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儀開始。


    踏入清涼穀門時,周弦淡淡妝成,卻難掩煌煌豔色,長眉連娟,口含朱丹;羅衣如火,交握羽扇,踏蓮步緩緩行來。守在山門處的一雙白鷺在她邁入門中時,適時引頸長歌,正應了上上吉兆。


    令人驚訝的是,前去穀口相迎的溫雪塵竟然是站著同她共入門中的,二人執手相偎而行,甚是溫情。


    溫雪塵因著身體虛弱、久坐成疾,走得磕磕絆絆,一路從穀口走到此地,他已是薄汗盈額,一手持手杖,一手抓住同心結,一步步卻都落得紮實無比,腰身如鬆,挺得筆直。


    周弦從剛才起就很是心疼溫雪塵,附耳輕聲道:“塵哥,你走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我牽著你,不會跟不上。”溫雪塵的聲音略有起伏,顯然是累得緊了,大概也正因為此,他話語中透著難言的溫煦,聽來叫人心尖微癢,“今日是你我婚儀,我不能被人推上來。我要把你親手帶進清涼穀,一輩子不放你出來。”


    溫雪塵平日裏坐著,不顯山露水,但誰想身體打開來,竟是四門師兄中身量最高的,路過曲馳身邊時,赫然比他還高上一線。


    台上的徐行之見狀,不由得有些氣悶。


    清靜君還悄聲笑話徐行之:“行之,看來你是四門首徒中最矮的。”


    身高八尺的徐行之哪裏會在意這個,回嘴道:“師父比我還矮上幾寸呢。”


    清靜君抿嘴樂了:“顯我年輕。”


    這師徒倆私下咬耳朵的場麵眾位君長早已是司空見慣,甚至懶得看上一看,九枝燈卻癡迷地盯準徐行之挑起的唇角,喉嚨幹渴地上下動了一動。


    察覺到身側的視線,徐行之回首望去,不待九枝燈慌忙撤開視線,左眼便對他輕輕一眨。


    這輕浮動作由他這張俊美無儔的臉做來實在是如魚得水,那笑眼眨起來也著實靈動,羽睫起落間,九枝燈隻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小動物輕輕咬了一口。


    ……台下的孟重光氣得差點把衣帶揉爛。


    道門婚事,一切規章也與凡間區別不大,扶搖君主禮,新人拜過老祖、師父與天地,再對拜過後,便隻待開宴。


    清靜君拉徐行之在身旁服侍,說是布菜倒酒,實則他自有一副碗筷酒杯,等同於和眾位尊長一同進餐。


    九枝燈既來了,自不會受了冷落。清靜君首先向他祝酒:“小燈,來,許久不見,滿飲此杯。”


    徐行之忍不住出言提醒:“師父,小燈向來節製,從不飲酒……”


    然而,九枝燈神色不改,持起注滿白酒的酒爵,振袖掩口,一杯飲盡,以杯底相示:“……謝師父。”


    即使清靜君也露出了訝然之色,他同樣飲盡杯中酒液,回以空杯。


    徐行之微微蹙眉。


    底下眾弟子盡情歡娛,但也有人密切地觀察著台上變動。


    一名風陵弟子越過陳列各色菜品的條案,跟前麵的風陵弟子交談:“……快瞧瞧師兄和那魔道之子,眉來眼去好一會兒了。”


    “什麽魔道之子。”前麵的弟子應道,“現在他的地位輩分可是今非昔比,比我們足足高上了一截去。那些仙君才是能與他平起平坐之人。”


    後麵的弟子頓了一頓,話語間泛起酸意:“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原來不過就是個被魔道厭棄的廢子……”


    “噓。你這般說,叫師兄聽見可是要生氣的。”


    後麵的弟子立時不敢再說下去,但口中仍念念有詞:“師兄對那九枝燈可真是深情厚誼,明明都走了快一年了,師兄偶爾帶我們習劍時,還會不自覺喚那九枝燈的名字,叫他出來演示劍法。這可真是……”


