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嶽無塵回憶,上一世流竄的九尾蛇尋到了另一條同伴,二蛇選在平定山落腳,挖洞潛行,行交,媾雙修之事,致使其修為雙雙大漲,從而起了為禍生靈城池之念。


    嶽無塵隱藏氣息,提前拜訪了一趟平定山,卻並未尋到這兩孽物的蹤影,心下就有了分曉。


    ——再活一世,許多事情他並不能幹涉過多。


    若是他不經任何搜尋,直接前往平定山,隨行弟子們必然會有所疑慮。再者說,九尾蛇是狡猾之物,且能夠自行縮放軀體,一旦它們察覺不對,趁雙修未獲大成,雙雙遁去、溜之大吉,他們又會失了先導之權,隻能追著這兩條孽物四處亂跑。


    經深思熟慮,嶽無塵決意,一切皆遵循上一世走向,讓弟子們沿九尾蛇逃竄時留下的痕跡一路追來,也放任九尾蛇自行修煉,好麻痹它們的警戒心。


    這一回,他絕不會叫這孽畜得逞,也絕不會叫行之再冒險渡劫。


    區區四十九道元嬰天雷,他嶽無塵還受得起。


    旬月之後,元仁山,賞風觀。


    山間抹有幾絲微雲,日光亦正晴好,正是個萬事勝意的景象。元如晝立於山門前,自成一道綺麗風光,數名四門弟子魚貫而出,由曲馳帶領,一一禦劍而去。


    元如晝心細,領了殿後之責。經過清點確認隨行弟子數目無誤,她正欲跟上,突然聽得身後有人叫她:“元師妹。”


    她一聽這聲音便知道來者何人,淺笑回首:“……徐師兄。”


    此徐師兄當然非彼徐師兄。


    徐平生與徐行之畢竟是親生兄弟,這些年朝夕相對,難免有了連相,不需二人坦言,旁人也能猜出些他們的關係。元如晝當然也不例外。


    徐平生身為兄長,雖不及那位真正的徐師兄氣度瀟灑,卻勝在挺拔幹淨,鬆柏似的,身上帶著一股幽遠的鬆針冷香,私下裏已引得不少風陵女弟子悄悄為之傾心。


    這素來清冷寡言之人在與她打上照麵後卻隱隱亂了方寸,眸光微閃,唯唯諾諾道:“……師父叫我額外叮囑元師妹一句,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九尾蛇,莫要戀戰,速速回來稟報。”


    “我有分寸。”元如晝道,“煩請徐師兄轉告清靜君,平定山距此不遠,且那九尾蛇並不一定會藏在平定山間,不出半日必能轉還,請清靜君莫要擔心。”


    徐平生沉默頷首。


    元如晝自然認為他已完成師父所托,道:“兄如無他事,我就去追曲師兄他們了。”


    徐平生有些急了:“……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少女重新回過頭來。


    “注意安全。”徐平生憋紅了一張臉,才艱難擠出了後半句話,“……這是我說給你的。”


    元如晝微怔,旋即露齒輕笑,客氣有禮地躬身相謝:“多謝徐師兄。”


    送走元如晝,徐平生緊繃著身體往回走,撫著胸口不住籲氣。


    ……說出來了。真的說出來了。


    徐平生忍不住想笑,又曉得這樣不得體,便竭力捺下嘴角,但眼裏落滿了陽光,把他冷若冰霜的莊重麵容都映得多了幾分亮色。


    他欣喜地往賞風觀後院去,打算將曲馳與元如晝已離開之事轉報清靜君,誰想他繞過一處小亭時,剛巧瞧見了一個人正騎在後院牆頭上,無聲無息地往賞風觀裏翻。


    起初徐平生以為那隻是個不知死活且流年不利的蟊賊,可他向來敏感又眼尖,又望去一眼,愕然發現,此人雙眼瞳色有異!


    ……是魔道之人?!


    來人不敢調用靈力,隻專心致誌、吭哧吭哧地翻牆,再加之徐平生是一人獨行,又有一座小亭藏匿身形,因而來人並未發現徐平生影蹤。


    在清靜君旁受教浸淫多年,徐平生修為已到金丹五階,遇到異常,自該有獨當一麵的氣魄,因此他並未隱在暗處,一步跨出,厲聲喝叫:“你是何人?”


