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定四年間,發生了許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門淪陷,魔道以殺證道,踐其等夷之誌,奪道門正統之位。


    四月。


    徐行之從洗魂之術中悠悠醒轉而來。


    從此之後,徐行之死,徐屏生。


    五月,被監禁在總壇中的廣府君因其性情冥頑,一張赤口毒舌幾乎罵遍了看守他的人,以至於飽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屍犬撕咬,再到後來幹脆是酸水破麵,把他原本端正的麵目毀得像是燃燒過一夜後狼藉不堪的蠟燭頭。


    然而此人橫生一身剛骨,酷刑曆遍,又失了舌頭,竟仍能對前來妄圖看他笑話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燈想起此人,再來看時,竟沒能認出此人便是當年風陵山上嚴苛高傲、眼高於頂的廣府君嶽溪雲。


    九枝燈觀其殘破麵容,沉默良久,與他灌下一瓶怪毒,斫下雙臂,徑直棄至蠻荒。


    六月。


    林好信、塗一萍等四名丹陽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燈,嚐試謀奪蠻荒鑰匙,但被溫雪塵發現,幾人被收押,如法炮製,推入蠻荒。


    同樣是六月。


    蠻荒中的陶閑被野獸咬傷,傷口感染潰爛,大病不起,臥床了整整兩月,方能下地。


    七月。


    溫雪塵向九枝燈討要蠻荒鑰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攜世界書碎片的陶閑是否死去,以及知曉世界書真實情況的曲馳現在情況如何。


    九枝燈將蠻荒之門的開啟心訣授於溫雪塵後,溫雪塵便令弟子攜帶靈沼鏡下去探勘,得以確定,曲馳雖與孟重光等人匯合,但心智已失,前塵忘卻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為患。


    至於陶閑,前來回報的弟子說,幾人在塔旁蹲守半月,並未看見過此人行蹤。


    溫雪塵方才放下心來。


    八月。


    九枝燈頒布命令,改名號,易服製。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稱其為“山主”,尊主之號則被徹底棄之不用。


    以赤練宗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著的紫服黑袍,傳承沿襲下了老四門的一應裝束服製。


    十月。


    溫雪塵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無功而返。他們遍尋大川大澤,也未能找到當初離散的風陵與丹陽弟子藏在何處。


    十一月。


    身處蠻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癮。


    天妖本為天地所生靈物,受寰宇恩澤,享天真地秀。然而蠻荒苦寒,靈氣稀薄,孟重光自從進入其中,一改之前憊懶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尋找可能身在蠻荒某處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煉。


    然而,在他修為大幅提升之際,卻是以損折慧心為代價的。


    吸血之癮第一次發作時,他正在牙牙學語的周望身側。


    孟重光踉蹌著奔出塔去,咬死了一頭過路的野獸。


    啜飲血液時,他把自己戰栗著蜷作一團,捂住頭臉,想,師兄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不要看到他這副模樣,太難看了。


    十二月。


    人間的屠蘇酒新出窖,街頭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門更迭,四門易主,以及蠻荒諸人的生老病死,並未影響人世間的喜樂。


    就這般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十三年光陰轉瞬而過。


    徐行之春筍拔節似的望風而長,從軟軟的小團子,長成了青雲白鶴似的青年。


    他喜歡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遊逛於街頭巷尾、瓦欄勾舍,酒友如雲,摯友二三。琴會一點,簫會一點,可惜五音不全;書讀許多,劍道有習,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過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前塵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穩得如同長流水,淙淙而過,且仿佛會永遠這般持續下去。


    某日,他帶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連環水漂後,他倒臥在塘邊茵草上,單手抱頭,仰望日光翳翳,群雲出岫,若有所思。


    身著鵝黃羽衫的長發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隨身提來的小火爐和著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見徐行之發呆,她軟聲問道:“兄長在想什麽?”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遙望著行雲緩聲道:“……我做了個夢。”


    少女看向他,等待著他說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說過後便再不發一語,好像那夢也不過輕若浮雲,提上一嘴便罷,甚至不值得細說。


    少女便沒再繼續追問。畢竟九枝燈向來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燈也的確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數日後,在化作梧桐模樣、為徐行之清掃書房時,九枝燈在徐行之桌案上發現了一摞清江紙。紙上字跡鐵畫銀鉤,意氣頗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筆。


    九枝燈起初並未留心細看,將有些淩亂的紙張層層理好,重新放回桌麵上時,他眸光隨意一轉,掠過紙上某行字時,一瞬間驚得肝膽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塊烙鐵,在火焰間燒得發白後,又硬生生貼進了他的眼睛裏去,痛得他一時間喉頭攣縮,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難言。


    ……師兄怎還會記得孟重光?!