    說到此處,兩人突然聽到身側傳來一聲令人牙酸不已的“喀”聲。


    二人悚然回望,卻見不遠處安坐的孟重光手持銀杯,杯柄與杯肚以一個奇異的角度翻折著。


    他們均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那杯子似乎又沒了異樣,好模好樣地被孟重光捏在手裏。


    ……果真是看花眼了吧。


    這二人是決然不肯再說半句了,畢竟這孟重光日日跟隨在徐師兄身側,萬一把他們的話添油加醋地傳了過去,按師兄那脾性,非尋機練死他們不成。


    孟重光木然著一張臉,把銀杯放回桌角。


    若是仔細看,那被他親手捏斷的杯柄,竟是又被他生生靠指力捏合了回去。


    他抬頭看向朝九枝燈敬酒的徐行之,那爽朗又溫柔的笑容看得孟重光幾欲掀桌暴起。


    ……師兄,你惹惱我了。


    眾人從白日飲至夜半,明月之輝大片侵占掠奪走了透紅熾熱的日光,飲宴也隨之漸散。


    醉倒的清靜君被徐行之扶回備好的客殿中休憩前,不罷休地扯著徐行之的袖子嘮叨:“行之,你什麽時候出嫁啊。我,我這裏早給你備好聘禮了……”


    徐行之應付道:“好好好,師父您隻要好好回去睡覺,明日一早我便把我媳婦領來給您看。”


    “……真的?不騙我?”


    眾位還未散去的君長笑倒一片,九枝燈也忍不住鬆弛開緊繃的唇角,因為薄帶醺意而閃閃發亮的雙眸愈加無所顧忌地盯準徐行之,就連六雲鶴在他身後頻頻咳嗽也不能阻攔他的視線。


    ……許久未見師兄了,真的是太久了。


    久到他再看見這個人時,心底的渴望如饑餓的狂獸一樣野蠻地膨脹起來。


    安頓好清靜君,替他拭淨手腳、備好解酒的湯藥給他灌下、又燒好熱水灌入壺中方便他隨手取飲,徐行之才掩門離去。


    詢問過清涼穀弟子,得知九枝燈並未離去,而是在穀中某處別館下榻,徐行之心中大悅,腳步輕捷地往別館所在之處走去。


    來開門的是六雲鶴。


    此人甚至在徐行之眼中落不及兩秒鍾,徐行之便越過他,徑直走入館內,對剛剛寬開外袍自帶、尚未來得及轉過身來的九枝燈直挺挺跪了下去,朗聲道:“風陵弟子徐行之,參見魔道之主。”


    九枝燈被徐行之拜得臉色一變,但透過他微挑的眉毛和含笑的唇角,九枝燈似有所悟,單手指門,平聲道:“你出去。”


    這命令是對誰下的顯而易見,六雲鶴勃然變色,但九枝燈隻是隨便睨了他一眼,他便沒了脾氣,道了聲“是”,鐵青著一張冷麵,轉身闔門。


    門扇關合聲一響,九枝燈即刻上前,把徐行之尚帶春寒的身體一把抱入懷中。


    男子的軀體擁抱起來不似女子柔軟,但九枝燈仍是拚盡全力地摟抱著徐行之,像是擁抱自己雙肩一樣扣緊他結實精瘦的肩膀,恨不得把他融入自己體內。


    徐行之被抱得一頭霧水,骨頭疼得緊,連昨天墊高睡了一夜、狀況稍有好轉的腰也隱隱作痛起來。


    然而他依舊包容地任由九枝燈抱緊自己,對待小孩兒似的撫摸著他綰束起來的長發:“師兄在呢,在呢。”


    九枝燈方覺自己失態,略有羞澀卻又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手臂。


    “師兄突然跪下,嚇了我一跳。”九枝燈溫聲道,“我還以為師兄要同我生分了。”


    “得在你手下人麵前給你把顏麵撐起來啊。”徐行之自尋椅凳,往下一坐,長腿一蹺,“怎樣,他有沒有欺負你?”


