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自從進蠻荒後,身體便總有異常,時時暈倒,因而當他煞白著麵色突然暈厥時,周北南等人也隻是亂了片刻陣腳。


    眼見著孟重光將他抱入臥房,周北南還忍不住冒了句風涼話出來:“身嬌體軟,跟花樓裏的姐兒似的。”


    然而,誰想到他這一睡便是十數日光景,任誰喚也起不來,唇、臉、額頭都往外冒著細汗,時有呻吟之聲,麵色若紙,偏偏經脈流轉正常,號也號不出個所以然來。


    第三日的時候,周北南已急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了,隔半盞茶時間便火燒似的要去看看徐行之是否轉醒,曲馳雖是輕聲安撫於他,十次裏也有八次是隨他一起去的。


    同日,被羈押的溫雪塵問及徐行之情況,知悉其仍未蘇醒,煩躁莫名,摔了一隻陶杯。


    十數日後,徐行之終於醒轉。


    確認他醒來後,孟重光卻並沒有喊人,而是先倒了水與他喝下。


    在他飲水時,孟重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平滑蠕動的喉結之上,又上移到那湧現出些血色的雙唇,似乎是在確證些什麽,滿眼貪戀,如癡如醉。


    世界很安靜,隻有師兄在喝水的吞咽聲。


    徐行之平息下喉腔裏龜裂似的幹痛,把杯子放下,問道:“北南曲馳他們都在嗎?”


    正沉浸在獨占師兄的迷思之中的孟重光,聽到別人的名字從徐行之口中說出,麵色微變,頗不情願地應道:“……在。”


    徐行之用木手抵住床沿,想要把自己推坐起來,但剛挪動上一點點,便又骨軟筋麻地倒了下去。


    他說:“跟他們說一聲,我醒了。”


    孟重光悻悻應過,垂著腦袋往外走去。


    徐行之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他即將揮袖把門打開時,徐行之發聲喚道:“等等。先別叫人。”


    十幾日未曾開口,哪怕多說一個字都像是吞釘似的痛,因而徐行之盡量把想說的話縮到極簡。


    “過來。”他將左手平伸著朝前探出。


    孟重光惑然地望著徐行之向他伸出的手,好像還未從沮喪中醒過神來。


    徐行之腔調嘶啞且溫柔,一如溫水含沙:“過來,叫我抱一會兒。”


    孟重光如夢方醒,飛快跑至床前,褪下鞋襪,乖乖鑽入被子,環抱住徐行之的腰身,興奮地將唇咬到發白。


    他手長腿長,為了遷就徐行之的睡姿,便自行將手腳盡量蜷縮起來。


    從徐行之的方向看來,這樣蜷作一團的孟重光安靜得像是家養的小動物。


    自從入蠻荒後,徐行之常與孟重光行那荒唐之事,天翻地覆,縱情聲色,但他未曾想過那便是他心中本願。


    現在他將前塵盡皆回憶起,心中反倒寧靜起來,隻想擁著孟重光,與他一道靜靜躺著。


    半晌後,徐行之抬起左手,緩緩勾住孟重光的右手指尖,一根根將他的手指與自己的交合相握。


    他身上常年偏寒,孟重光則是一年四季都熱得像隻小火爐。


    徐行之抱著他的小火爐,與他咬耳朵道:“……給我暖暖?”


    指尖的觸碰讓孟重光微微發起抖來。


    他什麽都沒說,執握住徐行之的手,貼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旋即他又把自己的腦袋側貼在徐行之的胸口,用耳朵捕捉內裏沉實的響動,專注認真的模樣撩得人心尖既癢又燙。


    徐行之問他:“在聽什麽?”


    孟重光不答,繼續聽著從層層骨肉底下傳來的心跳。


    咚,咚,咚。


    他把這天籟小心地收集起來,不想叫徐行之知道。


    就和那數不清的輪回一樣,他永遠不想,也不會讓師兄知道。


    那是孟重光自己的秘密。他願意讓它們在自己心裏慢慢潰爛,也不想放任膿水流出,沾染到徐行之分毫。


    過了很久,孟重光說:“我在聽師兄的心說話。”


    徐行之順著他問:“說什麽啦?”