    這隻陰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師兄盡忘前塵,四周所見所觸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選過的,根本不會有一樣東西會讓他聯想到昔日舊事舊人,為何孟重光會以這般模樣,猝不及防地重回他們的生活?!


    這個世界本就是九枝燈為徐行之精心編纂的一個巨大謊言,其世諸人,無一不是九枝燈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靈識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蘇醒過來後,意外發現他的父親徐三秋正坐在他床側,神情溫柔地垂眸注視於他。


    他與父親關係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並未多行贅禮,揉目過後又懶懶打了個哈欠:“父親,何事啊。”


    哈欠過後,他長軟的睫毛上掛上了一滴淚。父親伸手過來,動作自然地用指腹將那淚跡拭去:“屏兒,孟重光是誰?”


    徐行之微微一頓,旋即輕鬆道:“您看到我的話本啦?”


    “……怎麽突然想起來寫話本了?”


    徐行之不正經道:“我看天橋那邊賣話本的,寫得好的可賣得緊俏著呢,一本能賣好幾錢。”


    “胡鬧。家裏缺你這點銀錢嗎?”


    “寫著玩唄。”徐行之本是滿不在乎,但見父親麵色不大好,便迅速轉換了語氣,“您要是不高興我寫這些,我今後不寫了便是。”


    父親歎了一聲:“好好讀書,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諳家和萬事興的古訓,誠懇地表態:“是是是,對對對。”


    父親見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順模樣,抬手撫了撫他的鬢發:“……孟重光這名字倒是特別。你怎麽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露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色。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後什麽都沒能記得,隻記下了這個名字。”


    徐行之默默誦念著“孟重光”三字,隻覺這名字念來順口又順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曉的某處念過千百遍:“……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


    父親盯著他,神情極度不悅。


    徐行之幹咳一聲,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寫了!玩物喪誌,成何體統!”


    聽他這般說,父親麵部肌肉這才放鬆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則起身朝臥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門口時,他駐足猶豫了一番,扭頭問道:“……屏兒,你話本中提及的能夠開啟蠻荒之門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裏?”


    徐行之眉尖一挑,飛揚的神采看起來極易叫人動心動情:“您都看到那裏了?看來我寫得還是不錯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親道:“……是有些興趣。”


    徐行之卻攤攤手,道:“我也沒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訴您。”


    父親伸手扶住了門框,再發一問:“最後孟重光結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穿著襪子:“既是隨筆一寫,那便讓他從蠻荒裏出來唄。”


    青竹殿間,聽他簡單說過事情的前因後果,溫雪塵的臉色也轉為鐵青:“他突然寫這些做甚?”


    九枝燈隻覺心間煩悶至極:“師兄說他夜得一夢,福至心靈,未及多想便提筆寫了。”


    “你可問清他真正想寫什麽了嗎?”


    九枝燈道:“大約是想寫孟重光率眾人逃出蠻荒罷。”


    “叫他立時停筆!”溫雪塵冷聲道,“世界書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誰人也不知曉,決不能讓他繼續寫下去!”


    九枝燈答:“我已這麽做了。”


    ……早在兩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時,燈罩未曾合好,燈油漏出,燈花爆豆,濺了一二火星出來,落在紙張上,火勢呼地一下蔓延開來。


    虧得“徐梧桐”發現及時,才未燒著徐行之的頭發。


    然而徐行之的半張書桌和又往下續寫了一段的話本手稿卻徹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燈仍是麵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為人,溫雪塵又何嚐不了解。


    溫雪塵問道:“……手稿燒掉後,他又悄悄開始寫了?”


