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遍經文抄過後,卅羅拿水杯時手都發抖,以往他拿重逾百斤的青銅劍練足一整日,都不見這麽累過。


    靈脈受損,法力全無後,他就必須得和凡人一樣靠飲食茶飯維持正常生活。前些日子他傷得不輕,嶽無塵便用肉糜煮了粥給他吃,助他調養恢複,卅羅邊吃還邊暗自嫌棄,畢竟在魔道時誰也不敢虧著他酒肉,這點寡淡的肉糜哪裏能滿足得了他的口腹之欲。


    然而現在……


    卅羅看著桌上的一碟白菜一碟豆腐和一碗白米飯,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這他媽喂羊嗎?


    卅羅不和其他弟子一起用餐,而是享受特殊待遇,在青竹殿裏單獨支了一個飯桌。


    在弟子呈上飯菜時,嶽無塵正和與他單獨二人在殿內。


    卅羅壓著火問嶽無塵道:“……隻有這些嗎?”


    嶽無塵斜倚於榻上,赤足便服,去了冠的長發沿肩膀披散而下,噙著酒壺嘴,飲下一口秋露白,方道:“弟子們都是吃這個的。”


    卅羅頗不可思議,拿著筷子掀開一塊豆腐:“這清湯寡水的,人能吃?”


    嶽無塵抿著嘴笑了:“不吃就沒有別的了。”


    卅羅心煩意亂,把筷子一撂就發了脾氣:“我餓死也不吃這個。”


    嶽無塵也沒多勸他,繼續抱著酒壺自飲自酌。


    嶽無塵愛酒,因而飲酒時專心致誌,不為外物所擾,地瓜燒都能被他喝出珍釀瓊漿的感覺來,他這般認真品酒的模樣成功勾動了卅羅腹中酒蟲,叫他咽了好幾口口水。


    ……但要他張口管嶽無塵要酒,不如要他去死。


    很快,嶽無塵臉上有了醉意,倚在榻上昏睡了過去。


    卅羅琢磨了好久要不要趁機掐死嶽無塵,可見他毫無防備的樣子,卅羅反倒懷疑他是給自己下了什麽圈套。


    對,他既知道自己是卅羅,現在定不會輕易信任自己,自己既然要裝失憶,那便要在有十足殺掉他的把握前裝到底,以免功虧一簣。


    去他媽的,不想了,睡覺。


    半夜。


    師徒輩分有別,自是不能同榻而眠,卅羅打地鋪睡在嶽無塵腳下,卻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睡,捂著咕咕亂響的肚子咬牙切齒。


    因為肚餓,卅羅胃裏像燒了個火球,一身身出虛汗。他哪裏吃過這種苦頭,咬牙強忍著熬人的饑餓感,把一身睡衣蹭得亂七八糟。


    青菜豆腐並沒有撤去,隻是擱在了殿室一角,上頭用青紗罩了,還散發著一點香氣。


    對於餓極了的人來說,這點稀薄的香氣都能撓得卅羅心頭發癢。


    他正在地上折騰來折騰去、猶豫著要不要去吃時,床上的人似是聽到了什麽動靜,翻身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帶著剛睡醒的鼻音低聲喚他:“十三?”


    卅羅馬上裝死,但與此同時氣得滿臉通紅。


    ……聽嶽無塵這淺睡醒來的迷糊腔調,難不成是真睡著了?!


    那他剛才糾結個屁啊直接抄個花瓶砸死嶽無塵不得了?


    與此同時,嶽無塵悄悄撤去了護身術法。


    他從床上下來,又叫他:“……十三?”


    他說話的腔調很柔,絲毫沒有那天要置他於死地的凶蠻,軟酥酥的聲音倒是讓卅羅心火稍稍平複了些。


    見得不到他的回應,嶽無塵披衣下地,走出青竹殿,並落上了鎖。


    ……出去了?


    卅羅來不及多想,赤腳奔到小桌子旁邊,揭開青紗籠,連筷子都來不及拿,就塞了一塊豆腐到口中。


    悶頭大嚼一通,他總算覺得胃裏好過些了。


    怕嶽無塵回來發現異常,卅羅特意拿筷子把僅剩的幾塊豆腐擺了擺,盡力營造出未被動過的假象,才奔回床鋪,重新理好被子躺下,作酣睡狀。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股濃鬱的肉香自門外飄來,刺激得剛剛填了個小半飽的卅羅睫毛一顫,又咕咚咽了口口水。


    香味自門口一路飄到卅羅的小鋪蓋前。


    嶽無塵在他身側蹲下,推一推他的胳膊:“十三,起來了。”


    卅羅的肚子又應景地叫了一聲,他裝作初初醒來的模樣,伸了個懶腰:“師父?”


