是很要強的。


    在經曆了性侵事件後,她遭受家人辱罵,那時候是因為恥於見人才蝸居在這間舊房子裏,而這麽多年過去,林琅越是躲著,就越是不敢走出去,這個破舊的房間變成了她的安全區,她意識到自己跟這個社會嚴重脫節了,害怕自己出去成為別人眼裏的笑話。


    “你等等,”孟若姝想了想,拿過自己的包,從裏麵翻出一個隨身攜帶的小化妝包,她牽著林琅,“跟我來。”


    她帶著林琅走到了那間光線昏沉的臥室,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陽光瞬間傾瀉了一地,屋裏亮得讓林琅下意識抬手遮住眼睛。


    房間裏的鏡子全被林琅用床單遮了起來,可以想見,這些年她有多害怕麵對自己。


    孟若姝讓林琅坐到椅子上,從化妝盒包裏拿出了幾把小刷子。


    她動作嫻熟,像是在施展魔法,林琅出事前也曾經是個愛美的女孩,此刻猜到了她要做什麽。


    柔軟的化妝刷落到臉上,林琅閉上了眼睛。


    孟若姝全神貫注,開始一點一點地給林琅化妝。


    十幾分鍾後,她直起身,看著林琅的臉說:“大功告成!”然後她帶著林琅轉過身,走上前,一把扯掉了蒙在鏡子上的床單。


    鏡子裏出現了一個微微佝僂著肩膀的女孩。


    林琅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這些年,她從來都不敢好好打量自己,起初是覺得自己很髒,後來又害怕自己變老變醜,再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對鏡子裏的那個人產生了恐懼和厭惡。


    而如今孟若姝給她上了一層淡淡的、精致的妝容,鏡子裏的那個人仍舊長著她熟悉的那張臉,卻遠沒有她記憶裏的自己那麽醜陋可憎。


    她盯著鏡子裏的人,仿若在打量一個久未見麵的老友。


    “你看看你,多漂亮啊,”孟若姝站在她旁邊,看著鏡子裏的林琅說,“林琅,我是一個美妝博主,從我的角度來看,你也非常適合這個工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教你化妝,教你當美妝博主。你問問你自己,是想繼續待在這間屋子裏,還是想一直這麽漂亮下去,讓很多人喜歡你?”


    “你才二十七歲,十年間失去的東西,完全來得及一件一件地找回來,我幫你,我哥也會幫你,我朋友也會幫你,你不需要有任何顧慮,你隻需要問你自己,想不想走這裏走出去?”


    林琅仍舊盯著鏡子裏的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她咬了一下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看向孟若姝點了點頭。


    孟若姝臉上露出笑容,她牽著林琅的手:“走,不怕。”


    她拉著林琅朝門口走過去,林琅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帶著遲疑,但卻沒有停下。


    走到門口,孟若姝握手門把手,轉頭看向林琅。


    林琅又點了點頭。


    孟若姝手腕用力,壓下門把手,“哢”地一聲輕響,門開了。


    *


    孟釗焦躁地用手指敲著車門,陸時琛那邊沒消息,孟若姝這邊也沒消息。


    就在孟釗坐立難安,想要推門下車透透氣時,孟若姝從樓道裏走了出來,身後還牽著一個女孩,再後麵跟著程韻。


    孟釗一眼認出了林琅,雖然早有準備,但他還是有些震驚於林琅的狀態。


    從家裏走到外麵的林琅像是一個失去了外殼保護的蝸牛,暴露在外麵的空氣中讓她覺得驚慌不安。


    程韻小跑到孟釗車邊,拉開車門坐進車裏,跟孟釗報告剛剛的情況。


    車門關上,孟釗問:“林琅肯出來指證吳韋函了?”