    緇衣青年嚇了一跳,險些從牆頭跌下去:“哎喲媽呀。”


    他驚魂未定地趴伏在牆上,待尋到徐平生拔劍而立的修長身影,竟理直氣壯地對他噓了一聲。


    徐平生被他噓得一愣,並不明白此人怎麽有臉不跑。


    青年騎牆而坐,姿勢當然雅觀不到哪兒去,好在他不怎麽吝惜顏麵,一條長腿蹬在牆這邊突出的青磚細縫邊沿,雙肘則撐在牆麵上,眸色鴉青的丹鳳眼盯準徐平生,笑道:“這位小哥,行個方便唄。”


    徐平生一把青鋒劍盡數出鞘,橫眉冷對:“魔道豎子,來此有何目的?!”


    牆上人答得坦蕩:“來尋一位劍友敘舊。”


    “劍友?”徐平生冷笑,隻當魔道之徒不老實,瞎話信手拈來。


    “是個跟你穿一樣衣服的。長得跟你也有點兒像。”青年把圍牆當做了一張偏窄的大床,趴在上頭支頤笑道,“……叫徐行之,你可認得?”


    徐平生:“……”


    他青筋暴跳:“……你與他是劍友?!”


    青年自來熟道:“小哥既認得他,能幫我帶個路嗎?”


    盡管已在心裏把那不懂事的小子摁倒拿雞毛撣子抽了十幾個來回,徐平生麵上還是沉沉如水:“我是他兄長,怎不知道他有你這麽一號‘劍友’?”


    青年眼睛一亮,慵懶趴在牆頭的上半身也直起來了些:“喲,是兄長啊!行之常常向我提起你。兄長,初次拜會,我名叫卅四。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徐平生陡覺眼前一晃,本能伸手接去,指間就多了一串淡紫色的梧桐花。


    徐平生著了惱,一把將花甩開:“瞎叫什麽?誰是你兄長?”


    卅四腆著一張臉道:“行之與我是劍友,他的兄長自然是我的兄長了。……兄長,行之在嗎,我想找他比個劍。”


    徐平生口吻冷硬:“……不在。”


    此人口口聲聲行之行之,行之怎麽從未跟自己提過他有過一個如此親厚的非道之友?


    看來這小子當真長大出息了,這等事情都敢擅自做主、隱瞞於他?!


    聽說徐行之不在,卅四略有些失望,但待他目光轉移至徐平生那柄青鋒劍上時,眸光驟然亮起,宛如看到絕世美人的慕色浪子:“……好劍。”


    徐平生:“……”


    他那含情脈脈地眼神瞧得徐平生一陣惡寒,攥緊劍柄左右看了看,想趁他被發現前把這狂徒轟走,誰想他再把目光落回牆頭時,已不見了卅四的蹤影。


    驚疑之時,卅四的聲音竟在距他咫尺之遙的地方響起:“哎呀,還真是上好的莫邪石!”


    再不與此人贅言半句,徐平生引劍刺向聲音來處,手腕卻被淩空奪住!


    卅四握住他右手,端詳著他的劍,雙目發亮,親昵道:“兄長,這莫邪石你是從何地采來的,能否告知我一聲?”


    徐平生大怒,試圖奪回手腕,卻幾奪不下,幹脆攥緊左拳去揍卅四,幾下攻擊卻都被他輕描淡寫地用側肘擋了回來,甚至還趁著徐平生防守空檔,賤兮兮地摸了一把他的頭發。


    徐平生氣得肺疼,也不顧好不好看,抬腿便朝卅四小腿迎麵骨上踹去。


    卅四未防下盤,哎喲一聲總算撒了手,捂著痛處跳了數次,嘶嘶吸著冷氣:“噯噯,你屬驢的你?!”


    徐平生還未被這樣冒犯過,氣得連霜雪君子的氣度都不想再維持下去,一張臉紅白交錯,也不敢吼得太大聲,唯恐招來旁人,到那時行之便解釋不清了,隻得低吼道:“你混賬!”


