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孟釗為什麽熟悉陸時琛的字跡,這還要追溯到高中的時候,當時孟釗用過陸時琛的筆記。


    準確地說,他就是因為陸時琛的筆記,才能在距離高考的那半年裏一路翻身,最終被提前批公安大學錄取。


    “這是……?”孟釗捏著那張紙問師母。


    “哦,這個啊,”師母偏過頭看了看,“這好像是當時一個孩子寫的,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就記得那時候明生從學校回來,說有個十七八歲的男孩來找他幫忙接一個刑事案子,他那時候已經好久不接案子了,一開始拒絕了,但那男孩每天坐在教室後麵,不聲不響的。明生看他年紀不大,怕他是逃課過來的,就過去問他到底是什麽案子,這才知道了你舅舅的事情。”


    “要說起來,那男孩可是幫了你家的大忙,但說來也奇怪,那男孩幫了忙,還要明生不要跟別人說起他……你周老師還真答應他了,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覺得說出來也沒關係了,你猜那男孩是誰?”


    孟釗的眼神從那張紙上抬起來:“是……陸叔叔的兒子?”


    “哎喲,你知道啊,”師母笑起來,“怎麽猜到的?”


    “我跟他是高中同學。”


    “虧你周老師還一直覺得自己在保守秘密,原來你知道啊。”


    “那倒沒有,”孟釗否認道,“我也是根據這張紙上的筆跡才認出來的。”


    “那現在還有聯係沒?要是遇見了可得好好謝謝他,明生當時還跟我說,這陸成澤的兒子性格一點也不像他。”


    “不像麽?”孟釗腦中出現陸成澤和陸時琛父子倆,不僅那種棱角分明的長相一脈相承,連身上拒人千裏的氣質都極為相似,天底下哪找這麽相似的父子倆,他笑了一聲,“我倒覺得很像。”


    “那是你沒見過年輕時候的陸成澤,”師母也跟著笑,“那時候的小陸既陽光又健談,在學校裏那可是標準的校草人選,後來可能是因為家庭變故的原因吧,這些年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原來陸叔叔年輕的時候是這樣的。”孟釗附和著。


    “可不是麽,”師母笑著問,“小陸年輕時帶頭打贏的那起民工討薪案你聽說過沒?”


    “聽說過。”孟釗說。


    那是讓陸成澤在全國範圍內名噪一時的一個大事件,當時一家房地產公司資金鏈斷裂,上千名民工討薪無果,一夜之間有好幾人選擇了自殺,而這家公司的董事長背靠權勢,買通了當地媒體,硬是將事情捂得嚴嚴實實。


    那還是陸成澤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時候,距今已經近二十多年了,在那個互聯網不發達的時代,那些掙紮著的底層農民工根本無法讓自己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當地的律師知道對麵的勢力有多可怕,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彼時陸成澤大學畢業兩年,在一家鼎鼎有名的律所工作,他長相標誌,氣質出眾,能力拔尖,在公司受到領導重用,前途一片大好。他還有一個在大學階段相愛的漂亮妻子,以及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可愛兒子,人生可謂是春風得意。


    而就在陸成澤去外地見客戶的那一天,他的人生走向從此發生了改變——他無意中得知了當地的這個農民工討薪事件,在跟妻子商量之後,他在妻子的支持下留在了當地,無償接手了這個案子。


    陸成澤所在的律所自然不同意他的做法,這案子難度大、耗時長,且極有可能報酬低微,市麵上任何一家商業公司都不可能接手這樣的虧本生意。當年的陸成澤大抵是很傲氣的,他幹脆地辭掉了那個別人眼中前途無量的好工作,踏上了這條漫漫長征的討薪之路,這一走就走了八年。


    等他終於打贏這場官司,本以為人生從此會一帆風順,沒想到剛回來,本打算一家三口外出郊遊,沒想到半路卻遭遇了一場嚴重車禍,妻子時辛當場去世,他和兒子陸時琛也被撞成重傷……


    以前隻是對陸成澤這段過往有所耳聞,如今聽著師母回憶起當年陸成澤的往事,孟釗頓時覺得有些唏噓。


    原來陸時琛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母親遭遇車禍身亡,父親在悲痛之下性情大變,原本應該團聚的三口之家卻在一夜之間支離破碎,這樣想來,陸時琛如今的性格似乎也有跡可循……


    “這人的境遇啊,真是說不準,你說那麽好一個人,怎麽就遇上了這種事呢……”師母歎了一口氣,“前些年我還一直說給小陸再介紹一個,他怎麽也不同意,一轉眼都到了這個年紀,看來就打算這樣孤獨終老了。”


    “倒也能理解,”孟釗說,“畢竟是曾經共患難的愛人。”


