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暴雨初歇,碧穹之上隱隱露出半輪皓月。


    魔道總壇之內,幾隊從清涼穀撤回的黑袍弟子匆匆行走,足音繚亂,袍上還隱隱帶著滾動的磷火。


    磷火自他們衣襟上跌落下來,如卷柏也似的滾動著,爬過被雨水洗出一片茵色的草地,爬過風鈴丁丁的回廊,最後圍繞著一間方方正正的小屋,螢火蟲似的上下翻飛起來。


    屋內燃著三五盞野豬油燈,沿牆擺了一溜銅製冰鑒,冰鑒中堆滿了大塊冰磚,熊熊冷氣蒸騰不已,將房中陳列的十數具冰棺都籠罩在了氤氳的水霧間。


    溫雪塵的屍首橫陳其中,燈光費勁地穿過沉重的水霧,將他一張灰白的麵容映照得詭譎不已。


    九枝燈靜立於冰棺側麵,俯首望著這張不知比平時柔和了多少倍的臉。


    臉上塗抹著一道道濃烈油彩的煉屍人跪於他麵前,聲音沙啞道:“魔尊,這醒屍共有三種煉法。不知您想要哪一種?”


    “哪三種?”


    煉屍人一一答道:“第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能令其將前塵六事盡皆遺忘,留下白紙一張,由君書寫,悉聽尊命。”


    九枝燈不答,顯然是對這種結果不甚滿意。


    煉屍人又道:“其次是煉半屍。此舉可以報複仇人,能令其思維混亂,不人不鬼,死不去,活不來,如果無人灌輸靈力為其續命,那麽隻能如同野狗一般,靠剖挖死人心肝為食。”


    他本以為九枝燈會更滿意這種設計,誰想他依舊神色不改。


    煉屍人隻好道:“第三種煉製方法,可以將其五識倒逆,黑作白,光作暗,是作非。但此法風險甚大,還需在必要時添改修正記憶,頗費功力……”


    九枝燈徑直問道:“我要他分辨不出非道之人與正道之人。你可能做到?”


    向煉屍人簡單交代過自己的要求,九枝燈獨自步出了煉屍所。


    外麵已有前來回稟情況的弟子等候,瞧見九枝燈之後,他便迫不及待地跪稟道:“稟告尊主!我們已將清涼穀團團圍成一隻鐵桶,封阻靈力,無論什麽信息也傳遞不出!他們現如今已是甕中之鱉,隻能坐以待斃!”


    這本是喜訊,但九枝燈麵上卻秋毫未變,仿佛這樣的勝利不足以將他死水般的心瀾激起一絲半點的漣漪:“其餘三門可有察覺?”


    “派出監視的弟子們均言,三門風平浪靜,並無異動!”那弟子話音顫抖,難掩激動之色,“尊主,我們何時動手,攻入清涼穀?”


    九枝燈平聲道:“先圍困他們一日再說。”


    “……尊主?”


    九枝燈道:“遣人向清涼穀內傳話:我們之前交戰,是為報黑水堡堡主之子被殺之仇。現在我不欲再開殺戒,他們若是願意歸降魔道,我便留清涼穀中諸人一條生路。”


    那前來回稟的弟子吞了一口口水:“尊主,那清涼穀失了溫雪塵,銳氣大挫,如今正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殺的好時機,若是縱他們喘息片刻,他們一旦動用了那神器‘太虛弓’,那咱們……”


    “‘太虛弓’?”


    聽他提到這三字,九枝燈冷硬的麵容終於有了些許變化:“我倒是真想拜見一下這‘太虛弓’的真容。就怕他們拿不出來。”


    弟子聞言一愕,在細細咀嚼過這話中意味後,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您是說……”


    九枝燈並不作答,一拂長袖,掠過他身側,緩步朝主殿內行去。


    他對清涼穀的情況再了解不過。


    他知道扶搖君此刻正值閉關參悟的關鍵時刻,寸步難出;他同樣知道,溫雪塵於清涼穀弟子而言意味著什麽,溫雪塵的死,對所有清涼穀弟子都是莫大的衝擊。


    而很快,這些孤立無援的弟子便會發現,他們不僅失去了溫雪塵,就連唯一可以倚仗的神器“太虛弓”,亦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清涼穀以陣修為主,隻擅防守,不擅強攻,若是他們斷絕了希望,無論是繳械投降,還是絕地反攻,都是在加速魔道一統四門之業。


