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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肖陽帶著婉如做的一罐茉莉花香醪糟酒又去了盧鹿茲莫家拜訪,想去探聽之前他派出的人手有沒有帶回來什麽消息。


    茲莫遺憾的告訴他去詢問的族人還沒回來,又邀請肖陽坐坐吃了飯再走,讓他與自己一同抽幾口水煙。


    兩人就這麽坐在屋外看著對麵依然在燃燒的山脈,抱著比酒杯還粗的兩尺長大竹筒抽水煙,閑聊的同時肖陽和茲莫都隱約麵露不豫之色,為山那端的人暗暗焦心。


    明明火把節就已經結束了,那邊山頭卻依舊冒著火光,甚至火勢還特別凶猛,夜觀星象最近幾日也沒見有下雨的趨勢,如何叫人不憂心忡忡?


    “但願能順利滅火啊……”茲莫看著火光半眯起眼長聲一歎。


    盡管昨日他就聽了肖陽的勸去派人去林間開辟一個“隔離帶”,再燒幾日也不怕火勢蔓延到自己的地界。


    可是,雖為不同部落平日裏也曾有土地糾紛,說到底祖宗卻都是一樣的,若是對麵的兄弟出了事,白水河茲莫又豈能坐視不管?


    即便是隻單純的山火他也想去救援一番,水袋都準備好了,隻等傳了消息來就能帶領大家出發。


    “我已向上司求了手諭,若是有需求我那邊的人也能出動去幫忙,到時你盡管開口。”肖陽拍著胸脯做出了保證。


    “成啊——”茲莫話還沒說完就見著兩個灰頭土臉衣衫破爛小夥子在眾人的陪伴中,從坡下跑了過來。


    白水河茲莫原以為是派出的人回來報信,還穩坐不動,等那兩人靠近能看清麵容後,他卻忽地站起了身,驚道:“這是怎的?!”


    怎會是對方部落的人跑了過來?應當是求援的吧,莫非是路上錯過了?


    那兩人一見到白水河茲莫噗通一聲就匍匐跪下了,問好後痛哭流涕道:“阿依莫死了,被狗官逼得燒死了!”


    聞言肖陽頓時一凜,他從打聽來的八卦中獲悉,阿依莫隔壁山嶺那部落中盧鹿頭人的女兒,蒙州出了名的美人,據說連白水河茲莫的兒子都曾有過向這姑娘求親的打算,她回複的是自己已經有了愛人。


    由此可見,那短短一句話信息量巨大:一個已經有愛人的少女為何會被逼死?什麽樣的狗官能逼死盧鹿茲莫的女兒?族人會聽憑她被燒死而不阻攔?這事情是否和對麵的持續燒山有關?


    肖陽默默站在一旁聽那兩個傳話的人顛三倒四講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管轄那邊的大齊刺史竟是個修道的,在得知火把節一事後,他下令強製要求盧鹿頭人命族人不許祭火神隻能拜灶神,對方據理力爭無果後,隻得陽奉陰違,決定私下過火把節。


    這可是烏蠻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兩個節日之一,早已傳承了幾百年的習俗怎麽可能因為狗官不樂意而廢止?


    聽到這裏肖陽頭頂都快氣得冒青煙了,他也很想罵一句“狗官”、“傻逼狗官”!


    火把節是個與漢族春節類似的“祭火、照歲、祈年”的盛大節日,傳承範圍極廣,在西南夷地區起碼有三分之二的非漢族人口認同這個火把節,他們用聖潔的火祈求上蒼照亮來年的光明之路,希望降下風調雨順萬事安康的福瑞。


    不準過火把節,豈不是詛咒人家一年都過得不順?


    更可憎的是,駐守都尉居然看上了頭人的女兒阿依莫,要求納其為妾。這姑娘與之周旋許久,最後提出希望果毅都尉參與火把節的比賽,若能三項奪魁便心甘情願委身與他,若不願意參加,那即便得到她的人也隻能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那卑鄙的漢人明明答應了阿依莫要求,卻在火把節頭一日帶了軍隊衝進壩子!”那黑臉漢子圓睜著眼,目中帶淚的咬牙道,“他還通知了那個不準我們過節的刺史!”