    做了尊主,九枝燈說話間自有一股凜烈的上位者之氣,在徐行之麵前也不加壓抑:“他不敢。”


    徐行之也看得出來,九枝燈此時功法已是大有進益。


    在九枝燈化魔之時,徐行之把他帶至秘境玉髓潭,替他疏導經脈,因此他成功化魔後,原本的功力絲毫未損,而在回到魔道總壇、研習魔功心法之後,他數年未曾提升的修為竟又向上漲了三階,此時已逼近金丹大圓滿之期,隨時可以升為元嬰之體。


    那六雲鶴撐死也是個金丹七階,即使在魔道總壇根基深厚,恐怕也得忌憚於九枝燈的實力,不敢輕易為難於他。


    想想那日他為接九枝燈回山,以同命咒挾持石屏風、趾高氣揚的模樣,再親眼見到他剛才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徐行之便覺一陣痛快。


    在替九枝燈由衷欣喜時,徐行之又禁不住想,若是重光在此,定然要把六雲鶴壓製、欺淩於他的事情林林總總數上三日三夜,哪怕無理也要硬攪上三分,並委屈地央求自己替他出頭。


    想著他那張臉,徐行之唇角便泛起了淺笑。


    九枝燈用心望著這張令他魂牽夢縈的笑顏,隻覺看著他便已經坐擁寰宇,滿心舒暢:“師兄,可想飲酒?”


    提及此事,徐行之才想起剛才飲宴之事,問道:“小燈,以往你可是滴酒不沾,今日是怎麽了?”


    九枝燈輕描淡寫地答:“自從回了魔道總壇開始,我才突然發現,會飲酒未嚐不是件好事。”


    寥寥幾句話,便令徐行之微微變了顏色,心髒也沉沉地墮下去。


    ……他終究是過得不好。


    他盡力嚐試著寬慰於九枝燈:“酒可不是好東西,喝少了尤嫌不夠,喝多了昏天黑地,連今夕何夕都不知不曉。”


    說完這話,徐行之自己都想笑。


    近一年來,他時時想著九枝燈被領走時那種無能為力之感,唯有醉酒方能一解遺憾,現在他反倒語重心長地勸九枝燈莫要飲酒,也是滑稽。


    九枝燈不以為意,道:“師兄不在身側,我何必知道今夕何夕。”


    這話聽著古怪,但徐行之未曾深想,隻是心疼他心疼得緊。


    ……他已是回不來了。無論怎樣,都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沉默如海、挾劍驚風的素衣少年了。


    徐行之斟出一杯酒來,與他碰杯,滿飲而盡。


    九枝燈卻遲遲不飲,隻盯著他隨著酒液吞咽而起伏滑動的喉結,惟願時間便停留在此刻,再不前進。


    待酒過三巡,九枝燈放下酒杯,道:“師兄,我此番不為別的,隻想來看一看你。此後你若是見到魔道總壇方向有何異變,勿要擔心。”


    徐行之一怔:“怎麽了?你要作甚?”


    “我想嚐試渡過元嬰雷劫。”


    徐行之臉色一變,猛地擲下酒杯:“胡鬧!你進入大圓滿之期才幾日?怎可說渡劫便渡劫?”


    九枝燈的語調難得有幾分頑皮之意:“師兄當年不也是說渡便渡嗎?”


    徐行之哪有心思同他說笑:“你何時受雷,叫上我一起。師兄已是元嬰之體,為你擋上一擋,還是綽綽有餘。”


    九枝燈的心髒一瞬間靜得忘了該如何跳動。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師兄,你會受傷。”


    徐行之擺一擺手:“你是我師弟,是我一手帶大,看你受罪,倒還真不如在我身上劈上幾道雷來得爽快。”


    九枝燈癡望著徐行之,心中悸動愈甚,竟連嘴也約束不住了:“那……師兄,你可知為何我這麽早便要渡雷劫?”