    九枝燈臉色不虞,算是默認了溫雪塵的說法。


    師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誌,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興致高昂,況且九枝燈做他父親多年,待他向來寬宥溫和,萬一這回動用手段,強硬壓製,惹出他的疑心來,反倒不妙。


    此時,九枝燈竟想起了昔年總罰師兄抄書抄經的廣府君。


    此招雖說手段粗暴,卻成效卓著,逼得師兄叫苦連天,一見筆硯便如遇猛虎,根本無心去書寫什麽。


    然而師兄記憶一失,卻連這層畏懼也一並忘了個幹幹淨淨。


    九枝燈問道:“近來蠻荒那裏可有異動?”


    溫雪塵答:“昨日有弟子回報,說孟重光很是安分。……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徐行之那邊究竟該怎麽處理。”


    九枝燈沉吟。


    他清楚師兄的性情,若是他興起要做某事,橫加阻攔隻會適得其反;可若是做得順風順水,他倒極有可能做到一半便覺無趣,自行偃旗息鼓了。


    他道:“……不如由他寫去。師兄在其中提及了有關蠻荒鑰匙之事,若他繼續寫下去,亦可知曉蠻荒鑰匙位置藏在何處。”


    他以為憑溫雪塵那副謹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計得麵麵俱到的性情,會阻止他這個冒險的做法,誰想他隻在短暫思忖後便附和道:“……可以。”


    離了青竹殿,溫雪塵靠於輪椅後背,似有倦意地掐著鼻骨。


    十三年過去,他原先就青中藏雲的發絲徹底化為一頭白發,青玉發冠收束之下,倒顯出了幾分清雅如雪的意味。


    有弟子見他枯坐於階前,便來問詢於他:“溫師兄,你還好嗎?”


    溫雪塵從沉思間脫身而出,反問:“四門之間可有什麽要事,需得山主馬上去處理的?”


    弟子道:“回溫師兄,近來無甚要事。”


    溫雪塵再問:“沒有嗎?”


    此人也算聰敏靈慧,聽溫雪塵將問題連問兩遍,他便明白了過來,細想了想,道:“回溫師兄,近來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陽弟子在首陽山一帶出沒,已有人去調查此事了。”


    但溫雪塵對這個回答並不很滿意:“還有嗎?”


    “還有……”弟子把諸項事務在腦中轉過一遍,“對了,最近有一叛道血宗弟子,正在濱陽一帶流竄,吸人鮮血,豢養血蠱。山主已令我們前去追緝。”


    “前去追緝的弟子可是他的對手?”


    “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階,普通弟子自然難以對付,然而……”


    “好了,進去稟告山主吧。”溫雪塵道,“你便說,血宗這麽多年不曾作亂,此時有一個掐尖冒頭的,山主如果不親自出手、嚴懲於他,難免會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讓你傳話的,你可明白?”


    這弟子聽此吩咐,心中略有躊躇,但他轉念一想,自從他入山以來,溫雪塵便跟隨在山主九枝燈身側,一應事務,山主均是全情信任於他,想也不會做出故意坑害四門之事,便應允下來,進入殿內。


    在近夜時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過飯,九枝燈方才離開山門。


    在他走後,溫雪塵搖車進入青竹殿內,將手搭在朱砂硯台之上,催動靈力。


    溫雪塵知道,九枝燈一旦有事出門,便會在飯菜酒水裏摻雜些靈力,讓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則萬一他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友閑逛,而九枝燈不在身邊,便很容易露出破綻。


    一直以來,九枝燈為徐行之殫精竭慮、量體裁衣,製造了一方桃源鄉,將他困在其中,叫他做了十三年的美夢。


    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夢醒來了。


    溫雪塵一直對洗魂之術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現如今親筆寫下了孟重光的名字,這無疑觸動了溫雪塵最深的那層憂慮和忌諱。


    ——徐行之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若是他當真想起了過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隻是佯作不知,對九枝燈虛與委蛇而已。