    “對,小姝可太厲害了,”程韻把證物袋遞給孟釗,“林琅保留了十年前她遭受性侵時穿的那條裙子,釗哥,隻要物鑒那邊能驗出上麵的na,拘留吳韋函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孟釗把那條湖藍色的裙子從證物袋裏拿出來看了看,這條裙子上麵不僅有撕裂的痕跡,還有大片的暗紅色血跡。


    十年前的性侵案件,僅憑這樣一條裙子,其實無法直接證明吳韋函跟其他人一起性侵了林琅,更別提林琅還患有精神疾病,口供的效力也會減弱一些。想要申請逮捕令還是有難度,但起碼,林琅的口供和這條裙子可以證明吳韋函身上存有重大嫌疑,可以暫時將他拘留起來,爭取更多時間搜查吳韋函的其他犯罪證據。


    孟釗把裙子放回證物袋裏,遞給程韻:“把裙子拿回去給物鑒,讓他們看看上麵能不能檢測出na,然後你開著我的車回去,跟林琅和小姝回市局。”


    “那你呢?”


    “我打車回。”孟釗說完,把車鑰匙扔給程韻,推門下了車。


    就在他下車的那一瞬,他看見林琅往後退了一步。


    讓林琅跟陌生男人一路上待在逼仄的車廂空間內,對於林琅來說,怕是一種心理折磨。


    孟釗歎了口氣,然後一邊從手機上打車,一邊朝公路的方向走過去。


    坐上出租車,徐晏打來了電話。


    徐晏正守著陸時琛,一見她的名字,孟釗的神經下意識繃緊了一瞬,他害怕陸時琛會再出什麽問題。


    他接起電話,徐晏的聲音傳過來:“孟釗哥,你朋友醒了!”


    “好,”心口的那塊巨石哐當落了地,孟釗鬆了口氣,“我這就過去。”


    去醫院的路上,孟釗催著出租車司機提了好幾次速。


    下了車,他一路跑進了醫院大廳,又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梯。


    孟釗推門走進病房,病房裏站了不少人,除了主刀醫生站在病床邊,正給陸時琛做各項檢查,旁邊還站了幾個稍年輕的醫生和護士。


    替孟若姝守著的徐晏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頭一看是孟釗進來,叫了聲“孟釗哥”。


    孟釗朝她點了點頭,走上前,看著躺在病床上的陸時琛。陸時琛的眼神也朝他看過來。


    兩人目光對視,孟釗看見陸時琛臉色蒼白,嘴唇上幾乎沒什麽血色。以前他就總覺得陸時琛像那種科幻電影裏製造的完美ai,一張臉精致得無懈可擊,又常常沒什麽表情,而現在,孟釗反而不忍產生這樣的聯想了。


    “情況基本穩定下來了,”醫生直起身,對著旁邊的陸成澤說,“暫時沒什麽大礙,再觀察觀察,下午應該就能轉病房了,陸律師,暫時可以安心了。”


    陸成澤點頭道:“多謝了劉主任。”


    醫生走後,孟釗對陸成澤說:“陸叔,您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守著。”


    “案子的事情忙完了嗎?”陸成澤問。


    “已經有些眉目了,暫時可以緩一緩了。”


    “你也聽到了,時琛這邊沒什麽大礙了,我在這裏守著就好,你回去休息吧。”陸成澤說,“這個案件的嚴重性我知道,公安局現在離不開你,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不要再為我們的事情操心了。”


    孟釗沉默片刻,開口道:“陸叔,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陸時琛也不會遭遇這些。就讓我陪陪他吧,算是為我的行為贖罪。”


    陸成澤搖頭道:“時琛當時救你也好,現在醒來也好,不會是為了讓你給他贖罪的。”


    見孟釗堅持,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了,那你就留在這裏陪他吧,這個案子如果需要什麽幫助,你隨時跟我說。我先走了。”


    孟釗把陸成澤送出病房,又陪他走到電梯。


    電梯合上,孟釗轉過身,快步走回了病房。


    他推開病房的門,徐晏正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看著陸時琛,聞聲回過頭來。


    孟釗走過去,許是因為重傷過後精神不濟,陸時琛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又睡著了。


    “你坐,孟釗哥,”徐晏站起身給他讓位置,看著孟釗的胳膊,“你也受傷了?”


    “沒事兒,你坐吧,”孟釗一伸手,從旁邊拖了一把椅子過來,也坐到病床邊,“一點皮外傷而已。”


    “看上去流了好多血啊,紗布都滲血了,”徐晏神色擔憂,“要不我在這兒守著,你去樓下重新包紮一下吧,還有你的衣服……”


    “沒關係。”孟釗看著病床上的陸時琛,“大清早就把你叫過來幫忙,辛苦你了,我讓小姝請你吃飯。對了,小姝在警局,你要不要去找她玩?”