    “你出任魔道之主有多難,我明白。”徐行之寬容道,“為著提升實力,拚上一拚也未嚐不可。師兄在,你盡可安心……”


    “不是。”九枝燈似乎是受了侮辱似的,難得打斷了徐行之的話。


    ——不是的。


    ——他是為了師兄。區區魔道之主的位置,怎配與師兄相提並論。


    但九枝燈卻並未將心中所想如實說出:“師兄……是定要出任風陵山主的吧。”


    “誰知道呢。”


    自從上次繼任典儀被魔化的九枝燈打破,清靜君便再未提及要他繼任一事,徐行之也樂得清閑,畢竟他更加喜好行吟放浪,這風陵山主之位,他寧肯叫如晝來當。


    可九枝燈卻自有一番打算。


    六雲鶴想扶植自己做傀儡,自己便假意聽命於他,放任他與自己兩名兄長相鬥,待他收拾好河山,掉頭一望,那個被他用來作為令箭、沉溺酒夢肉鄉的弱子竟也在暗地中招攬了一批不俗的勢力,與他呈相拒之勢,一時竟不能奈何此人分毫。


    隻要九枝燈漸漸從他手中將權力剝奪而來,做好這魔道之主,再與正道正式締約修好,那在四門之中,夠格與師兄相配的、能夠同師兄比肩之人,便唯有自己了。他會在那時,光明正大地向師兄提出道侶之約。


    以前隻活於他的綺夢之中、哪怕稍加肖想也覺得玷汙了他的人,現如今竟是唾手可得,九枝燈隻想上一想,便使他忍不住興奮到戰栗。


    一時忘形,他竟伸手搶握住了徐行之搭靠在桌案側麵的右手:“師兄,如果……”


    他接下來的話被豁然洞開的殿門門扉打斷了。


    孟重光背手,緩步走入殿內。


    “師兄,你原來在這裏啊。”孟重光聲音很甜,其下卻仿佛翻湧著無數陰暗至極的念頭與邪惡低語聲,因此他即使麵上帶笑,其形其容卻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錯覺,“……害得重光好找。”


    看到這張有幸與師兄朝夕相處的臉,九枝燈心中一陣躁鬱,好在良好的修養讓他迅速平靜下來,依守禮節,起身相迎:“……孟師弟。”


    越過孟重光的肩膀,九枝燈望向本該在殿外看守的六雲鶴。


    六雲鶴自然是並未盡心阻攔孟重光,他恨不得這屋中所有人廝打起來,落得個狗咬狗一嘴毛的下場,因此對於九枝燈陰冷的目光,他選擇視而不見。


    徐行之不知為何有些心虛:“重光……”


    孟重光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桌案邊、剛剛被九枝燈碰觸過的手背上,步步進逼:“師兄,重光在殿內等了你一個多時辰,你竟與他待在一處,也不管我了嗎?”


    徐行之想要解釋:“我……”


    但孟重光並沒有給他機會。


    他一個搶步撲上來,單膝抵在徐行之腿間,捏住徐行之耳垂,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勢,發力吻住了徐行之那張散發著酒醺淺香的唇。


    這個吻暴戾得簡直不似是孟重光落下的,其間蹂躪和懲罰的壓迫意味甚至有些恐怖,在他舌尖暴躁有力的頂動和翻卷中,不消片刻,徐行之竟已是腿軟了。


    “別鬧!”不待九枝燈回過神來,徐行之便把孟重光一把推開,用手背不住擦拭唇角,略有氣喘地抱怨,“……小燈還在呢!”


    方才二人激吻的一幕,隻是叫九枝燈手腳麻木,然而,徐行之隻用了這麽七個字,便在九枝燈胸口上輕而易舉地打了一個大洞。


    他的眼珠和眼眶漸染上了一層薄紅。


    作者有話要說:下麵由光妹帶來一首深情演繹的歌曲:《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


    接下來,由九妹帶來一首懷舊金曲:《他一定很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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