    在此之前,徐行之雖然無從得知自己體內藏有世界書的事實,然而如果九枝燈對他書寫話本之事橫加阻攔,以徐行之本人的靈慧聰穎,萬一猜測到了一二,那便真的萬事休矣。


    這些話,即使與九枝燈條分縷析地說來也沒有用處。


    九枝燈的感情會讓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


    既為他的幕僚,有些事,溫雪塵便合該為他代勞。


    他隱藏氣息,在一片漆黑中踏入瓦舍。


    院側生有一串串澄黃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


    院牆外的燈火華影投入小院中,經由院牆阻攔分割,將院子一切兩半,一半陰黑,一半明亮。


    溫雪塵沿著這條分割線,緩緩朝屋中行去。


    沒花多少時間,他便來到了徐行之房中。


    那人已經睡熟了,毫無防備地抱被而眠,絲毫不覺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


    溫雪塵坐著眼前人為自己親手做的輪椅,無聲來到他的身側,


    他並不恨徐行之,但為了大局著想,此人還是死了來得更幹淨些。


    思及此,他一揚袍袖,青玉輪盤旋轉飛出,懸於徐行之頸間。輪盤轆轆空轉,隻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腦袋割下。


    然而,不知為何,輪盤轉過百餘回合,溫雪塵卻根本下不去手,許久未有反應的心髒也隱隱抽痛起來,難受得他雙唇青紫,手指抖了一陣後,他咬牙再一擺袖,將輪盤重新納回袖間。


    由於身中靈力的緣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無知無覺。


    溫雪塵扭背過身去,撐住輪椅邊緣,抵按住胸口,強自穩下神來時,再看向徐行之,卻覺視線模糊不已。


    他微微愕然,抬手一擦眼睛,竟發現指尖沾上了透明的水液。


    溫雪塵猛地扯過輪椅,搖出屋中,直到堂屋裏坐了許久,才勉強控製住了情緒。


    ……不行,他必須要……


    一想到要親手殺掉徐行之,溫雪塵就反胃痛苦得厲害。


    但仍有一絲理智在支撐著、提醒著他,既是來到此處,他便不能輕易縱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麽樣的事情都可能會發生。


    稍稍定神後,溫雪塵環視屋宇之間,少頃,心中驟生一計。


    這裏雖是九枝燈捏造的幻境,然而仍屬四門境內,而前段時間,九枝燈因諸事繁雜,便將蠻荒鑰匙的管控之權交與了他。


    左右溫雪塵身體欠妥,輕易不會離開風陵,他處事又向來穩妥,將鑰匙放在他身上,倒也安全。


    溫雪塵撫一撫腰間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


    ……他有了一個一箭雙雕之策。


    回到床前,溫雪塵將兩指並起,調運靈力,驅散了加諸在徐行之臉上的障目之術,露出了真容。


    十三年來,徐行之都錯看了這張華茂春鬆的長相,隻當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顏。


    旋即,溫雪塵凝神聚氣,簡單造出了一方幻境陣法,再不加任何猶豫,把徐行之徑直推入其中。


    人睡得再香,陡然跌入一片冷水中,神智也該清明些了。


    徐行之眼皮彈動片刻,剛剛睜開,溫雪塵便驟然在陣中投入一片白光,刺得那人低呼一聲,撐坐起身來。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溫雪塵並未現身,隻使用傳音之法,故弄玄虛道:“……你來了。”


    大抵是剛才心疾發作,溫雪塵一開口便覺聲音嘶啞虛弱更勝以往,捺住胸口又發力按了兩按,才騰出些力氣來,口吻深沉道:“……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行之倒是很快鎮靜了下來:“……是誰?”


    他答道:“孟重光。


    就在剛才,溫雪塵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可以將徐行之投入蠻荒!


    此舉看似風險極大,細細盤算之後,收效卻非常可觀。


    孟重光現如今的靈力水準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就算徐行之不寫下這些東西,早晚也會惹出大麻煩來。


    以他現在的修為,能神不知鬼不覺近其身、奪其命的,世上除了徐行之外,還有何人?


