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引領眾人啟程,一路向南。


    此時天色隱有破曉之態,似有一個醉仙人信手攪亂了一天碎雲,雲隙間漏出些許金紅色光來,色如朱顏剝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隨在他身後,頻頻回望,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淚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淺淺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給他一個笑。笑得頗不熟練,但足夠發自內心。


    他開心地轉過身來。


    不知為何,青年的笑讓他心裏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這麽些年,希求的就是這個安然無恙的笑臉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興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將護在頸上遮掩傷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擋住嘴,悶聲悶氣地同他抬杠:“……沒有。”


    醒屍各不相同,但都是統一的固執,尤其是徐平生這樣粗製濫造的醒屍,記憶早就被打成了一團漿糊,卅四這麽些年細心調理著他,也終於是在兩年前放棄了叫他恢複記憶的打算。


    不過,他聽人提起過之前的徐平生,相較之下,現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確是更順眼討喜些。


    卅四轉繞到他身前,將他的方巾拉下一點,便瞧到一彎上翹的唇:“……喲,笑啦。”


    徐平生馬上把笑意抿去,瞪圓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氣相。


    卅四哈哈大笑,動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縮了一下,又舒展開手臂,輕車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沒和他計較。


    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賤的毛病再次發作,揉大狗似的去擼他的頭發,沒想到手剛一挨上他的發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開了他,險些把他推下劍去:“……是她給我係的。不許碰。”


    卅四小步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鴉青雙眸間隱有些疑惑:“‘她’?誰啊。”


    “她……”徐平生隱隱紅了麵龐,“是她呀。她說我頭發亂了,就替我把發帶係了一係。”


    卅四登時不幹了:“有沒有良心?我給你係過那麽多次發帶,摸你一下怎麽了?啊?怎麽了?”


    尾隨在這打鬧不休的主仆二人身後,孟重光仍有些微詞,蠢蠢欲動地想講些卅四的壞話:“師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時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別了?”徐行之與他共乘一劍,將他一應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哪裏不知道這小東西腦中轉的什麽心思。他把竹扇細骨握緊收攏,刻意往孟重光額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記,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額頭妖核本就敏感,哪裏受得住徐行之這半撩撥半含嗔的一碰,氣勢弱去了大半,掩著額頭小聲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將我帶至九枝燈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頸,照他耳根處吹氣,“莫要擔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極小,頂多針鼻兒大小,在反省當年自己隱瞞師兄之事時,也少不得把鍋推到卅四頭上去。


    若不是卅四貿然跑來尋師兄,師兄也不至於怒急攻心跑去尋九枝燈,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離散……


    單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興,更別提此人一見師兄便勾肩搭背,著實可惡。


    “若他是聯合了魔道,想聲東擊西,趁機到大悟山去為難元師姐他們……”


    “卅四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防患之策還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膽敢找如晝的麻煩……”


    徐行之偏頭一笑:“……那他們就是找死。”


    眉眼張揚的徐行之別有一番勾人之態,看得孟重光喉頭生火,又不能做些什麽,抓心撓肝地難受,隻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側邊臉頰,將他逼得麵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雙唇。


    徐行之被他親得直樂:“好了好了,別鬧。這麽高,喝風呢。”


    曲馳含笑望著這依偎著的兩人,目光溫情,習慣性地伸手往側旁虛虛一握,好似身旁還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人。


    掌心落空的時候,曲馳的目光也跟著一空。


    然而,不消幾個瞬間,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轉頭看向日光乍現的天際,發起呆來。


    徐行之與孟重光很快便分了開來,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縱身一躍,再落下時,已掛靠在了曲馳的後背上。


    曲馳的劍身被陡然多出的一個人壓得微微一晃,但曲馳向來穩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實實的重量也隻讓他覺得心中安寧:“……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馳難得開個玩笑,徐行之卻沒有接他的茬。


    他越過曲馳的肩膀,自顧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塵,又往曲馳手掌裏塞了一樣東西:“好好拿著。”