    “它說,有孟重光在一日,它就不會停下來。”孟重光笑得特別天真,桃花似的雙眸裏晃晃蕩蕩的都是光,那光不知是它自身帶著的,還是從徐行之身上映射來的。


    徐行之笑問:“那它有沒有說,永遠喜歡孟重光?”


    孟重光仰頭癡癡看著徐行之,徐行之也在看他,兩個人目光相碰,就像情人的手指碰上手指,自然而然地牽在了一起。


    少頃,兩個人一齊笑了。


    徐行之提議說:“親個?”


    於是兩個人親了親,又分了開來。


    那嘴唇好像是塗抹了能叫人安眠的藥物,親過之後,孟重光便覺眼皮上拴了小鉛錘,上下輕輕敲打著。


    睡夢又在企圖奪去他的神誌。


    他記得自己從化外之地啟程後,便一秒都沒有合上眼睛。


    至於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他已記不得了。


    徐行之輕而易舉地看出了他的困倦之態,鬆開手,去捂住他的眼睛:“累了就睡吧。”


    孟重光渾身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就像不知道他度過那麽多次輪回一樣,徐行之並不知道現在的孟重光怕黑。


    隻要一閉上眼睛,孟重光便覺得自己在奔跑,從一處黑暗裏撞進另一處黑暗。若是他睜大眼睛,朝那無窮無盡的黑裏瞪視過去,看到的就會是徐行之形態各異的屍體。


    他偶爾從這樣的夢魘中驚醒,看到身側徐行之安睡著的麵頰,甚至會生出可怕的念頭來。


    ——如果像普通的妖一樣,把師兄掐死,然後吃掉,讓他活在自己的身體裏,那他會是多麽安全啊。


    但孟重光就連把手放在徐行之頸子上掐上一掐都舍不得。因為他太知道什麽是死,什麽是痛。


    現在再次被黑暗籠罩,孟重光畏懼地掙紮起來:“我不睡。”


    徐行之用木手緩緩梳著他的頭發:“是怕做噩夢?”


    他掌心裏的睫毛緩緩掃動,像是小鳥在小心翼翼地啄食。


    過去很久,孟重光才實話實說道:“我怕師兄離開。”


    因為諱疾忌醫,孟重光根本不敢提及“死”字,哪怕讓這個字在心裏轉上一轉都覺得可怕。


    徐行之頓了一頓,膝蓋蜷曲起來,抵住麵前人的小腹,借力翻轉,來到了孟重光身上,修長胳臂撐在他頭臉兩側,說:“既然怕,不如把我鎖起來。”


    他垂首看著看著他孟重光,嘴角往上一揚,發出了叫人腰軟的淺淺笑聲:“還有,別鎖在床頭。鎖在這裏。”


    說罷,他執起孟重光的手,將他的手腕與自己的手腕貼合在一起,讓他的脈搏與自己的脈搏碰撞在一起。


    於是,孟重光在腕上牽縛上了一圈藤蔓,那頭連著一個徐行之,在木香與沉香混合的氣息中慢慢睡了過去。


    他這回什麽也沒有夢到,恬然幸福地睡了足足兩個時辰。


    在這兩個時辰中,徐行之寸步不離地與他躺在一起。


    他本該趁著這個機會多想一想眼前局勢的,但結合從記憶中得知的內容,徐行之對一些事情早已有了答案和猜想。


    所以他拋開了所有雜念,隻讓一心一意的徐行之陪在孟重光身邊。


    大約兩個時辰後,他懷裏的孟重光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他環視一圈房間,眸光清淩淩的,與他散落的烏發相襯,既溫軟又可愛,讓人恨不得在他眼中的清渠裏養上兩尾小魚。