    九枝燈行至殿前,天上又開始落起斜斜微雨來,剛露出皎容的月亮再次被天狗似的烏雲一口吞入。


    他不躲不避,和衣在階前坐下,鋪展衣袖,獨身一人仰望著那滿天厚重的雲彩。


    九枝燈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但他確定,他不是在想徐行之。


    為著魔道大業,他已有整整一年不敢想起師兄。


    他卷起袖子,看向小臂上那道被他自己刺出的刀疤。


    以前,他連在背地裏言人是非都嫌肮髒;沒想到不過年餘,他便能在談笑間耍弄陰詭,謀算千人性命於股掌之間。


    原來人卑劣墮落起來,竟能如此之快啊。


    九枝燈牽起唇角,麵對著腳下一灘映出他麵容的肮髒積水,諷刺一哂。


    ……


    天定四年二月初四,原四門之一的清涼穀陷落於魔道之手。


    清涼穀弟子,上至君長,下至外門弟子,無一肯降,雙方激戰夤夜,最終,魔道尊主九枝燈出手,轟破其遽魂大陣。


    魔道弟子踏破清涼穀穀門,全穀上下誓死力戰,血流漂櫓,腥風盈穀,殺聲漸息時分,已是雞鳴欲曙。


    清涼穀上下均生得一身渾然硬骨,寧死不降,直到最後,擒得的活口連帶溫雪塵夫人腹中骨肉,亦隻得七人。


    其餘兩千六百八十七人,均做了穀中的幽魂暗鬼。


    九枝燈踏入清涼穀間的淨心洞中時,恰好看到幾名弟子將一具屍身拖出。


    那屍身雙目圓睜,一身青衫被拖拽得亂七八糟,下擺一直卷到胸口位置,其狀之狼藉,和街上那些暴死橫屍之人幾無區別。


    九枝燈也是費了些功夫,才辨認出此人竟是酷愛棋藝、時常與師父下棋作樂的清涼穀扶搖君。


    魔道弟子們興高采烈道:“回尊主,這小老兒怕是知道自己氣數將盡,自絕經脈啦。”


    九枝燈收回視線:“殉穀而亡,倒也剛烈。”


    說罷,他轉身叮囑身後隨侍:“看好那清涼穀的幾名活口,莫要叫他們自盡了。尤其是那個叫周弦的。”


    “是!!”


    所有魔道弟子臉上均掛著生動的雀躍之色,為眼前的勝利興奮得戰栗不已。


    待九枝燈信步走出洞後,便有弟子迫不及待地上前追問道:“尊主,下一步我們要攻打何處?是丹陽峰,還是應天川?”


    大家雖是興奮,但也不會忘記九枝燈曾在風陵山中被教養多年。在眾人眼中,這風陵山必然是最難啃的骨頭,魔尊就算要徹底拿下四門,出於人情考慮,也會將它排在最後一位。


    誰也未曾想到,九枝燈竟麵不改色地回答道:“風陵山。”


    他有一筆賬,要好好地同那廣府君清算一番。


    但是,他不會再像這回攻陷清涼穀一樣,同風陵山的守山大陣硬碰硬,白白折損魔道兵力了。


    九枝燈正思及此,便聽得轆轆的輪椅聲由遠及近地響起,在清晨的清涼穀石道間碾出了層層細碎的回聲。


    被魔道弟子推著輪椅穿行在濃鬱的血腥氣中時,溫雪塵麵不改色,眸光雖然有些呆滯,但其中已經蘊含了幾絲活氣。


    眼前之人,當真可以用栩栩如生來形容。


    很快,溫雪塵的輪椅停靠在了淨心洞前。


    對於從洞中被拖出的扶搖君屍身,他隻投以淡淡的一瞥,便收回了視線。


    九枝燈嚐試喚他的名字:“溫雪塵。”


    溫雪塵不卑不亢:“是。”


    在現如今的溫雪塵眼中,這些行來往去的弟子,才是清涼穀弟子,至於這滿地屍首,皆為魔道之人,包括剛才被抬出的人亦是如此,他當然不會對他們的死亡假以辭色。


    九枝燈俯下身來,攥住他的手腕,隻覺一片冰冷,內裏脈搏平靜如死,而因為屍僵未退的緣故,溫雪塵根本無法駕馭輪椅。


    不過這並不要緊,醒屍存活時間越長,一切形容舉止便越似常人,假以時日,他不僅能夠一如往常地操縱輪椅,還能夠運用法術,甚至在過度勞累之後,還會有心髒隱痛之感。


    ……不過那一切都是錯覺罷了。


    溫雪塵張望著四周濺染的血跡,神情極為平靜。


    九枝燈試探著問他:“對於周北南與曲馳這兩人,你作何想法?”


    依照煉屍人在他腦中灌輸的內容,溫雪塵僵硬答道:“他二人雖為我摯友,然則夥同天妖孟重光及一幹弟子盜取神器,意欲為禍四方,應處流放之刑。至於主犯孟重光,應殺之,方能平四海之心。”


    九枝燈臨行前,的確是對那煉屍人說過,任他改造溫雪塵,可他未曾料到,煉屍人會對溫雪塵灌輸這般想法。


    不過既然他如此說了,九枝燈便也順著他的話講了下去:“那盜取神器之人,現如今倚仗三門陣法,困守危樓,欲作困獸之鬥,何如?”


    溫雪塵麵目滯然,緩聲道:“其餘三門大陣,我均有參習過,知曉其中關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一一為你指出拆解應對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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