    ……這是他趁著吻時從孟重光懷裏取來的、盛放陶閑碎魂的錦囊。


    落至且末山間時,曲馳仍珍惜地捧著那流光微微的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說過的話在他耳側盤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鳥獸魚之類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隻剩一線,虛弱至極,若遇生魂,也隻有被立時吞噬的份兒。”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還有些可能,可這一點殘魂,最多也隻能存活在蟲蟻之中。且他六識五感已散,就算是複生之後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生而為人之事,更別說……記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師兄,早做決斷吧。這殘魂實在虛弱,我傾盡全力相護,也隻能保他三日不滅……”


    落地後的曲馳舉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煢煢的小樹。


    徐行之聽得身後傳來曲馳一聲呢喃:“……桃樹啊。”


    且末山位於南洲,潮濕燠熱,本不適宜種植桃樹,這一枝枯瘦的小桃樹也不知是由哪隻貪食的鳥吃了樹種,遠隔千山萬水地消化於此。


    在一片冬日長青的挺拔水杉樹間,小桃樹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憐相,縮頭縮腦,謹小慎微,枝頭開著一兩朵醜陋的小花,想必來年是絕結不出果子來的。


    不知為何,看到這棵像極了那人的小樹,曲馳心間便已有了答案。


    ……此樹虛弱,精魂已散。


    此處,或許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錦囊,走向那株小樹,啟開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淺輝蕩出。


    小小的殘魂暈頭暈腦地遊蕩而出,打了幾個轉兒,撞上了那幹癟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隨著花瓣顫動抖晃兩下,才終於認清了路,小魚似的遊回來,乖乖地往曲馳的長袖中鑽去。


    曲馳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殘魂,托至眼前,輕聲道:“先進去。等來年春日,我定來接你。”


    殘魂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安心地趴在他掌間,由他捧送到枝頭,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過來什麽似的,自那透明蠕動的魂魄間化出兩隻小手樣的觸須,去勾曲馳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麽也抓握不住,轉瞬間,已消失在了枝頭。


    安放好陶閑殘魂,卅四便引著徐行之等人,在山間穿梭起來。


    自從入山後,卅四不再多發一語,一副恐驚天上人的模樣,著實不像他往日跳脫自在的行事作風。


    徐行之好奇地問他:“你究竟要給我看些什麽?”


    卅四不語,而徐平生顯然很清楚他們將要去看的東西,但也緘口不提,隻問卅四:“他們會不會出去了?”


    卅四簡練地答道:“總該還留著一些。”


    這沒頭沒腦的對話令徐行之心中疑雲愈重,不由得轉頭看向曲馳。


    他記得曲馳說過,他是在半路與卅四相遇的。


    自己與卅四關係好,自是相信他說的話,但曲馳之前也隻與卅四不過有個幾麵之緣,他性情又向來穩重,若不是卅四當真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給自己看,且給出了相當可靠的證據,他絕不會肯把蠻荒眾人的行蹤暴露給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轉千回之時,在一棵老柳樹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對於你的交付。”


    卅四難得正色,仿佛那柳樹後有著一個再嚴肅不過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雙眼顯然不是為了正經而生的,太過肅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輕笑起來:“……怎麽又提起這檔子事兒了?”


    未能看顧好九枝燈、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並不能怨責在卅四頭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輕,心中隻掛有劍道,於外物向來不甚關懷,就連徐行之也很驚訝,這樣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約定記得這般深刻。


    卅四不再說話,展袖一揚,徐行之登覺迎麵生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等再能睜開雙眼時,眼前天地改換,正是一處山中秘境,雲碓茅蓬,閑亭長街,像足了一個隱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還未及將此處打量個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處閃出身影,恰好看見了走在最前頭引路的卅四。


    他客氣地向卅四頷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聲後,他方覺卅四背後有訪客到來。


    他的目光越過卅四肩膀,隻瞧了一眼,手中還在冒煙的香爐便猛地傾翻在地,潑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顏,刹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劍,朝徐行之方向夢遊似的跌撞著走出兩步,才扯著嗓子憑空大喊:“都出來呀!出來!是徐師兄和曲師兄!是——”