    那兩人轉述當時情形時完全沒注意到茲莫身邊還坐著一個他們口中的“卑鄙漢人”,於是,肖陽無奈躺著中槍。


    他腦海中跟著對方敘述描繪出了一副慘烈的畫麵。


    文、武官員狼狽為奸勾結在一起帶兵衝到盧鹿的慶典現場,打斷了畢摩的念經祈福儀式,勒令取消慶典。而後,果毅都尉又指出若阿依莫願意跟她回去,就馬上收兵不再追究對方的責任。


    追究,他想追究什麽?肖陽覺得自己的心都有些發涼,追究一個已經在西南地區紮根無數年月的民族不該歡快過自己本族慶典的責任?


    阿依莫自然是不肯奉承這背信棄義之人,這個性子剛烈的姑娘扭身就跳進了村落裏祭祀用的最大一個火堆。


    她甚至還怕自己死不了,望著情郎默默流淚隨即用貼身腰刀狠狠紮進了胸口!


    見此情形,阿依莫的情郎悲憤中拔刀就衝果毅都尉劈了過去,而原本一直忍讓的盧鹿眾人立刻隨之奮起抗爭,拚殺之中誰也顧不得火把扔哪兒去了,以至於不知不覺中點燃了林木……


    這故事,倒是與肖陽記憶中的《喜鵲姑娘》傳說有些類似,焚燒姑娘的青煙化為山寨的晨霧,每當喜鵲鳴叫分遠處就能隱約看見她的身形……


    肖陽想到這裏忽地一拍腦門,不對現在不是回憶故事的時候,這類傳說與反抗民族、階級壓迫總是相輔相成的,下麵就該是打破惡霸的黑暗統治了吧?


    這世上兩族相鬥時,除了要歌頌堅貞不屈的愛情,最重要的還是需解決隱藏在其後的“政治因素”。


    “說重點!”肖陽回過神聽對方還在囉囉嗦嗦的講故事,頓時不耐煩道,“現在那邊究竟是什麽情況?”


    這是需要幫忙滅火啊?還是要幫忙打架啊?或者是要找人與朝廷官員說和啊?尼瑪的,又不是茶館說書,戀愛類的前情提講如此仔細有屁用!


    傳話的人愣了一下,一時間不太明白肖陽的身份,隻見他發型與漢人類似,身上卻披著“擦爾瓦”,嘴裏說的又是地道的本族話,便將其當作為了往來的通譯或是行商。


    又見他左的位置與白水河茲莫齊平,可見地位不低,那人便當著肖陽的麵請求茲莫派人幫忙滅火。


    又說那幫漢人已經被殺的殺,扣的扣,再翻不起風浪。可就怕朝廷事後調兵再來一次鎮壓,頭人派他傳話:“不如咱們先發製人反了吧?”


    說時遲那時快,肖陽一腳就將那人踹翻在地,抬腳往他胸口壓去的同時倏地拔出長刀,斜睨著眼喝道:“放屁,你再說一遍試試?!”


    求援者這才發現肖陽在“擦爾瓦”鬥篷的遮掩下穿著的卻是一件漢人的織錦圓領長衫,且質地不俗繡工精良,一看就代表著達官貴人的體麵,比那想強要阿依莫的官爺還更富貴。


    兩人不由驚訝地看著肖陽又瞧瞧茲莫,半晌說不出話來,竟以為,白水河縣令已經徹徹底底的投靠了漢人。


    麵對這突然的變故,圍觀者先是一愣,而後壯年男子紛紛將手按在了腰刀把上,想要立時拔刀相向,卻又想起這漢人和自己頭人交情一直不錯,還經常帶了他們自己做的各種吃食散給孩子們似乎人品很好,一時間不知自己究竟該站在哪一方。


    僵持中,緊張的氣氛在四周漸漸漫溢,戰火仿佛一觸即發。


    白水河縣令起身正想要上前按住肖陽的手說幾句勸解話,他卻自己收了刀慚愧道:“抱歉,一時衝動失態了。我這是——身在其位需謀其政,沒辦法。”


    說罷,他親手扶起被他踹倒的男子,客客氣氣的為其撣撣灰,順便還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昆嶺左果毅都尉,麾下精兵千餘人。


    引得對方更是驚疑不定,千餘人,比白水河整個部落的壯年男丁還多!自己跑到這兒來攛掇茲莫起兵反朝廷,這不是羊入虎口麽!


