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不甚在意,展卷自觀,吩咐道:“將周雲烈叫來。此事由他主理。”


    弟子頗有不解,但不敢有所違逆,拱手道:“周川主身在應天川,是現在傳喚,還是等明日一早……”


    “他閑得很,何時叫他來你們定便是。”九枝燈將掌中書翻去一頁,“總將自己閉鎖起來日日煉丹,他也該做些正經事情。”


    弟子領命退去。


    少頃,另一名弟子推門而入,帶入一股清淡的香風,以及遠遠的一聲信彈上天的尖嘯聲,震得九枝燈眼前的燈花簌簌落了幾朵。


    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溫得恰到好處的梅子酒:“山主,我是初來服侍您的。”


    九枝燈頭也不抬,仿佛那老竹新墨都比眼前嬌美女子的麵孔來得有趣數倍:“茶水放下,你可以去了。”


    耳畔傳來水液入杯的聲響,一縷酒香飄來,惹得九枝燈眉心一蹙,側目望去,恰與那女子含情妙目相對。


    那雙眼柔柔一眨,銜喜帶笑,像是多情的雁目。


    九枝燈不理會那一眼中摻雜的媚靈之氣,口吻冷情冷感,橫平豎直:“……修合歡宗的?”


    被這般直截了當地戳穿,女子頗覺無趣,但想著來時與姐妹們打的賭,還是掩口嬌笑一聲:“山主當真是火眼金睛。如今天寒,飲了這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不飲酒。”


    “瞎說。”女子笑,“我聽人說過,山主可是海量。”


    九枝燈的周身連帶著雙眼一道冰冷了下來:“……戒了。”


    女子撇了撇唇,。


    初修合歡宗不久,天賦尚可,便養成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對此等青燈僧侶也似的美男子既是畏懼,又是忍不住上心。


    可不待她有進一步的動作,九枝燈便道:“我隻需人服侍茶水,沒有別的話好說。去吧。”


    女子討了個老大的沒臉,因為比尋常女子多了美色,她心眼也縮成了個針尖麥芒的大小,臨走前還不忘笑話一句九枝燈:“你這裏半點人味兒都沒有,就像座墳。”


    九枝燈沒有與她計較,她也料想到了這一點,過了嘴癮,得意洋洋地走了,甚至忘記帶走了她特意調製的暖情酒。


    味道絲絲縷縷地自鏤銀壺蓋下飄出來,讓九枝燈再無心批閱下去,他心煩意亂地將酒壺推開去,想與它相隔遠些,卻一時失了準頭,酒壺自桌案旁傾翻下去,虛掩著的壺蓋摔脫開來,酒香味立時填滿了青竹殿的角角落落。


    九枝燈的冷汗瞬間而下,捂著嘴踉蹌推開殿門,衣衫淩亂地衝入殿側竹林間,扶竹彎腰,一口口嘔出清水。


    直至他將自己收拾停當,自竹林間走出,也無人看到山主的狼狽相。


    他神色昏暗,眼角沁紅,孤身一人在殿前階上坐下,靜靜等著殿內酒氣散去。


    九枝燈紅著眼睛看向月亮,像是隻安靜的兔子。


    此時的他又變回了那個總是習慣等待的少年,坐在風陵山的一角,等著他喜愛半夜出外飲酒的師兄回家,為他溫上一碗解酒的湯。


    一陣風過,廊下懸掛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起來,九枝燈唇角噙起一點笑意,把那響動順理成章地想象成師兄在練劍。


    恍然間,他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師兄扶住自己腰身,手把手教自己練劍時,耐心地牽住他的手,告訴他,風陵劍法,勝在靈活,要將劍想象成你的手臂。


    說罷,他帶著少年舞了一整套風陵劍法,劍法寫意瀟灑,但九枝燈如今回憶起來,隻能記住他掌心的溫度和繭子的觸感。


    那時他還年幼。那時徐行之的手還不冷。


    種種事情,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很快,剛才來過殿內的弟子又趕來了,俯身下拜:“回山主,應天川那邊已有回應。周雲烈半個時辰後就能到。”


    “知道了。”他站起身來,重新從少年脫胎成山主,“叫人來把殿中打掃一番,我去後山練劍。周雲烈來了,前來通稟我一聲。”


    應天川間,蒼煙落海,沙鷗銜枝,潮汐已退,空餘浪聲細碎。


    一名魔道弟子在海浪聲中快步走向丹房,還未走近,就已經有些受不住那嗆人的藥煙,咳嗽兩聲,才在一片煙熏火燎間揚聲喚道:“周川主,風陵那邊放了信彈,請您過去。”