    這一聲呼喝竟像是剝離了他全身的氣力,一嗓子喊出後,他硬朗的麵容如丘巒崩摧,慟哭著跪伏於地,膝蓋砰然一聲砸在地麵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塵煙,仿佛這十三年來,他都是用膝蓋一步步長跪著走來的。


    他單手撐住劍身,滿含熱淚地哭喊道:“風陵弟子,廣府君座下,廬州蔡滄瀾,拜見師兄!!”


    蔡滄瀾一聲呼喚,於茅屋草棚間跑出了無數人。


    他們身上的衣裳洗得發了白,生了舊,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門的服製,絕沒有錯。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漲上了紅,熱血在腔子裏一股股上湧,衝得他眼前發花。


    ……十三年,足以熬幹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為,除了他們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獄之人,已經不會再有人甘願犯傻,癡守著四門之名,不肯離去。


    卅四拄劍而立,注視著徐行之:“我卅四從不虧欠道友。這些年離散的弟子不必盡算,風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陽峰九百零三十五人,應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為你保了。”


    徐行之顫抖著聲音發笑:“……傻子。”


    卅四跟著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計兩千六百一十八個傻子,隨你差遣。”


    ……與此同時,應天川的解劍島之上,十具屍首一字排開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層白布。


    九枝燈以劍挑開白布,隻見底下紅白之物橫流,一顆顆腦袋作爛西瓜狀,但仍能辨認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麵容,其狀甚是驚怖,仿佛在生前最後的時刻見到了什麽厲鬼凶神。


    九枝燈盯牢他們的傷口,看了片刻,便將劍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燒傷的痕跡。”


    一旁的周雲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為了。”


    九枝燈不置可否,回身詢問發現屍身的魔道弟子:“應天川現在狀況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稟道:“回山主,屍身於昨夜被發現後,闔川大陣便已啟動,鳥雀無出,害死眾弟子的凶徒,定然還留在應天川中!”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下令:“搜。”


    言罷,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轉身望向了周雲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槍,可對?”


    周雲烈麵皮繃得極緊,瞧不出什麽端倪來,回答也是偏於圓滑:“不敢當,山主謬讚了。”


    九枝燈將手中持劍鏗然一抖,劍身出鞘,以劍鳴引得周雲烈眉心輕微抽搐後,他用劍尖重又挑開白布,口吻難辨喜怒:“這鬼是使槍的。周川主可看得出來,他用的是哪一路槍法?”


    周雲烈神色在微微震蕩後恢複了平靜,仿佛多年來的丹爐藥火已把他的臉烤成了鐵板一塊:“……是應天川槍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也不肯講,由於不急於辯解,反倒顯不出心虛來。


    九枝燈:“哦?”


    “當年應天川投誠於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眾。”周雲烈慢吞吞地推測著,“許是他們偷偷潛入川中,伺機為之吧。”


    九枝燈垂眸看向屍首:“……這等槍法路數,倒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雲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觀色一番,但卻徑直撞見了兩抹點漆似的眸光。


    ……九枝燈並未在查看屍體,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雙眸異色居多,平時不會輕易顯露,九枝燈此時看他,卻脫離了尋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層透明的紅霧,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緒。


    周雲烈猶如一腳踩入深淵,背上冷汗炸起,蟻蟲似的麻癢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發現了?


    他暗自驅動靈力,靜待九枝燈發難,掌心卻已有細汗集聚。


    然而,九枝燈在重新掩上屍布後,竟就輕輕鬆鬆地收劍回鞘了。


    劍刃滑入鞘內的薄脆聲響叫周雲烈暗舒一口氣,可汗還未及落下,他便聽得九枝燈平聲道:“周川主,弟子們搜川,總需要些時間。你常年煉丹,足不出戶,我想去你丹房一觀,看看你新近煉出的丹藥,可否?”