    白水河縣令也是滿腹苦水沒法下咽,他與隔壁部落在大是大非問題是向來都是同氣連枝的,阿依莫也是自己欣賞的後輩,聽聞她的死訊很是傷感憤懣,可到底要不要為此起義卻是個需私下商議的問題。


    怎能還沒商討就擺在身負監督之職的都尉跟前?!還沒等他緩過氣說幾句雙麵安撫的場麵話,肖陽卻已經在慷慨激昂的陳詞。


    “我為拔刀道歉,卻並非讚同你家頭人的建議,反了朝廷於你們有什麽好處?難道殺狗官的同時盧鹿漢子就一個都不會送命?去年戰火停息直至現在林中還有焦土,再起戰火那老弱婦孺吃什麽、喝什麽?”


    回過神的求助者也是針鋒相對,揚聲喝道:“那我們的阿依莫就白死了?為報仇還需要考慮什麽好處?!”


    “你們那邊遇到了狗官,我們這邊昆州刺史、折衝都尉卻都沒亂來,報仇報你自己的仇去,拉我兄弟作甚?!”肖陽話剛說完就想起折衝都尉那夥人去年底才出了小亂子,趕緊一把拉住茲莫補救道,“你評評理,這邊自從我來後有誰搶過民女?有誰提高稅賦?有誰作踐過任何人?”


    “確實沒有,人與人、官與官是有區別。”茲莫很實在的說了公道話,肖陽確實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朝廷官員,言行中都流露出一種真摯的情感——他想要讓蠻漢和平共處,想要讓所有人安居樂業。


    包括他的妻子也是個好的,常見她很耐心的教人織布繡花,教人如何用甘蔗熬糖、榨糖,這樣的夫妻對部落有益,能當作是朋友。


    然而,白水河縣令卻沒法像肖陽說的那樣對同根同源相鄰部落人的仇恨置之不理,所謂“不維護一戶,全家支保不住,不維護家支,一片被搶光”,身為盧鹿頭人他也有自己的立場。


    稍作安撫後他隨即便派了人去幫忙救火,至於下一步怎樣做,肖陽沉聲說了一個詞“居尼蒙格”,即召開部落聯合禦敵的會議,多方商討最終達成一致決定。


    等送了兩位求助者去休息、用餐,白水河縣令扭頭看向肖陽,無可奈何的說:“你快回去,最近別再過來了,這事兒你不能再摻和。”


    既然已經說到了起兵反朝廷一事,原應當直接將這位果毅都尉扣下當人質的,他卻沒法過自己心裏這一關,才喝了同心酒轉身便翻臉這做法太卑劣,傳揚出去就沒法做人了,兼任德古的他必須是公正而嚴明的。


    “等我把話說完便走。他們是受了委屈想要報仇,你也責無旁貸。可在大鬧之前先得弄清楚這仇人究竟是誰?”肖陽指著對麵山頭沉聲道,“是那兩個管轄他們的腦子進水的官兒,不是整個朝廷,也和我們昆州、昆嶺沒任何關係!為了兄弟意氣要不問青紅皂白的一竿子全打了麽?”


    白水河縣令擺擺手,皺眉道:“這事情沒這麽簡單,矛盾長期以來就存在。”


    “於是,打算要連我一起殺麽?要把我們那邊剛剛建起來的鹽井作坊、釀酒作坊,你們這邊的織布機、榨糖作坊都燒了麽?我家娘子昨日還在和你小孫子說要給他做獸頭糖吃,你舍得馬上去毀了他的滿心期待?”肖陽在一連串反問後正色道,“讓治下民眾吃好穿暖才是最重要的,一旦戰亂必定是滿目瘡痍。”


    對方立刻反問道:“那就能心安理得看著別人受罪?”