    “是啊,何況時辛還是那麽好的姑娘……對了,小孟你是不是也還沒有女朋友?”師母說著,大概是覺得這話題太過沉重,又把視線轉移到了孟釗身上,拐到了她擅長的話題,“我們學校今年新招進來一個女老師,長得可漂亮……”


    一提起給孟釗介紹女朋友的事情,師母開始滔滔不絕,孟釗應付了幾句,找了借口落荒而逃。


    平心而論,師母給他介紹的女孩其實都不錯,但孟釗就是覺得跟人家沒話聊,之前礙於師母態度熱情不好推拒,他也去見過兩次麵,但全程如坐針氈,一場相親下來,感覺比連續24小時不間斷破案還累。


    打那之後,他就學會了跟師母在這個話題上打太極,任憑師母再怎麽把對方誇得天花亂墜,他也沒再答應去相親過。


    告別師母後,孟釗走出醫院。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拿起那個文件袋,從裏麵抽出那張紙,借著車外昏黃的路燈又盯著看了一會兒。


    那張紙上記錄的線索並不新鮮,都是當時媒體報道過的內容,更像是關於線索的整理。


    上麵還記錄著孟若姝放學的時間,被人叫出去的時間,以及孟祥宇下班的時間。


    孟釗想起自己跟陸時琛最大的矛盾來源——那條被車軋過的奄奄一息的狗算是開端,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陸時琛曾經對孟若姝進行過逼問。


    那是孟祥宇的案子一審結束後不久,孟若姝的精神狀態開始好轉,但失語症還是沒好,她有些抗拒上學,孟釗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少年宮裏,讓她逐漸適應跟同齡人的相處。


    周六下午,孟釗去少年宮接孟若姝,卻看見陸時琛低頭看著還不到他胸口高的孟若姝,他神情冷淡,似乎在問孟若姝什麽事情,而患了失語症的孟若姝站在他對麵怯生生地搖頭,看上去有些畏懼。


    孟釗走近了,才聽清陸時琛在問什麽——他在問孟若姝那天被實施猥褻的具體時間,還有猥褻持續了多長時間。


    這話立刻激怒了孟釗,這半年多以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在孟若姝麵前避而不談那件事,想讓她慢慢遺忘掉,而陸時琛的這幾句話直接摧毀了他們的努力!


    在看到孟釗的一瞬間,孟若姝站在原地,“哇”地哭出了聲,哭得撕心裂肺。


    孟釗捏起拳頭,又一次重重地朝陸時琛揮過去。


    相比上次在操場上的那場打架,這次的後果要嚴重得多,有路人報了警,警察來了之後把他們倆拉開,帶到了派出所裏。


    按規定,打架鬥毆是要被拘留的,但因為兩個人都未滿十八歲,警察便試圖讓兩人和解,誰知兩個人都沒有和解的想法,就那麽一聲不吭地待了好幾個鍾頭,把派出所警察都愁得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最後還是陸成澤趕過來,替陸時琛向孟釗道了歉,這件事才算結束了。


    孟釗看著那張紙上按時間記錄的線索,心緒複雜。難道說……當時陸時琛逼問孟若姝,就是為了收集線索,證明孟祥宇是被冤枉的,然後把證據遞給周明生和陸成澤?


    但這手段也真是不近人情……明明知道孟若姝遭遇了侵犯,怎麽能那樣逼問一個還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


    孟釗又想起自己先前對陸時琛的評價——說他不近人情吧,偶爾做得事情還挺有人味兒。


    陸時琛這人真是……讓正常人難以理解。


    孟釗把文件袋放到副駕駛上,啟動車子,開著車的時候,腦中那個關於高中陸時琛的影像始終揮之不去。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以為是陸成澤先去找了周明生,才有了後來師徒二人的那場合作,沒想到事情追溯到最初,居然是陸時琛先踏出了那一步。


    在孟釗的記憶裏,高中時陸時琛的確翹過一次課,準確地說,是翹了一周的課。


    孟釗當時心情絕望,不久前他去求過陸成澤,希望陸成澤能幫他舅舅一把——陸成澤聲望很高,曾經在法庭上逆風翻盤,幫一群無助的農民工打贏過一場看似不可能的民工討薪案,也因此在全國範圍內名噪一時。


    但那會兒陸成澤工作忙碌,根本無暇顧及孟祥宇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於是就婉拒了孟釗。


    那天之後,孟釗覺得舅舅翻案無望,開始計劃之後的事情,他甚至做好了退學的打算,畢竟孟祥宇一旦入獄,家裏的收入來源就斷了,僅憑存款是無法負擔舅媽的醫藥費和孟若姝之後的學費的。


    孟釗打算好了,如果二審法院還是維持原判,他就退學去打鄰市黑拳,據說打贏一場能掙不少錢,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本事,但打架的水平還是可以的。