    且末山山澗之上,徐行之與卅四並排而坐。


    風清水淨,白雲傳情,徐行之將“閑筆”化為酒杯,斟出兩杯來,端了一杯給卅四。


    徐行之左肩處的衣裳盡濕透了,是剛才一個風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時留下的痕跡,隱隱描畫出鎖骨的淺痕。


    度過初始的狂喜與狂悲之後,大家便開始思慮更現實的問題。


    弟子們想知道他們在蠻荒中過得如何,曲馳也想知道眾位弟子在現世中有何見聞,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現世,亦不在蠻荒,兩頭都插不上話,隻好由得曲馳去清點各家弟子,登記造冊,順便答疑解惑,並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協助,自己則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來此地飲酒閑話。


    卅四接杯,一飲而盡,“哈”了一聲,眼淚倒先下來了。


    他是徐行之的劍友,不是酒友,酒量頂了天也就二兩。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嗆辣出的淚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滿上。”


    “酒量見長?”徐行之替他將酒液注入杯中。


    “……還那樣。”卅四說,“為了這幫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喝酒?”


    “你是怎麽找到他們的?”


    “徐平生唄。”卅四笑道,“當初在風陵後山撿到他,他瘋瘋癲癲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隻會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為你在那裏嗎。一來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窩子人,我腦殼都大了。小王八蛋騙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當時卅四瞠目結舌恨不得掉頭就跑的模樣。


    “你就這麽管上他們了?”


    “不管能怎樣?”卅四做了個誇張表情,“我都和他們打上照麵了,他們還敢放我走?我說句‘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呐,你們慢聊我先走了’,他們還不一擁而上,一人一劍,把我給剁了滅口?”


    徐行之樂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飲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我跟這些人約法三章:我給他們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煉所用的靈石寶器,保他們安然無虞;相應的,我這裏不是牢獄,他們也隨時可以離去,但是離去前必得來找我,在我這裏留個名姓。出去後也得講道義,不論死前還是酒後,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說出去。若是誰敢私逃或是出賣於眾人,別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無全屍;若死,我叫他挫骨揚灰。”


    青年既與他叔叔同宗同源,鴉青色的丹鳳眼一旦淩厲起來,便是一樣的如刀如劍,但很快,那點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湧惹出的水霧衝淡了:“……不過你們正道的好像都還挺上道的。這麽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沒有一個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兩杯酒下肚,臉熱了,眼睛也亮了,如數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賬:“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嘩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後來走得就少了……對了,還有在外麵遊蕩幾年,又回來了的。”


    “這麽多人,你是如何保了這麽多年的?”


    卅四輕鬆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來不管我的,我閑雲野鶴,我孤家寡人,左右這十三年是魔道當家,我尋一處清淨遠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煉,也沒人敢說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樹,暗想要維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費多少的心血與光陰。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這個無拘無束、乘風灑脫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給他斟上了第三杯酒:“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實在不成,已有醉態,盤腿靠在岩旁枯樹邊,拿風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賴了。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問他道:“若是我真回不來呢?”


    “回不來,就替你接著養唄。”卅四雙手捧杯,飲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麽時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燈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頭暈,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個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給你報仇。”


    徐行之靜靜地由他靠著,心裏清楚,兩個人的摯友之情大抵也隻能溫熱這一兩日,等到新鮮勁兒一過,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會仗著這點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後頭要比劍,自己也定會煩得恨不得把他一腳踹開。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煙火氣十足的將來,因此這樣的溫情時刻反倒顯得格外難得。


    徐行之坦然道:“謝謝。”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頭發,但手上沒了準頭,摸來摸去地也薅不到,隻好遺憾地作了罷:“……謝你個頭。陪我比劍。”


    “哎哎。”徐行之為他醉酒後還能把話題扯到比劍上而頗感好笑,“說正事兒呢,少煞風景。”


    “……比劍。”卅四固執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說好了……比一輩子。”


    徐行之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誰跟你說好了,啊?”