    周雲烈沒有應聲,那弟子又叫了一遍,仍是沒有回音。


    他正欲推門進去,周雲烈便從內裏走了出來。


    那是個容貌有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與他的名字不同,他生得其實很溫和,五官肖似周弦,臉盤酷似周北南,然而看上去卻有種四五十歲的蒼老與淒惶。


    他的臉被火炙得火紅,嘴唇卻蒼白無措地打著抖:“待我更衣,馬上便去。”


    那弟子也不想進這丹房,見話傳到了便轉身而去。


    周雲烈重新折入丹房,看著那被迷蒙煙氣衝得發淡的虛影,手足無措。


    周北南立在那裏,啞聲道:“父親,九枝燈既然叫你,你便去吧。”


    周雲烈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在兒子麵前,他仿若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北南……這些年我什麽都沒有做。”


    周北南看向身側那不知開過多少次火、底部被燒得鮮紅的銅爐,說:“我知道。”


    周雲烈惶急地想去扯兒子的袖子:“北南,你信我,你……”


    周北南沒有躲閃,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躲還是不躲,自己就像這爐中煙,碰不到,摸不著。


    抓了個空的周雲烈刹那間麵若死灰。


    看到這樣的父親,周北南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情緒。


    當年去救小弦兒,他是擅作主張,未向父親稟明,因為他知曉父親性情並不似他的名字英武忠烈,與其和他掰扯去救小弦兒的利弊,不如速戰速決。


    然而他萬萬料想不到,清涼穀闔穀盡沒的事情,把父親的膽子生生嚇破了。


    他懷孕的女兒和外孫落在了魔道手中,兒子又主動前去魔道尋釁,若是周北南將周弦救出,那便是為應天川引禍上身;若是周北南不敵魔道,一雙兒女盡落於魔道之手,應天川會全然落於被動境地之中。


    因此,周雲烈為了保他一雙兒女及應天川的太平長安,想到了降。


    “降”也隻是虛與委蛇而已,隻是暫時與魔道結盟,保住弦兒和北南的性命。不是還有丹陽峰與風陵山嗎?風陵山中還有世界書,想來要抵禦魔道是沒有問題的。


    有他們在,應天川投降,說不準還能暫時麻痹魔道之人,待反攻之日,裏應外合,魔道便再無路可走。


    人往往容易心懷僥幸,若是有了退路,退路便會成為唯一的那條路。


    於是,他往退路上走去,一走便是漫漫的十三年。


    眼睜睜看著一雙小兒女被投入蠻荒時,周雲烈仍抱持著一線希望,想著這兄妹二人好歹是活下來了,在蠻荒中互相照應,也能結個伴。


    現在他的兒子化作鬼魂,站在他麵前,容顏未傷,心間有疤。


    父子相對而站,其間卻隔著天裂也似的鴻溝。


    良久沉默過後,周北南催促他:“父親,你去吧。”


    周雲烈也清楚不能耽擱太久,他轉身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充滿希望地問:“弦兒……也出來了嗎?”


    周北南耳朵一嗡。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但大概是很能讓周雲烈滿意的答案,因為他滿是希望地挺起了習慣佝僂的脊背,向外走去。


    周北南看著丹爐又發了一會兒呆,才收斂起自己的氣息和靈力,身體自然隱為虛無,他飄飄蕩蕩地向外遊去,想要去看看昔日舊友可還安好。


    他今日運氣不錯,剛一出門,便見幾張熟悉麵孔結伴而行,向前走去。


    周北南跟在他們後麵,想象著和他們昔日種種戲水打鬧之態,臉上便泛起微笑來。


    跟了一會兒,他便發現,這幾人竟是往自己昔日寢殿的方向去的。


    周北南自混入應天川中後便遇見了捧著丹瓶的父親,便尾隨而去,還未來得及回到自己房中查看一二。


    他暗暗構想著,一會兒定要在他們麵前露出臉來,嚇他們一跳。


    然而,轉過一處路口,周北南愣住了。


    他的住處,變成了一片空曠的演武場,原先他熟悉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不複存在。


    周北南以為自己看錯了,睜大眼睛看了又看,隻見他的好友們在此處擺上酒碗,圍坐在一處,趁著月色迷蒙,其中一人領頭道:“敬周公子。”


    其他人跟著道:“敬周公子。”