    “除了拎刀幫忙過去砍難道就沒別的辦法讓惡人得報應?”肖陽無語搖頭,頗有些鬱悶的說,“按大齊律,那都尉根本就不能娶治下百姓之女,枉法娶妻妾更是要以奸論加二等!至於不準過火把節,這也是無稽之談,沒人有這種權利。這種官逼民反的事情告上去,蒙州刺史必須為他們做主,判杖一百、徒一年都是輕的。”


    “他會為我們做主?”白水河知縣不由冷笑,“聽說那逼死阿依莫的都尉是皇親國戚。”


    “你知道我帶來參加射箭比賽的那個白麵書生是什麽人麽?”肖陽一拍腦門,無語凝噎。真正的皇親藏著掖著,一個小妃嬪的娘家人反倒耀武揚威。


    “他?難道也是皇親不成?”白水河縣令見肖陽神色不豫頓時有些忐忑。


    那年輕人仿佛是個好為人師的,閑得無聊時曾叫這邊的孩子過河跟他習字,卻沒人願意學隻調皮的去玩,據說還把他的毛筆、紙墨弄得一團亂。


    “那是襄陽大長公主的兒子,皇帝的親外孫。另外一個騎馬的是襄武郡王之子,”肖陽苦笑道,“我原不想說的——其實我們三個都是皇親,我是永安王外孫,甚至包括我的妻子,她也是縣主的女兒。”


    在白水河縣令的驚詫注目中,肖陽直言道:“朝廷也知道此地偏僻而各種關係複雜,久缺良官,甚至有人貪得無厭慣於侵漁不奉國法,所以才派了我們來此。在居尼蒙格時,你可選擇建議大家上告,若漢官以權勢壓人可報出我們的名號,我願做中人調解甚至可幫忙越級直接向今上遞奏章。然而,若你選擇與他們同仇敵愾對抗朝廷,我手上的刀也不介意沾血。”


    說到最後,肖三郎挺直了腰杆神色肅穆而凜然,他不願看到百姓顛沛流離,卻也不怯打仗,若非得誰拳頭硬誰說了算,那他必然是最有話語權的。


    “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你扣了?!”恍惚間,白水河縣令竟有了一種自己在做夢的錯覺。麵對此問,肖陽卻抿唇一笑,不曾正麵回答。


    在他勸說盧鹿縣令的同時,在白水河對岸的駐地裏,婉如正在用榨好的糖水用小火熬煮,並用雞蛋清兌了涼水一勺勺灑在糖液翻滾處,而後小心翼翼的濾走蛋液帶出的泡沫雜質,得了清澈而潔白的糖液。


    而後,她取了糖液注入小老虎、小獅子、獵鷹等可愛模型中,待糖液漸漸變冷凝固,將其從抹了油的模具中倒出,便得到了一堆可愛的“享糖”。


    還沒等糖果完全冷卻就有幾隻小手嗖嗖伸入了偌大的青瓷盤中,開始爭搶自己心儀的獸形糖,婉如看向那幾個盧鹿小孩,笑著連聲說道:“還很燙呢,別急呀!慢慢吃,不夠我再給你們做就是。”


    說完她又微微蹙眉看向窗外,都已經是下午了,也不知夫君幾時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肖陽才不擔心自己被扣呢,因為他老婆扣了你好幾個乖孫兒啊!


    曆史上的“西南夷”可劃分為三大族係:氐羌(藏緬語族先民)、百越(壯侗語族先民)和百濮(南亞語係孟高棉語族先民)三個族群。火把節是西南文化區中屬氐羌係統的藏緬語族彝語支民族的民俗文化傳統。


    ps:獸形享糖,這是明代的書《天工開物》裏寫的,不是穿越者的小發明唷。


    話說,親愛的勤勞的愛留言的讀者們,乃們都到哪裏去了?上一章好冷情,破了留言的曆史最低記錄啊,墨魚好桑心,嚶嚶,求撒花求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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