    卅四這會兒的口齒已經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說話一個不小心咬了舌頭:“你忘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答應過我……”


    說罷,他攀著徐行之的胳膊,追問:“……還記得咱們倆是怎麽認識的嗎?”


    徐行之把杯子壓在唇邊,細想了一想。


    半晌後,他驚奇道:“不記得了。”


    ……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記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麽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見,你瞧我不順眼,我瞧你不順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識,稀裏糊塗地便做了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問卅四:“你還記得嗎?”


    卅四睜開朦朧醉眼,凝神細思片刻,抱著徐行之的胳膊笑出聲來:“不記得,不記得。記那幹什麽?”


    兩人正混鬧時,徐行之突然覺得後頸生風,有些悚然心驚、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孟重光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兩個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孟重光死死盯著卅四與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樣,話音微顫:“師兄,曲師兄那邊已清點完了,讓我來叫你。……師兄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麽?”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從自己身上剝下來:“沒什麽,敘敘舊而已。”


    孟重光抱著胳膊,姿態倒是強硬,然而眼周已然漸漸染上了一圈兒紅意,眼淚都快下來了:“……師兄和他多年不見,他又幫你保了那麽多師兄師弟,師兄親近他也是應該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頓在一側的樹幹上,由得他和樹幹纏纏綿綿去,自己則將酒具一攏,化作折扇,站起身來,走到那麵色慘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光也沒跑,乖乖在原地站著,低著頭,腦袋上的發帶被山風掠得飛起,隻留給他一個渾身是刺的身影和一個毛茸茸的發頂。


    徐行之俯下身,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巴:“生氣了?”


    孟重光由他擺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一點水音:“我在蠻荒裏,也幫師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讓師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時候,看見那麽多朋友,會開心。”


    他把自己給說難受了,撲上來抱緊了徐行之,再難掩飾委屈之情,小聲道:“可第一次見師兄的時候,師兄都不誇我。……師兄一次也沒有誇過我。”


    徐行之任他收緊手臂,眸光低垂,心裏隻剩下一泓揉不碎的繾綣柔情:“……誇你。想怎麽誇,嗯?”


    說著,他的指尖順著孟重光的頸部緩緩滑下,沿衣袍中線行至胸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處信指一點,趁它凹陷下去時,擁住孟重光的右臂猛然一收,將他整個攬入懷間,口唇間的溫熱酒香亦將孟重光的耳尖燒得火紅:“公子,我看你這顆心生得有趣可愛,可否撥冗,讓我進去小住些時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來口甜,孟重光也還是被這情話撩撥得心裏突突跳,張嘴吻住了那張惹是生非的唇。


    師兄,它都是你的。


    隻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興。


    孟重光其人就像一隻刺蝟,雪白柔軟的小肚皮隻對著徐行之開放,每每麵對他時,刺也乖乖下垂收斂了起來。


    唯有眼前一人,能讓他退讓到這等地步。


    淺吻過後,孟重光與徐行之分了開來。


    孟重光拿腦袋輕蹭著徐行之,小聲撒嬌:“師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沒事兒了。”


    徐行之剛想說點什麽,餘光一轉,便在視線旁側裏看到了一個手足無措瞠目結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蕩也沒在兄長麵前做過這等事情,立即放開孟重光,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我看你們一直沒有回來……”說到此處,他略皺了皺眉,瞧了一眼在遠處蹭樹的卅四,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怎麽了?”


    徐行之遇見兄長,本能地就心虛起來,將浪勁兒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和他喝了幾杯。”


    見徐行之這樣,徐平生嗓音竟難得軟了軟:“……又沒怪你。進去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趕去,氣勢如虹地朝那爛醉如泥的人的小腿迎麵骨上踹了一腳。


    徐行之眼見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個什麽性情,索性推著還想膩歪的孟重光進了老柳樹裏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這不留情麵的一腳,哪還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嘴,待看清眼前人後,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來打了回去:“你長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抽了兩巴掌也不考慮報複的事情,而且他生氣的對象,似乎也並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後背方向:“……他是誰?”