    與此同時,沒有人知道陸時琛去了哪裏,陸時琛隻讓他的同桌幫他請了一周假,連班主任會不會準假都沒管,就那麽無緣無故地消失了一周。


    翹課一周算重大違紀,陸時琛當時還因此被記了過,班主任質問他去了哪兒,他隻微垂著頭緘口不言,孟釗當時去辦公室找班主任請假,還撞見了這一幕。


    後來班主任在班裏大發雷霆,說有些同學不能隻顧著發展成績卻不發展品德,明裏暗裏把陸時琛批評了好一頓,孟釗記得班主任在講台上唾沫橫飛的時候,陸時琛就坐在座位上做練習題,好像挨批的那個人跟他無關似的。


    高中那會兒班裏都是尖子生,每天都過得相當平淡,陸時琛翹課一周這件事,已經算得上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一時之間,猜測陸時琛到底翹課去做什麽了,成了班上同學最感興趣的話題。


    饒是孟釗當時心思不在班裏,對這件事也印象深刻。


    因為那一周的翹課,陸時琛錯過了那次周考,於是在下一周周考的時候,按照成績排座號,他坐到了全班最後的位置——也就是孟釗以往的位置。


    而孟釗,因為交卷前隨手在答題卡上塗的兩個全部蒙對,以4分的總分在班裏排名倒數第二,坐到了陸時琛的前麵。


    孟釗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次周考之前他剛接到消息,那個經常在電視法製節目上出現的,在全國範圍內都鼎鼎有名的周明生教授主動找上門來,說要接舅舅孟祥宇的案子。


    因為這個消息,孟釗連日來的沉悶心情好似撥雲見日,連眼前天書一樣的數學試卷都變得有點順眼了,他嚐試著做了幾題,結果發現一題也不會。


    他聽到身後傳來筆尖摩擦紙麵的聲音,應該是陸時琛正在紙上運算,孟釗從那時起才把注意力分了一點給學業,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因為舅舅的這樁冤案,高中這兩年他幾乎一節課都沒好好聽過,曾經他也曾暢想過考上大學的場景,如今大學似乎要跟他無緣了。


    有了周明生和陸成澤的強強聯手,事情開始變得明朗起來。


    周明生那時候就經常跟孟釗說“盡人事聽天命”,雖然不知道二審的結果怎麽樣,但孟釗總覺得壓在他肩膀上的那副擔子變輕了,他可以承受這件事情的任何結果。


    高三上學期,二審結果終於出來,那是孟釗最後一次翹課,從法院出來的時候他還遇見了陸時琛,陸時琛應該是到法院找他爸陸成澤的,他們對視了一眼,但誰也沒說話,然後就朝著不同的方向擦肩而過了。


    孟釗再次跟陸時琛產生交集,是高三上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陸時琛連續幾天沒在班級出現,但跟上次翹課不同,班主任這次沒有任何過激反應,於是班裏都在傳陸時琛要出國了。


    幾天之後陸時琛再次出現,是回來收拾東西走人的。他把課本和練習冊都搬到桌麵上,班裏的幾個好學生湊過來想跟陸時琛寒暄幾句,但陸時琛平時為人冷漠,沒什麽交心的朋友,於是那幾個人跟他說了沒幾句話,就識趣地散開了。


    班裏人聲嘈雜,陸時琛收拾完東西,抱著那摞書和練習冊,朝教室後麵走過來——他是來扔垃圾的,那些書對他來說都成了廢紙。


    孟釗當時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垃圾桶旁邊,正在跟高一的數學課本死磕,他初中基礎不錯,其他科目自學起來也沒那麽難,但就是數學這一科,有些地方看課本怎麽也搞不明白。


    就在他打算放棄眼前這個知識點,轉而進攻下個知識點的時候,一摞書重重地拍在了他桌上。


    孟釗一抬頭,看見陸時琛站在他麵前,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雖然很想給這張臉直接來上一拳,但礙於陸成澤不久前剛剛幫舅舅翻了案,孟釗還是克製著自己對陸時琛的厭惡,不帶什麽語氣地問他:“幹什麽?”


    “這些垃圾給你了,”陸時琛當時看著他,“反正我也用不著了。”


    被當成了垃圾回收站的孟釗捏緊了拳頭。


    陸時琛俯下身,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嗟來之食這個詞懂吧?野狗。”


    他說完就起身離開了,孟釗剛要站起來和他打一架,這時班主任進了教室:“都在幹什麽呢?教室裏亂哄哄的,課代表趕緊過來發卷子!孟釗你過來一下!”


    因為班主任找孟釗有事,於是兩人這最後一架沒能打成。


    而陸時琛解決了他留在學校的那堆垃圾,沒跟任何人告別,就那麽走了,再也沒在班裏出現過。


    那就是十二年前,孟釗見到陸時琛的最後一麵。


    下章入~謝謝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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