    “說得我們跟小孩似的……”見孟釗一直看著病床上的陸時琛,徐晏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孟釗哥,這是你朋友嗎?”


    “嗯。”


    “果然人以類聚,好看的人都跟好看的人做朋友。”徐晏小聲說,見孟釗似乎一心掛念著病床上的朋友,並沒什麽心情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識趣地站起身,“那孟釗哥,如果這邊沒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就先去局裏找小姝了。”


    “我讓小姝開我的車來接你。”見她站起來,孟釗也隨之起身。


    “不用不用,我開車過來的。”徐晏連忙擺手,“那我走了。”


    出了病房,徐晏把包斜跨在肩上,經過護士站的時候,她聽到兩個護士在小聲說話,議論的內容似乎跟孟釗有關。


    她的腳步慢下來,忍不住留意著那兩個人說的話:


    “是硬生生擠進那兩輛車中間的,不然救護車上那一車人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肯定是為了那個警察啊,不然怎麽可能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那警察好看麽?”


    “你說呢?”說話的人笑道,“不好看怎麽會有人舍命相救啊……”


    徐晏的腳步頓了頓,然後抓緊了身前背包的鏈條,快步走了過去。


    送走徐晏,孟釗合上病房的門,走回去坐下來,看著陸時琛。


    陸時琛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也看向他。


    兩人對視半晌,誰也沒說話。


    片刻後,孟釗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了。


    他開口,嗓子是啞的:“你……”還沒說出話,眼眶忽然一陣酸脹,孟釗的手指攥成拳頭,用指關節抵住了自己的眉心,讓這陣突如其來的情緒快速緩下來。


    陸時琛也開了口,嗓音很沉,有點沙啞:“怎麽受的傷?”


    孟釗輕輕呼出一口氣,緩下情緒才抬起頭。


    見陸時琛看著自己的手臂,他也垂眼看了看:“這個啊……沒事兒,找證據的時候被吳韋函養的鯊魚咬了一口。”


    “疼麽?”陸時琛又問。


    孟釗微微一怔,才說:“不疼。”


    眼前這人一身重傷,成了一碰就碎的瓷人,相較之下,自己這傷無異於被螞蟻咬了一口,但陸時琛居然問他疼不疼。


    孟釗一時心情複雜。


    陸時琛抬起那隻沒受傷的手,輕輕覆在他胳膊上紗布滲血的地方。


    到此刻,孟釗方才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瞬遲疑後,他也抬起了手,收緊手指,握住了陸時琛的那隻手:“還好你醒了。”


    “如果我不醒呢?”陸時琛看著他。


    “我會一槍崩了吳韋函。”孟釗說。他語氣堅定,不像是在開玩笑。


    陸時琛的鼻腔裏發出些許氣聲,像是很輕地笑了一聲:“你不是正義的人民警察麽?”


    “我舅舅是你救的吧,如果不是你,恐怕我當初早就沒了理智,自暴自棄了。正義?希望?”孟釗自嘲地笑笑,“我今天還能理直氣壯地講出這些詞,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你。沒有你,或許我現在就是街邊一個活得像癩皮狗一樣的小混混了。”


    陸時琛看著他,沉默稍許,他說:“睡會兒吧,你看上去很累。”


    “陪你再聊會兒?”


    “時間還長,睡醒了再聊也不遲。”


    “好,”孟釗點頭道,“那我趴會兒,你有事兒隨時叫我。”


    他說完,側過臉伏到胳膊上,闔上了眼皮。


    許是因為陸時琛的情況好轉讓他安心了一些,三十多小時裏孟釗都沒感覺到困意,但現在隻趴了一會兒,他就覺得困意像潮水一樣漫了上來。


    陷入睡眠之前,他察覺好像有目光落到自己頭頂,那讓他聯想到近幾個月來,自己每天清晨上班時,落到他身上的那道目光。


    孟釗強撐著困意,睜開眼睛,抬起頭看向陸時琛。


    陸時琛也在看著他。


    確定了陸時琛醒來這件事是真的,孟釗收緊手指,將陸時琛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然後才重新趴下來,再一次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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