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寶安山烏雲密集、小雨淅淅,天邊隱有電火流過,好在雷聲並不刺耳,悶悶的,像是天公的鼾聲。


    小清觀的一處禪室前,一名身量修長的青年修士正與另一名著青衣、戴陰陽環的修士細語低聲地議論著些什麽。


    前者形容肅穆,幾乎是將“不苟言笑”四個字寫在了五官之間:“按我構想,寶安山的巡邏防守需得再加強一倍。魔道之人隨時會發難;青雲山老君觀覆滅的前車之鑒絕不可複蹈!”


    青衣道士亦被他的肅然之色感染:“是。清涼穀的陣法已在山周層層布下,老君觀既已全軍盡沒,小清觀便成了戰線最前沿的位置,不容有失。”


    言及此,青衣道士的語氣稍稍輕鬆了些:“好在無塵來了。有他在此坐鎮,各門弟子也能安心些。”


    前者卻很不讚同道:“盡管師兄身在此處,四門弟子心中也該繃著根弦。師兄這幾日夜夜熬著,提防來戰,我恐他身體難以支應,剛剛才勸他去休息片刻。如果魔道之人趁此時……”


    話音未落,禪室內陡然傳來一陣器皿碎裂聲,緊接著就有人赤足下了地,咚咚的足音一路從榻邊響至門前。


    伴隨著一陣悶雷滾過,門軸吱呀一聲被拉開了,清燭光芒自門中人身後透出,勾勒出一個鬢發微亂的虛影。


    來人喘息微微,似是從夢中醒來,尚不知今夕何年。


    那麵容肅穆的道士神情一變,幾步上前:“師兄,怎麽了?”


    來人不答,隻顧掃視四周景象,額上盡是細汗,目光遊離許久,才停留在了眼前人臉上。


    他夢囈著:“溪雲……可是溪雲嗎?”


    廣府君嶽溪雲皺起了眉,伸手欲搭上他的額頭試一試溫度:“師兄,你是發夢魘了嗎?”


    他的手剛伸到一半,便被來人一把握於掌心。


    當真真切切地碰到那雙生滿劍繭的手時,來人平素懶洋洋的下垂眼間難以抑製地現出狂喜之色。


    嶽溪雲向來不愛在人前與旁人行太過親密之舉,現在被抓得動彈不得,臉上的肅穆之相都要掛不住了,出於禮節又不好強行掙開,隻得擰著身子,悄悄轉動手腕,試圖脫身:“師兄,扶搖君還在此處……師兄!!你莫不是又偷偷吃酒了?!”


    可來人卻再沒有往日偷飲酒後被自己抓包時的心虛,坦蕩蕩地承認:“是,我吃醉了。”


    嶽溪雲:“……”


    在他好容易壓下一口怒氣、準備好好加以勸誡時,來人卻出聲打斷了他:“溪雲,我問你,今年是哪一年?”


    嶽溪雲眼前一黑:“……”


    在這等緊要關頭師兄到底吃了多少酒?!


    他連話都不大想說了,但來人卻滿懷希望地追問道:“……是征狩元年,可對?”


    片刻之前。


    當清靜君嶽無塵在臥榻上睜開睡眼時,入目的一切仿佛蒙上了塵霧,待霧氣漸漸散去,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再是一縷虛魂,手腳俱在,六識俱全,身上甚至還沾染著桂花釀的淺香。


    他翻身坐起,呼吸一分分急促起來。


    ……他記得這裏,記得這個悶雷如群蟲嗡鳴的雨夜,記得在遙遠的過去,他在困倦已極的情況下,在這間小小道觀間倒頭睡過一覺。


    他在慌亂與欣喜交織的情緒之中打碎了一個茶盞,掙紮著跑出禪室,與嶽溪雲說過兩句話,便抬步闖入微微細雨之間,眯起眼睛看向禪室楹聯。


    小清觀位於寶安山南麓,此地特產桂花,桂花釀更是聞名於千裏之內,因此,嗜酒如命的他在選擇歇息之所時,一眼便看中了這麽一副專寫桂花釀的楹聯。


    “喜得天開清曠域,宛然飲得桂花酒”。


    嶽無塵眼中飄進了寒雨,卻覺得眼周隱隱發起熱來。


    ……的確是這裏。


    他回來了。


    來不及去細想自己為何會重歸仙魔之戰爆發的征狩元年,嶽無塵一揮袍袖,招來佩劍“緣君”,翻身躍上。


    嶽溪雲呆愣半晌,如夢方醒,上去一把揪住了嶽無塵未能束緊的腰帶:“師兄,你要去哪裏?”