    “你們是親生兄弟嗎?”卅四也小聲抱怨,“碰一下都不行,嬌氣。行之就不這樣。”


    徐平生兩眼一黑。


    ……他?他嬌氣?


    徐平生有種追著卅四暴揍他一頓的衝動,摁都摁不住,但他知道鬧將起來絕非好事,便轟雞似的往外轟卅四:“行之不在此處,我師父清靜君卻在,你若是再貿然靠近,我便請師父來跟你說話!”


    卅四一噎。


    清靜君著實是世間罕有的劍修天才,然而卅四自幼長在叔叔卅羅身側,雖未曾蒙受那殺神多少恩惠,但也有半師之恩。


    卅羅隕落在嶽無塵手中,乃兵家勝敗之常理,卅四不至於恨嶽無塵,但也並不想主動跳到他麵前找不痛快。


    他揉著小腿,一瘸一拐地重新騎上了牆,走前還不忘回頭,戀戀不舍道:“下次咱們比一次劍吧。我想試試看和莫邪石煉就的寶劍對砍,是如何……”


    徐平生極凶地打斷了他:“滾!”


    轟走了這綠頭蒼蠅一樣討厭的魔道小子,徐平生並未急著收劍回鞘,而是將那青鋒劍舉到眼前,細細撫摸查看了一番。


    ……這把劍是徐行之弄來的一塊石頭煉就的。


    當時捧劍石來見他時,徐行之並未提及這原石的價值,隻輕描淡寫地誇道:“兄長,如何?漂亮吧。我給你做把佩劍,保證比其他弟子的都要氣派!”


    想到那神采飛揚的青年,徐平生心間又酸軟起來,珍惜地將劍刃送入劍鞘,改轉方向,朝徐行之歇身的小殿而去。


    約一刻鍾後。


    徐平生大踏步自徐行之小殿中踏出,似乎還嫌自己的勸導力度不夠,回身強調了一遍:“……以後少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廝混!”


    徐行之垂首肅立,蔫巴巴地應道:“……是。”


    徐平生這才收起嚴厲之色,邁步走開,邊走邊納悶。


    ……明明想著好好跟行之說清利害,叫他以後莫要再與孟浪之徒交遊就是,怎麽最後又訓起他來了?


    徐行之目送著徐平生背影消失,撫一撫胸口,由衷歎道:“嚇死了。卅四也是個蠢的,被師父發現也就罷了,怎麽偏偏被兄長逮到了?”


    孟重光與九枝燈均在徐行之殿中。孟重光殷勤地倒了杯水,拉徐行之坐下,說著些體己話給他壓驚。


    而九枝燈望著徐平生離開的背影,深覺納罕。


    三師兄素日也不是愛美之人,頭上怎麽插了一朵開得正盛的梧桐花?


    另一邊。


    徐平生納悶地往前走著,路過毗鄰的兩座小殿時,目光偶一轉,見到周北南正立在他自己的殿落回廊中,背對著他,與另一人躬身說話。


    二人距離貼得極近,竟像在行弄舌之事!


    周北南身材高大,而對麵之人與他相較顯然嬌小得可以,竟被遮得嚴嚴實實,徐平生隻能靠被風拂起的淡青腰帶,判斷出那大概是某個清涼穀弟子。


    徐平生立即想到,此番追捕九尾蛇,除了元如晝外,清涼穀還有一名藥修女弟子隨行,相貌出落得很是不錯。


    連番撞上這等怪事,徐平生隻道自己今日是不宜出行,索性當自己瞎了,加快腳步,自小殿前走過。


    他走出數步開外,便有一名身著青衣的清秀女弟子手捧三四個丹瓶迎麵走來。


    徐平生霍然止步,定定地看著那女子,神色變幻莫測。


    女子見他駐足,也未多想,依禮恭敬下拜道:“徐師兄。”


    徐平生眉心一跳一跳的。


    ……僅有的兩名女弟子,一名剛才被他親自送走,另一名就站在自己眼前。


    所以跟周北南那般親密的清涼穀弟子,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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