    徐行之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樂出聲來。


    聽到笑聲,孟重光遲鈍地看向徐行之,又瞧了瞧與他綁在一起的手腕,慢吞吞地問:“……你是誰呀。”


    徐行之觀察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得出結論,他該是許久不睡,乍一醒來,睡懵了頭了。


    孟重光乖乖地看著他,目光像是初降世的小奶狗,膽怯又充滿好奇地看著這個與他緊緊連在一起的人。


    徐行之起了些壞心,伏在他耳側用歌調吹耳邊風:“我是你的妻啊。”


    孟重光睜大了眼睛,又細細端詳過一遍徐行之的臉,突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眼裏活像是撣落進了陽光,又暖又軟:“……是嗎?我的妻長得這麽好看的嗎?”


    說罷,他又把自己的臉藏進了徐行之懷裏,本能地尋找那能叫他安心的心跳聲。


    即使在黑暗中滾趴匍匐多年,隻要能再聽到這個聲音,他便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氣。


    他孟重光之於徐行之,永遠是呼之則來,揮之不去。


    徐行之蘇醒的消息,大約晚了半日才傳出房間。


    大家挨個來轉過一遍,探看他是否安好。而看到每一張臉,徐行之都要怔忡許久。


    曲馳細心,看出了些不對來,問他道:“這樣看著我做什麽?是不舒服嗎?”


    徐行之搖頭。


    曲馳放下心來,溫柔地摸一摸他的頭發,學著大孩子的口吻道:“行之快些好起來。好起來,我便獎勵你吃糖。”


    徐行之笑:“現在就要吃。”


    曲馳一本正經:“病中食糖,敗壞胃口,對恢複不好。”


    徐行之剛剛配合著露出沮喪神情,曲馳便心疼了起來,回頭確認孟重光在削果子後,他小心翼翼地解開腰間陶閑為他縫製的錦囊,拓開線帶,取出一枚幹幹淨淨的小石子,塞在了徐行之掌心,嚴肅道:“隻給一顆,再多可不行。”


    徐行之作鬼祟狀,珍惜地接過,抿在口中。


    周北南很快也來了,他直接抬腿上了床,仗著除了陸禦九誰也碰不到的優勢,大馬金刀跨坐在徐行之身側,半條腿直接搭進了徐行之身體裏:“睡睡睡,有本事你就一睡不醒啊。”


    孟重光狠狠瞪著他。


    周北南也感覺到來自後背的視線,臉皮都是一緊,強自改轉話題道:“小陸說要來看你,被我摁回去了。”


    徐行之問:“小陸的傷勢要不要緊?”


    “有如晝,不打緊。再說還有阿望陪著他呢。”周北南低聲道,“但他心裏不大舒坦。”


    徐行之知道,不隻是陸禦九,這裏的所有人,包括周望,心裏怕都好受不到哪裏去。


    周北南說:“小陸跟我講過,當年清涼穀破穀之時,雪塵的屍……雪塵被魔道搶去,當時情況一片混亂,甚至無人去試探過雪塵鼻息,因此他一直覺得雪塵未死,隻是被魔道劫去囚禁了起來。……現在想想,他還不如死了呢。”


    旋即他自嘲地笑了:“咱們幾人,一個殘廢,一個傻子,一個死了,一個半死不活,跟誰說理去呢。”


    徐行之直了直身子:“待我們出去,自是能找到可以說理的人。”


    很快,他又問道:“……他在哪裏?”


    這個“他”指向何人,無需多言。


    當徐行之進入當年囚禁過獸皮人的小室時,溫雪塵正背對著門口,低頭撫弄著什麽。


    他一身青蟬氅衣因為沾了血已經褪去,身上披著一件清涼穀外袍,並不算合身,大概是從哪個承襲了清涼穀服製的魔道弟子身上扒下來的。


    溫雪塵一頭青絲盡皆化白,未有發冠約束,平靜地流瀉下來,從他掌心隱約有叮鈴聲傳來,不像是他慣常掐弄陰陽環時發出的響動。


    徐行之注視他許久,方才喚道:“……雪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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