    “誰啊?”卅四齜牙咧嘴地揉著小腿,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頭,“沒人啊。”


    徐平生言簡意賅:“小白臉,是誰?”


    “小白臉?”卅四一頭霧水,和徐平生雞同鴨講道,“……我沒養什麽小白臉啊。”


    徐平生自從變為醒屍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他懷著滿腔怨毒和仇恨,鬧著要去和九枝燈決一死戰;糊塗時,認得的人就隻剩下他四歲的弟弟與卅四。


    再遇見徐行之時,徐平生雖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腸便格外柔軟,恨不得把那年輕人捧起來揣進兜裏好好護著。


    至於那長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時徐平生並未放在眼中,但剛才的一幕,叫他突然就看孟重光不順眼了起來,連帶著把火撒到了卅四頭上:“……你帶他出來喝酒也就罷了,還不幫我看好。他若是被些貓三狗四的小白臉拐走了,怎麽辦?”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後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誒喲哈哈,誰拐誰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頭火起,又追著他打了幾丈遠。


    重歸秘境之後,乍逢親友的喜悅已過,徐行之和曲馳便開始商量這些弟子該如何調動。


    最後,二人得出的結論是,這麽多人,不動則已,一動驚人。讓他們按兵不動,暫留此處,是最好的選擇。


    將利弊如是這般地陳述一番後,弟子們隱隱有些騷動。


    他們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見到一線希望,事到如今,是無論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時一刻了,他們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風陵,打回丹陽,將九枝燈的頭顱懸於山門之上。


    但是,曲馳的勸說叫他們漸漸冷靜了下來。


    ……左右已經等了十三年,還差這幾日嗎。


    將弟子們再度托付給酒醉打鬧後害了頭痛的卅四,徐行之攜著被哄開心了的孟重光與曲馳一道上了路。


    臨走前,曲馳特意向卅四交代,說有一棵桃花樹,請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還未散去,拍著胸脯大包大攬道,若是掉了一枚葉子,自己就脫一把頭發。


    徐平生則是憂心忡忡地看著徐行之,覺得這個像極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這小白臉子欺騙了,不由得愁眉苦臉起來。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隻好暗暗下定了決心,今後要多隨卅四走訪走訪此人,對這空有一張好容顏的小白臉善加考察。


    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樓,而茶樓裏一切安好,累極的陸禦九也醒了過來,坐在茶樓一樓的客座上,捧著茶杯小倉鼠似的飲茶。


    清涼穀眾師兄看不慣他戴那鬼麵具,於是他隻好乖乖給摘了,露出了一張水嫩清秀、無痕無傷的娃娃臉。


    周望正驚喜地研究著他的臉,陸禦九肉嫩,臉頰軟綿綿的一戳一個坑,有趣得緊,他也由得周望折騰,勾著頭,略有些心神不寧地盤算著心事。


    見徐行之回來,陸禦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遞送給了徐行之。


    徐行之並不接,環視一圈後問道:“北南呢?”


    元如晝道:“我在此一日,並未見周師兄回來。”


    徐行之眉頭一擰,轉目看向外麵已雲蒸霞蔚的晚景。


    少頃,他用折扇在桌上輕輕一敲:“小陸,跟我去應天川接一下北南。”


    陸禦九驟然輕鬆了一些:“好。”


    孟重光攔住了徐行之:“師兄,你已連續忙了整整兩日了,還是先休息一下罷。”


    徐行之不在意地拂開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夠了。”


    孟重光著實不放心:“……那我也要去。”


    徐行之略一思忖,並不作答,往前走出兩步、行至門口時,他方才回首,見孟重光站在原地,有些垂頭喪氣,笑眼狡黠地一眨,隨即拿眼角餘光輕輕勾了勾他:“……愣什麽神,跟上啊。”


    作者有話要說:唯劍百辟,唯心不易。


    小陶閑終於變成了小桃仙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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