    而蠻荒中確切知道徐行之身上懷有世界書的,僅有曲馳一人,然而經查探之人回報,曲馳的記憶寥散,心智已失,丹陽峰上發生的諸事忘得一幹二淨,決計不會影響他的計劃。


    總而言之,刺殺若成,九枝燈的心腹大患孟重光便會消去。


    倘若刺殺不成,徐行之以凡人之軀進入蠻荒,也必死無疑。


    不論哪一樣,都對九枝燈和當下的四門有益無害。


    為求萬全,在徐行之未曾發覺時,溫雪塵杜撰了一段孟重光為禍四門、危害“原主”的簡單記憶,潤物無聲地輸入他腦中,好幫助他盡快下定決心,除滅孟重光。


    簡單的三言兩語後,溫雪塵沉下心神,低誦口訣,抬手將蠻荒鑰匙擲於陣中,幻出了那道灰色的半圓光門,並冥想出了一個最適合徐行之的降落地點。


    ……那嶽溪雲,不是一直將徐行之視作骨鯁、欲殺之而後快嗎?


    即使他現在已然因為藥物而瘋癲失智,流落在蠻荒中部,以人肉為食,溫雪塵亦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願才是。


    蠻荒之內落了一場雨,茫茫的煙燼被洗去不少。


    孟重光剛剛結束了一場一無所獲的搜尋,返回了高塔中,隻覺心中躁鬱,諸事無趣。


    他坐在塔前,倚劍聽溪,出了半日神,直至蠻荒中的“黑夜”到來,他才從生滿碧苔的溪石邊站起,整一整滾皺的衣襟,信步走開。


    元如晝恰在此時出塔,見他朝西北方向走去,不禁揚聲問道:“才回來,又要走嗎?”


    孟重光頭也不回地應道:“我隻是去散散心。”


    他跋涉在茫茫蠻荒裏,就像十三年間的每一個日夜裏所做的事情一樣。


    尋常人散心,選擇之所無非是溪流山川,青巒瀑布,但大抵是已習慣了蠻荒裏弱肉強食的殘酷景象,孟重光信步走去的是一片位於高塔西北向的藏屍地。


    ……沒有師兄的地方,哪裏都長得一樣,沒有什麽分別。


    蠻荒裏,各人有各人的棲身之地。就像孟重光,為了盡可能讓師兄找到回家的方向,苦心經年,在這蠻荒中部蓋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巨塔。


    而距塔百裏之外的封山,以及距塔三十裏的藏屍地,俱是如此。


    進入蠻荒後,孟重光隻一心尋找師兄,自不會主動去找周邊之人的麻煩,此處藏屍地的主人又神出鬼沒,難見其形影,和那時時來塔中找茬的封山之主相比,著實是安靜得很了,以至於孟重光幾乎從未見過藏屍地一帶有活動的物體出現。


    然而,今日的孟重光卻借著天際黯淡的光輪,難得見到了藏屍地裏那麵目全非的、山魈似的主人。


    他蹲踞在屍堆之上,四周藍螢繞繞,鬼氣森然,**泥汙的後背對準孟重光,兩把代替了手臂的長長剃刀雙刀齊下,將眼前新鮮屍體的胸腔剜開,刺出屍體中仍在搏動的心髒,咬在口中咀嚼,喳喳有聲。


    孟重光本就是目下無塵之輩,此怪物模樣雖說凶悍,但對他亦造不成什麽威脅,隻是他現在隻想散心,並不欲招惹是非,便調轉步伐,打算離去。


    就在他目光掠過屍堆時,那正被大快朵頤著的屍體的右臂無力垂墜下來,落在屍堆之上。


    ——那腕部,赫然套著一隻雕刻精細的木手。


    一瞬之間,孟重光隻覺得那隻木手活了過來。


    它朝自己胸口探來,輕而易舉地破開一個大洞後,準確地尋到了心髒的位置,把那裏捏成了一把鮮血淋漓的死灰。


    他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徐行之身側的,待他滿手血腥渾身顫抖地抱起那尚溫熱的屍身、抹去那人滿麵的血汙時,孟重光癡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懷裏了,變成一具體溫流散、六神俱滅的屍骨。


    ……孟重光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


    然而死人為什麽會發了狂似的叫喊呢。


    死人為什麽能發出這般被掐緊脖子似的悲鳴呢。


    死人又為什麽會痛成這樣呢。


    他被極深極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的泥淖之中。在滅頂的、絕望的、散亂的念頭中,有一道聲音愈來愈強。


    ……不,他不接受。他寧願死也不能接受。


    哪怕是用那個方法……


    對了,是了,還有那個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瘋狂流散擴開的靈力,孟重光抬起猩紅的雙目,頹然四顧,隻見藏屍地間一應腐屍均被挫骨揚灰,天上光輪略向西沉去,漫天薄雲似乎被靈力催逼而來,遮住了光輪一角。