    嶽無塵遞了個紙袋過來:“你今日抄了一日書,不吃飯身體熬不住。這是我去山下買來的,鹵水羊蹄。這是攤位上最後的兩個了,好在還是挺熱乎的。”


    卅羅一愣,抱著那兩個香味四溢的羊蹄,第一反應是嶽無塵在裏頭下毒了,不然憑什麽突然對他這麽好。


    “吃了吧。”嶽無塵不知道卅羅的心思,柔聲道,“讓你一開始就徹底茹素是不大好。循序漸進,慢慢習慣齋戒,今後對你修行心法有好處。”


    卅羅大概判斷出來嶽無塵是好意,他也的確是餓了,索性老實不客氣地收受了下來:“謝師父。”


    他拆開紙袋,一口咬下。


    肉汁的醬香在唇齒間彌漫開來時,他竟有了再世為人的幸福感。


    “吃什麽補什麽。”嶽無塵見他吃得香甜,撫了撫他的發頂,淺笑著說,“多補一補,明天繼續抄書。”


    卅羅一噎,嚼了兩下,嘴裏的肉也不覺得香了。


    當然,毀傷靈體之仇不共戴天,卅羅不會因為這小小的恩惠就放棄弄死嶽無塵的計劃。


    他決定下毒搞死嶽無塵。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想多了。


    自己的品級雖然一夜之間飛升至風陵次徒之位,但嶽無塵顯然還是提防著自己的,山中丹房藥爐弟子都說,師父特意交代過,二師兄尚未修成靈體,丹房藥爐這等地方就不要進去了,萬一吃錯藥,那就糟糕了。


    一計不成,卅羅便又生出一計,好好表現了整整七八天,總算得了那個苛刻的廣府君允許,可以去山間玩上半日。


    在山裏找了半天,卅羅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風陵山裏怎麽這麽幹淨,一樣毒草都找不到。


    接連受挫,叫卅羅情緒愈發焦躁。


    萬般無奈下,他再次想到了被兄長送來的那個小雞崽子。


    ……身為魔道之人,最起碼的烈性和反抗之心總要有吧。


    恰巧徐行之也對自己這個名喚羅十三的二師弟頗感興趣,聽說他傷勢漸愈,便在某日中午親自到了青竹殿,請卅羅來他殿中用午飯。


    卅羅應了下來,盤算著要在飯後找他名義上的四師弟、實際上的小侄兒聊一聊,試探他有無成為自己幫手的可能。


    誰想,這場午飯徐行之直接請了九枝燈來,徐平生也在,四人各坐一桌,麵前都是一應的素齋。


    幾日持齋下來,卅羅看到綠油油的東西就心裏冒火,偏偏那個叫九枝燈的小雞崽子卻對這一桌子素材甘之如飴,吃相安靜又斯文,一口青菜一口蘑菇,看得卅羅更加火大。


    這才不到十日,他就順順當當地端上別家的碗了?!


    九枝燈沉默寡言,但卻自幼在摸爬滾打中磨出了一顆敏感的心。他能看得出對麵這位二師兄對他意見不小,雖不知是何緣由,但他已暗暗起了疏離之意,隻專心盯著上位的徐行之看。


    徐行之性格開朗,說笑起來神采飛揚,九枝燈隻遠遠望著他便是滿心傾慕。


    他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之人。


    卅羅越看九枝燈越來氣,把筷子一頓,轉向徐行之,問道:“徐師兄,你會飲酒嗎?”


    徐行之桌上擺著一隻銅酒壺,但自開宴後他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聽卅羅這般問,他答道:“還成。怎麽,羅師弟也擅飲酒?”


    卅羅一笑:“那是自然。不信的話,我們拚一回?”


    卅羅酒量如海,在魔道裏沒一個人能靠喝酒拚過卅羅,眼前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屁孩兒,他自然不會放在眼裏。


    徐行之據說是頗受嶽無塵愛重之人,若是把這姓徐的灌醉了,自己借著照顧他的契機,說不定能從他房中得到什麽有利用價值的寶物。


    他這般有理有據地計劃著,誰想徐行之隻取了一個小杯子,小心地給他倒了個杯底:“來,給你解解饞,抿一口。”


    卅羅臉都青了:“徐師兄,你不至於這般小氣吧?”