    嶽無塵的回答簡短有力:“回風陵山。”


    嶽溪雲瞠目:“……師兄,卅羅所部血宗已在不遠處,隨時可能來襲,你回山是有何緊要之事要處理嗎?我代你去便是!”


    嶽無塵給出了一個叫嶽溪雲頭大無比的回答:“……溪雲,你放心,魔道今夜絕不會來。”


    “師兄是如何知曉……”


    但嶽無塵已無暇再回答他的問題。他心中滿滿牽掛著另一個人,縱身躍於劍上時,甚至連外袍鞋履都沒有穿上。


    嶽溪雲眼看無法阻攔他離去之心,隻好疾聲喚道:“師兄!穿鞋!”


    嶽無塵連他這句話都沒有理會,便化為一道清風,徹底消失在二人眼前。


    嶽溪雲嘴唇開合幾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一顆心在腔子裏怦怦亂跳,背上也滋滋冒出熱汗來。


    這根主心骨一去,他心中更是惴惴。


    扶搖君亦對清靜君的舉動惑然不解,但注意到廣府君臉色難看後,馬上盡力寬慰道:“清靜君不拘小節,然而在大節上進退有度、從不有虧。他這樣匆匆離去,應該是真有什麽急事要做吧。”


    嶽溪雲扶額來回踱了幾步,下定決心,狠狠一頓足:“罷!師兄離觀之事絕不可對弟子們提起!今夜我親自守觀,若是魔道來襲,我便率部與他們拚了!”


    扶搖君順著他又安慰了幾句,心中卻不再如油煎似的惶恐不安。


    方才清靜君離去前留下的那句話實在是太過篤定,仿佛他已有萬全把握,確信魔道不會在今夜襲擾。


    風陵山間,少年徐行之正坐在正門門檻上,翹著腳,手持一柄竹扇賞雨。他因為火氣健旺,並不懼這雨夜清寒,便把外袍脫了,隨意係圍在腰間。


    徐行之道行尚淺,雖有首徒之尊,卻不像丹陽峰明照君座下之徒曲馳一樣已有獨當一麵之能,所以廣府君在清點弟子時,經過細思考量,選擇讓他留下守山。


    今夜與他一道值守的幾名弟子隻是下階品級,還摸不大清徐行之的脾性,隻知道師父對他格外疼愛,心中便更生出幾分忌憚來,一個個都把自己當做了樹墩子,閉口不語,生怕觸怒這位性情不明的首徒。


    徐行之枯坐一會兒,見無人同自己講話,著實無聊,索性自顧自先開了腔:“你們站著累不累啊?”


    眾弟子不敢言聲。


    徐行之捏攏竹骨,一下下敲擊著掌心:“何必這般苦大仇深的呢。若是魔道來犯,遠方探哨定會釋出訊號,並啟動封山大陣。咱們心中繃著根弦兒,時刻緊張著便罷了,若是一味放在麵上,反倒容易惹得人心不安。你們說可對?”


    徐行之說話帶笑,聽起來便令人心生愉快,眾弟子雖然疑心他是年齡尚小、不知事情的輕重緩急,但都或多或少地被他安然自在的腔調安慰到了。


    徐行之正欲再開口說些什麽,突覺一陣靈風撲麵而來。


    在所有弟子反應過來前,徐行之手中的竹骨折扇已然變換了形狀,利刃隨著他的手鈴搖動之聲破鞘而出,直對虛空,劍鞘索性被他信手甩掉了。


    他掌中之物是近來突發奇想製作出來的寶器,能夠隨心幻形,但現在隻做出了個雛形來,也僅有三四樣花樣可變。


    徐行之屏息凝神、嚴陣以待了片刻,緊繃起的肌肉便鬆弛下來。


    ……他已辨明那熟悉的靈力來源於何人了。


    然而,他的笑眼才剛剛彎起,來人便從“緣君”劍上縱身躍下,赤足急行幾步,不由分說,一把將徐行之擁入懷間。


    徐行之猝不及防地被清靜君抱了個滿懷,墨黑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幾轉,頗為疑惑:“師父……師父?這是怎麽了?”