    孟重光竭力克製下狂亂的念頭,放下懷中已斷絕氣息的屍首,僵硬拖步來到數十步開外,打坐龜息,神氣相合,身心一體,用真氣徐徐流掠全身筋脈,自洗一遍後,雙手在胸前迅速結陣,指尖金光漫溢,火石殘星在虛空之中構成極為複雜的符影,一時間太和充溢,骨散寒瓊。


    然而不消瞬間,便有衝天火光燎燎而起,一瞬間把他吞沒殆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還未看清周邊之景,一口血腥便噴薄而出,五內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隻想昏死過去。


    然而他硬是掙紮著抬起頭來,隻見光輪正居中空,薄雲未聚,而距他背後約十裏處,便是他方才離開的高塔。


    ——他回到了約一炷香之前。


    道家陣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間奧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陣法,名為“爛柯”。


    在關於爛柯山的傳說中,樵夫隻在山中觀了一局棋,世上卻已轉過千年,此陣與時辰更迭相關,方才得此名。


    此陣功效簡單,簡而言之,便是逆日轉月,倒退光陰,需得沉靜靈識,循溯過往,在過去某時某刻的自己身上洞開一扇靈識之門,溯回過往,以全未全之願。


    這爛柯陣法,極刁,極難,僅能設一陣,通一門,此門定後,再無法更改,並且對使用者要求起碼在元嬰大圓滿的修為之上,若不是在蠻荒多年強自修煉,以他初入蠻荒的修為,絕無可能成功行陣。


    除此之外此陣最難最險之處,在於繪陣者需得將逆轉時空中造成的所有負荷、因果集於一身,其結果無異於***。


    隻不過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時間,孟重光便覺五髒疼痛如油煎,甚至能聽見身體內部發出的劈裏啪啦的灼響。


    他的麵部、身體均出現了斑駁焦黑的灼燒殘跡。


    可他哪裏顧得上這些?


    孟重光近乎是掙著一條命,朝藏屍地方向狂奔而去。


    行下此等大陣,他的身體受到極大毀傷,根本無法凝聚法力,隻能靠一雙腿,深一腳淺一腳,朝那腐臭蚊蠅交聚之處狂奔而去。


    遠遠地,他看見一人自屍堆中拔足奔出,身後跟隨著剛剛被他屠戮成一灘肉泥的剃刀怪物。


    孟重光踉蹌著朝師兄奔去,隔去很遠便嘶聲大喊著:“師兄!師兄!”


    然而他聲帶熔斷,燒痛難耐,大聲的呼喊也被壓在嗓子眼裏,徐行之根本未能聽見,隻一味往前飛跑。


    忍受著肺部幾欲炸裂的焦痛,孟重光咬牙對著徐行之衝去。


    看到自己時,徐行之步履顯然一停,掌中緊握著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該對付他,還是對付身後那隻揮舞著剃刀、咆哮逼來的怪物。


    察覺到師兄提防的目光,孟重光自知是自己這副模樣嚇壞了師兄,隻能拚命揮手,啞聲道:“跑啊!”


    吼罷,他窮盡全身力氣,迎麵與那剃刀怪物衝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全然發了瘋。靈力全無的他與怪物滾作一團,瘋狂肉搏,身體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記不得了,直到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身、將與那怪物徹底扯離開來,他還是沉默地踢打著,流著眼淚,任憑燒焦的皮肉簌簌從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才把他從絕望的迷亂渦流中拯救了出來:“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別鬧,聽話。”


    孟重光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朝後仰去,喉骨和頸骨已一應被掐斷了。


    剛才被此怪物掏出心髒的徐行之眼見這燒得麵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著怪物屍身,心中難免生出些憐惜來,不顧他這一身可怖傷疤,溫聲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光慢慢扭過身去,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過後,他一頭撲進徐行之懷裏,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太疼了啊,師兄。重光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這肆無忌憚的大哭弄懵了頭,回過神來後便是一陣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淚:“哭什麽?你是人,對吧?”