    徐行之道:“你重傷初愈,喝酒不好。抿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卅羅:“……”


    徐行之又補充道:“再說你年紀還小,我跟你拚酒,豈不是欺負人?”


    卅羅幾乎要冷笑出聲了。


    他接過徐行之遞來的杯子,將那佳釀一口悶下。


    小子,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酒神。


    不消片刻,卅羅頭重腳輕,麵頰泛紅,咕咚一聲栽到了桌子底下。


    卅羅忘了,他現在是個無法力的凡人,還是個小孩兒,哪裏耐得住酒力?


    徐行之看他喝酒架勢,還以為他是有些酒量的,沒想到倒得這麽麻利,一時間哭笑不得,伸手去招呼九枝燈:“小燈,幫我搭把手,把人扶到我房裏歇著吧。”


    九枝燈從未被人這般親昵地稱呼,微微紅了臉,走上前來,然而卅羅卻一把將徐行之推開,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九枝燈身上,壓得他身子一個踉蹌。


    徐行之又欲上前,被卅羅再度當胸搡開。


    徐行之嘖了一聲:“小子還挺野。”


    九枝燈用單薄身體勉強撐住了卅羅,說:“師兄,我一個人送吧。”


    卅羅對自己好像挺抵觸,再說也就這幾步路的事兒,徐行之便沒多想,隨口道:“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待聽到爭執聲和推搡聲、徐行之發覺不妙、離席拔足趕入自己殿中時,九枝燈已經跌在了地上,疼得捂住左臂,小臉泛青。


    卅羅趴在榻上,嘀嘀咕咕地罵道:“你個廢物……要你,要你何用……吃著碗裏瞧著鍋裏的,忘了自己的出身……”


    徐行之先把九枝燈抱起,擼起他的袖子檢查傷勢,隻見他左肘處腫了一大片,揉按一番,徐行之才放下心來:“還好,沒傷著骨頭,沒事兒。……他怎麽了?”


    對於卅羅為何會突然發作拿自己出氣,九枝燈亦是摸不著頭腦,道:“我不知道。”


    卅羅繼續夢囈:“一個魔道中人……人模狗樣的,倒充起正道君子來了……”


    九枝燈一哽,臉色隱隱變了,悶頭躬身對徐行之施以一禮,低聲道:“師兄,我先告退了。”


    徐行之:“哎,小燈……”


    九枝燈努力裝作對此事渾不在意的模樣,掩住左臂,轉身退出殿中。


    徐行之再回過頭來看向卅羅時,神色已冷了下來。


    他將長袖挽起,走向了趴在他榻上兀自喃語不止的卅羅。


    徐平生也跟著進了殿來,剛才發生的一幕他也都瞧見了,眼見徐行之去者不善,他急忙上前攔阻:“你幹什麽?”


    徐行之言簡意賅:“收拾他。”


    徐平生:“喝醉的人,和他計較什麽?”


    徐行之:“酒後傷人便不算傷人了?”


    徐平生皺眉:“你別惹禍啊。他是師父親收的二徒弟,萬一事後計較起來,怕是師父都保不了你。”


    兄長的話徐行之還是能聽得進去的,他思忖一番,走至床邊,將聲調放得柔和了些,對卅羅說:“十三,你知不知道你對小燈做了什麽?酒醒後跟我去找他道歉,聽見沒有?”


    卅羅粗魯道:“道個屁。”


    ……徐平生望天。


    完了。


    就算是他也攔不住徐行之了。


    徐行之注視著卅羅,頭也不回道:“兄長,揍過他後,我自會去領罰。”


    徐平生還打算挽救一下:“他身上有傷。……莫要下手太狠。”


    徐行之說:“我手上有數。”


    褲子被扯下褪到膝彎處時,卅羅已覺出了些不對勁來,哼哼著想要起身,卻已是來不及了。


    從他身後傳來了啪的一聲脆響。


    他腦袋嗡的一聲,隻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右手顫抖著撫上被揍得發麻的光溜溜的後臀,在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意後,他才炸了:“……你敢打我?!”