    這顯然是他們經常會來做的事情,輕車熟路,且統一地把聲音壓得極低。


    而他們要敬的人,此刻已經掉頭跑走了。


    已作魂靈的周北南穿梭在應天川的角角落落,狼狽得像個不識途的他鄉之客。


    他熟悉的樓台亭閣都換了一副模樣,所有認識的人也都像是被抹去了精氣神,低著頭的是舊友,揚著頭的是魔道。


    在橫衝直撞中,看到無數周北南迎麵而來,張揚快活的周北南,嬉笑怒罵的周北南,揮槍而戰的周北南,鮮血淋漓的周北南,最終,都是一個個浮沙幻影。


    周北南衝到了白沙海邊,唯有此處景象沒有大改。


    他胸中如懷湯火,大口喘了一會兒氣,才把自己拋在群沙之上,似哭似笑地仰天大叫起來,淅淅索索的海浪聲,把他的鬼哭聲盡數吞去。


    他終於是回來了,回來了他已認不出的故鄉。


    周北南沒有一時一刻像現在這般刻骨地仇恨著,原先心底的那些迷茫困頓一掃而盡,唯有翻滾嘶叫的熱血在腔子裏尖叫。


    ——殺。


    ——殺了他們。


    此時,兩名巡夜的魔道弟子提燈經過。


    周北南緩緩轉過頭去,雙眸裏閃過鮮血似的烈烈紅意。


    而與此相隔甚遠的大悟山下小鎮茶樓間,徐行之篤篤地從二樓走下來。


    一樓掌上了燈,大門洞開,曲馳與一個正在低頭把玩茶杯的人站在正廳之間。


    瞧見徐行之,曲馳便向他解釋:“我出鎮後不久,恰見這兩人迎麵而來。他們告訴了我一件事,我想把他們帶回來,讓你也聽一聽。”


    燈影略有昏暗,徐行之微微眯眼,看向那個看身形頗為眼熟的人,那人也意識到自己在被打量,坦蕩地仰頭看去,未語先笑,丹鳳眼間光彩綺豔:“道友,可還記得我?”


    徐行之一愕,露出了幾許喜色:“卅四?”


    卅四抬手一攔,將徐行之急於出口的話阻攔了回去:“先等等。我這兒還有個人想見見你。”


    說罷,他回頭一望,卻見那人還蹲在門外係靴帶,綁帶煞了又煞,緊得快要勒進肉裏去,頸上用來遮擋縫合痕跡的方巾束得更像是要上吊,看上去寒酸又局促,身側還擱著一個平平無奇的紙袋子。


    瞧見他這副窩囊相,卅四捂了額頭:“……媽呀。”


    他幾步跨出門檻,利落地把他揪了起來:“你進不進?”


    不由得門外人分說,卅四一把把他推進了茶樓來,樓內登時多了幾分寒陰之氣,而跌入門內後,他的衣帶挾風,掀動了燭火。


    孟重光一直跟在徐行之身後,待看清那人模樣,眉心猛地一緊,嫌惡之情溢於言表。


    徐行之喉間卻是狠狠一更:“平生……”


    被他喊中的人肩膀一僵,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徐行之,看得很用心。


    卅四看他愣著不動,便又拿指頭戳他:“去呀。不認識了?你朝思暮想的弟弟,喏,就那兒呢。”


    徐平生轉開目光,用看猴子的表情無奈地看了看卅四:“……錯了。”


    卅四與徐行之都有些懵然。


    卅四:“……等等,什麽錯了?”


    徐行之往下走了幾階,衣裳動了,自有一股沉香氣飄出,眼前人身上的氣味讓徐平生倍感親切,因而他反複清了好幾遍嗓子,才把沙啞的聲線清得添了幾分清亮溫和之色。


    “抱歉,我們找錯人了。”徐平生彬彬有禮地扯住卅四的袖子,“我們馬上告退。”


    卅四一把掙開了他:“撒手!徐平生你又魔障了?這是誰?你不記得了?”


    徐平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持扇的青年向來灑脫無羈的臉上難得浮現出的茫然委屈,心中微痛,卻又想不通是為什麽。


    此人身上的氣味讓他覺得安心,那麽……或許,他會知道行之在哪裏?


    那長夜般清朗的青年對徐行之禮貌地一弓腰:“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我的弟弟行之,這麽小。”徐平生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對徐行之咧嘴笑道,“我帶他去鎮上買鞋子,他跑丟了。你看見他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在哥哥麵前,師兄永遠想做個弟弟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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