    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亂,撲在徐行之懷裏,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在劇痛之後,他終於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軟綿綿毛茸茸的幸福情緒如有實質,溫柔地抱住了他的頭,拉著他向溫暖又舒適的溫柔鄉裏浸去。


    孟重光貼靠在徐行之懷中,腦袋往下一垂,失卻了意識。


    “……喂?喂!”


    徐行之將腦袋轉了一轉,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矗立在東南方向的通天巨塔。


    他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麽,將未能派上用場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間,木手托扶在那周身燒傷遍布的人的腰際,左手拉過他皮肉一塊塊焦脫的手臂,繞於頸上,將他背上了後背。


    他不能丟下這個身受重傷的人。


    自己得與他找個地方落腳,再去思謀除掉孟重光、回歸父親與妹妹身邊一事。


    那遠處的高塔看其修葺風格,與他在現世中所見的塔樓相差無幾,或許去那裏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邁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光隻覺墜入溫涼潮濕的迷霧間,疲累到動彈不得的身體被熟悉的體溫包裹,舒適得他恨不得低吟出聲。


    待那體溫消失的瞬間,他登時清醒了不少,不及睜開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時剛剛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腳,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尋到一處山洞,誰想剛把人放下,他便醒轉過來。


    孟重光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重複道:“不走。”


    “我去給你打些水來。”徐行之看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心先酥了一半,“洗洗傷口,也能喝上兩口。”


    孟重光這才恢複正常感官,聽到那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聲,才放下心來,把握得發痛的手指放了開來,乖乖依偎在岩石邊緣,一副等待主人歸家的小乳狗模樣。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於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謹慎地往上蓋了蓋,怕他著涼。


    孟重光隻覺渾身疲累發軟,在師兄離去後,他腦袋發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層層疊疊的夢境中。


    他這回沒有做噩夢。


    夢裏彌漫著屬於師兄的氣息,溫暖得叫他不舍離去,隻想一輩子沉淪纏綿其間,永不離開。


    ……至於滿身血汙、被那剃刀怪物掏去心髒的師兄,一定隻是一個夢罷。


    孟重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這是他自進入蠻荒而來,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靈力也源源不斷地再生、豐沛、重新充盈了他的身體。


    待孟重光察覺到有些不對、冒著冷汗驚厥而起時,才察覺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師兄說是去接水,怎得去了這麽久?


    很快,孟重光在林間發現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條被腐蝕得隻剩下腦袋的骨蛇,趁師兄背對著密林俯身接水時,自林間遊出,咬斷了他的脖子。


    孟重光靜靜跪在潮濕的林間泥土間,跪在徐行之的屍體邊,黑沉沉的眸光看似目容有物,但細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什麽都沒有在看。


    他注視著一片虛妄,唇瓣劇烈抖顫。


    他方才神智昏亂,竟直至現在才感知到,師兄體內並無靈力流動。


    九枝燈十三年前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轉、低喃,卻清晰得令人發指:“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


    師兄已是根骨俱碎、靈力全無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點,叫他獨身一人到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光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嘯,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屍身前,調運靈氣,明通造化,被燒得漆黑見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後的空氣中破開洶湧的金光。


    待他再次睜開雙目,眼前又是一輪清光澄澄的中天光輪。


    但是,在孟重光眼中,那光輪仿佛是在血水中浸過一輪,盡染血色。


    ——徐行之將他背離藏屍地,用了些時間,而他又在山洞中酣眠了許久,時間比上次更長,背負的因果懲罰更重。這一點從他胸膛內傳出的濃重焦糊味和周身燒傷的嚴重程度,便能輕易窺見一二。


    但是不知是不是孟重光的錯覺,他覺得這次的五內俱焚之苦沒有那麽痛了。


    吐淨嘴裏殘血後,孟重光以單膝跪地,搖晃了好一會兒,方才支撐起自己這具燒得直冒青煙的殘破軀體,一拐一拐地向藏屍地奔去。


    ——師兄,我跑得很快的。


    等我,我這就去接你回家。


    很快就來,跑著來。


    作者有話要說:重光:“師兄,我寧可燒死我自己,也不願傷害師兄分毫。”


    重光:“師兄,我說過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重光:“師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裏都不準去,我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偏執、溫柔又強大的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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