    徐行之將他摁在床邊,反問道:“你打得別人,我打不得你?”


    卅羅氣得熱血一股股往腦袋裏湧,奮力掙紮起來,可**凡胎又怎麽杠得過徐行之這種年紀輕輕已入金丹期的修士,轉眼間又結結實實吃了十來記巴掌,酒意被劈裏啪啦地揍了個無影無蹤。


    他幾欲吐血,直著嗓子叫罵,直到痛得受不了了,囂張氣焰才下去了不少,嘶嘶地吸著冷氣,拱來拱去妄圖躲避徐行之的巴掌。


    將他一通暴揍後,徐行之拎著卅羅,返回青竹殿領罪。


    卅羅想不到,那個王八蛋徐平生居然替徐行之作證是他先欺負九枝燈的。


    更可氣的是,嶽無塵在聽了他們的話後,竟沒罰徐行之,揮揮手就叫他回去了,嶽溪雲還說自己欺淩同門,叫自己將《風陵史錄》抄上十遍,以示懲戒。


    卅羅抓住自己鬆鬆垮垮的褲帶,氣得兩眼發花。


    正道這群偽君子蛇鼠一窩!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徐行之的姓名從他的死亡名單上從原先的第四位一路提升,瞬間高居榜首。


    三日之後,屁股疼痛漸消,卅羅才咬牙切齒地把他撤到了第二。


    徐行之可不知道這個師弟腦袋裏在轉什麽殺人放火的念頭,打過他的當日下午就送了傷藥過來,結果被卅羅一股腦全扔到了青竹殿後殿的竹林裏去。


    師弟難馴,著實讓徐行之苦惱了一陣,但溫雪塵的生辰讓他很快淡忘了和這位師弟的齟齬。


    在溫雪塵生辰當日,他提著早已備好的金銀香盒,以及從半年前就開始著手搜羅的十本風水典籍的孤本,打算出門時,卻在山門處見到了同樣換上了外出服飾的嶽無塵。


    徐行之驚喜迎上:“師父,你也去嗎?”


    嶽無塵一張君子笑靨明玉如水:“……陪你。”


    徐行之樂了:“那您送什麽禮啊。”


    嶽無塵自身後取出一隻小小禮盒,道:“雪塵心疾嚴重,我贈他一些藥,權作護心之用。”


    “師父真用心。”徐行之沒規沒矩地玩笑道,“咱們爺倆兒現在就走?”


    嶽無塵低頭一笑,恍若清風拂過:“……走呀。”


    溫雪塵性喜靜,因此也隻邀請了幾個熟人來穀中參與他的生辰會。嶽無塵怕自己在場,幾人會不自在,於是在進穀前便與徐行之分開,去尋清涼穀扶搖君下棋飲酒去了。


    徐行之輕搖折扇,欣賞著難得有幾分熱鬧之氣的清涼穀,路過他身旁的每一個弟子都規矩至極地喚他“徐師兄”,他也一一點頭回應。


    穿過清涼穀第二道穀門,出現在徐行之眼前的是一條漫長的下行穀道。


    日光如瀑,炫目異常,隱有微風吹過,將徐行之腦後束起的縹帶揚起。他將折扇擋在頭頂,眯著眼睛看向穀道盡頭,隻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或站或立的在那裏聊天,便露出了個燦爛無雙的笑臉。


    “周胖子!溫白毛!曲馳!小弦兒!”


    聽到身後的呼喚,身著藏藍華衣、雙臂抱至身前的少年周北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回過頭去,不滿抱怨道:“……你來得真慢啊。”


    他頭上偃月冠上鑲嵌著幾枚玉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另一名朱衣素帶的青年聽到那呼喊聲,微微笑了,出聲應道:“行之,來了?”


    溫雪塵掐著陰陽環,漠然道:“大呼小叫,不像話。”


    推著溫雪塵輪椅的周弦掩口一笑:“徐師兄,你快來吧。溫師兄方才還問起你怎麽還不來呢。”


    溫雪塵眉頭一緊,責備道:“……不要胡說。”


    周弦一笑,俯下身來,在溫雪塵耳側道:“好,不胡說。今日是塵哥生辰,塵哥最大。”


    溫雪塵聞言,不自在地偏開臉,蒼白的頰側泛起一層淺淺的緋紅來。


    徐行之啪的收了扇麵,自台階上奔下,跑向他的摯友們,滿眼皆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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