    “行之。”他聽見清靜君的嗓音隱隱發顫,“行之……”


    他發間微潮,睫毛輕顫,上麵挑著兩三顆細小的水珠。小雨將他薄透的裏衣完全浸濕,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和分明的胸腹肌肉。


    不知為何,徐行之從向來無憂無怖的清靜君身上感知到了某種異常悲愴淒涼的情緒,這種情緒感染到他身上,叫徐行之心中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師父……”


    清靜君抱住他,一言不發。


    在那昏天暗地的十數年裏,他身處孟重光的儲物戒中,有知有覺,有思有想。


    他聽過徐行之在酒巷間的痛哭失聲,聽過四門覆滅的悲訊,聽過蠻荒的風沙和弟子們的悲鳴。


    他知道因果的流變,他知道外界發生的一切,卻無能為力。


    可是,現在他回來了,回到了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候、他還有餘力挽回一切的時候。


    不待徐行之繼續發問,清靜君便伸手握住了他的右腕,不由分說地捋下了那枚六角手鈴,攥於掌心,一把捏了個粉碎!


    徐行之一愕:“……師父?”


    確定那鈴鐺已在他掌中化為齏塵,清靜君才暫且放下了一顆心,用唇輕碰了碰少年烏密的濃發:“……行之,抱歉。”


    徐行之依偎在清靜君溫暖的懷抱中,並不知他是為何而道歉,但卻能感知到他那滿腔的溫情與疼惜。於是他按下了心中的好奇,不再追問師父為何突然從仙魔之戰的主戰之地連夜返回,任由他抱著,還趁機賣乖撒嬌地蹭了兩蹭。


    清靜君笑了,撫了撫他的額發,默許徐行之可以在自己懷裏胡作非為。


    守山弟子品級均為下等,哪曾這般近距離地見到清靜君的真容,一時間個個啞口失聲,隻滿腔驚異地看著那據傳是四門新一代中最強大的人,像是擁抱失而複得的寶物一樣,珍之重之地擁抱著他的徒弟。


    徐行之尚未能察覺四周弟子們的驚訝與羨慕之情,他轉了轉手腕,隻覺那處空落落的,怪不習慣。


    ……他還蠻喜歡那枚鈴鐺的呢。


    而在距小清觀五十裏之遙的青雲山中,一名身著深紫色袍的男子引頸滿飲了一杯桂花釀,舔一舔唇,似是對這滋味很是喜愛。


    魔道之主廿載看他這般肆意縱酒,不覺憂心:“二弟,這眼看著大戰在即,你若是吃醉了,可怎麽辦?”


    被他稱作“二弟”的人膚色呈天然的淺黑,但卻不減他半分俊美邪異之色,鴉青色雙眸冷光湛湛,滿是譏嘲之意:“這酒也能醉人?再說,什麽‘大戰在即’?你不肯乘勝追擊,口口聲聲‘戰機’、“隱忍”,索性你等你的戰機,我喝我的酒得了。”


    廿載對自己這個毫無籌謀頭腦、隻曉得亂來一氣的弟弟卅羅無奈之至:“四門前幾日受到重創,小清觀最近定是守衛森嚴,咱們何必去碰這個硬釘子?不如等待他們守勢轉疲,我們再……”


    卅羅咧嘴一笑:“釘子不硬,碰他還有什麽意思?”


    廿載聽他滿口荒唐,實在不能容忍他再濫飲下去,伸手把他的杯口按下:“卅羅!你給我聽好了,風陵山嶽無塵也來了小清觀,下次短兵相接,你十有八·九會與他對上。他在十數年間均位列四門天榜榜首之位,你可不能輕慢,聽到沒有?!”


    “笑話。”卅羅撇一撇嘴,蔑然道,“正道那群臭道士,擂台比武也講什麽‘點到即止’。不見血,不殺人,比武又有什麽趣味?再說,天榜第一又如何?一群羊在羊圈裏打架,勝出的頭羊難道就能贏過狼?”


    說著,他把廿載的手掌拂下,笑道:“我倒想見識見識,這排名第一的小羊羔,與其他的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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