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久久地沉默著。


    當九枝燈幾乎以為他已經睡過去時,他輕鬆地開了口:“嗨,什麽事兒,怎麽可能。”


    九枝燈微微皺眉:“師兄……”


    “誰敢告我的密?也不怕我把他腦花子打出來。”徐行之輕鬆道,“我就是倒黴催的,別想那麽多。”


    九枝燈輕聲說:“既然師兄不想提,我便不提。”


    徐行之沉默。


    “但師兄心裏要清楚。”九枝燈又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師兄這般真心相待。”


    徐行之樂了:“知道知道。你小子倒能訓起我……哎!”


    藥油流進傷口,開始起作用了,疼得徐行之又是一片冷汗落下來:“要死!溫白毛個王八蛋……嗯——”


    他曲起身體來,後背漂亮的肌肉線條一起一伏,攣縮不止,在九枝燈的掌心裏來回蹭動。


    要不是九枝燈在身邊,他必然要張口罵到溫雪塵祖宗十八代去。


    九枝燈心疼得一頭大汗,向來穩重的聲調也動搖了不少:“師兄……”


    他不自覺一遍遍撫摸著徐行之的身體,他腰腹處的肌肉一下下收縮著,本來是男子氣息豐沛、張力韌性極強的畫麵,但卻看得九枝燈漸漸麵紅耳熱起來。


    他的指尖沿著徐行之後背緩緩下滑,落在了那枚銀環蛇印的烙痕上。


    過了那麽多年,這個烙痕還是清晰得嚇人,就像是昨日才烙上去似的。


    此傷看似平淡無奇,然而九枝燈知道,它要比徐行之身上現在交錯著的幾道血淋淋的創口更嚴重。


    可以說,他渾身上下受的最重的傷,莫過於這一個圓形的火紅蛇印。


    自從受了這傷,徐行之的功力進益速度便慢了許多。盡管他從不言說,日日過得樂嗬嗬的,但這處舊傷對他的影響著實不可小覷。


    他再不跟要好的幾個師弟一道鳧水玩鬧,也不肯當眾解衣,其實就是不想叫別人發現他這處傷。


    九枝燈心中明了,當年徐行之若是稟明師父師叔自己身上有傷,定不至於被寒毒侵體,落下病根。


    但是,他要是選擇稟告上去,那麽按照清靜君對徐行之的疼寵,就必然會追責下來。


    自己本是魔道,身份不幹不淨,又平白給師兄惹來了這樣的麻煩,必會嚴懲不貸,說不定還會被遣返回魔道,繼續過那不人不鬼的日子。


    九枝燈是當今魔道之主廿載之子。


    他在廿載諸子之中年紀最小,且出生至七歲,魔道血脈仍未能覺醒。


    在魔道之人眼中,九枝燈就是一個不頂大用的廢物。在魔道生活數年,唯一給九枝燈溫暖的,是他的生身母親石屏風。


    石屏風既非廿載發妻,也非他摯愛之人,不過是一名可有可無的小妾罷了。她無用、遲鈍、不懂邀買人心,但好在足夠溫柔。


    二十年前,廿載率部屬反攻正道,挑釁四門。當年乃征狩元年,史稱“征狩之亂”。


    在此番戰亂征伐中,風陵新任山君清靜君以元嬰大圓滿之體,銳不可當,一騎當先,仗劍除滅廿載狂虐無道的弟弟卅羅,重創廿載。


    一柄劍鋒蕩滌過後,魔懼鬼哭,天下長安。


    那時的九枝燈未曾親眼得見清靜君當年盛勢,隻知父親重傷歸山後的某日,破天荒地將他喚去了大殿裏。


    他甚至沒能見到母親一麵,便被父親座下首徒六雲鶴送來四門之首風陵山,拜清靜君為師。


    然而年幼的九枝燈何嚐不知,他名為學徒,實乃魔道向仙門求和的質子。


    沒能見到清靜君前,九枝燈曾構想過無數次那一人一劍、負盡狂名的清靜君會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誰想他在風陵山主殿內等待了一刻鍾,匆匆趕進殿來的卻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


    白衣少年一道風似的刮進主殿裏來,攜裹進一身淡淡的酒香氣:“師叔,師父在後殿,叫你去呢。”


    原本盛服以待的廣府君淡然起身,來到少年身前,少年方附耳對廣府君道:“……師叔快些去吧,師父吃醉了,在後殿老君像上塗鴉呢。”


    廣府君臉色一忽兒青一忽兒白,劈頭問道:“你就不知道攔著?”


    少年嘀咕:“……師叔你這話說的,我還能攔得住師父?”


    廣府君正欲離去,嗅到異味,狠狠一擰眉:“……你也飲酒了?”


    少年頗自豪道:“師父沒喝過我。”


    廣府君用眼神在少年臉上狠狠剜了一刀:“不成體統!一個時辰後,去戒律殿領罰!”


    送走廣府君,少年也沒把什麽領罰不領罰的事情放在心上,手持一把嶄新的折扇,迎光走進來,


    等候在殿中央的九枝燈呆呆地望著他。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徐行之。


    “你就是魔道送來的小學徒?叫什麽名字?”徐行之蹲在他麵前,用扇子刮了刮他的鼻尖。


    他往後一縮,半字不語。


    徐行之熟練地一卷袖子,把他抱了起來:“叫師兄。”


    他一臉期待的樣子叫九枝燈惶恐不已。就算是娘親以前也未曾這樣在人前抱過他,唯恐被人傳言說是寵壞幼子,叫九枝燈更不受父親待見。


    徐行之抱著渾身僵硬的九枝燈,從懷裏摸了隻仙果出來:“這果子好吃得很,是應天川裏結的仙靈脆果。……想吃嗎?”


    九枝燈小小的身體僵得像塊棺材板。


    徐行之哄他:“叫師兄。叫師兄就給你吃。”


    九枝燈認真想了想,才緩緩吐出兩字來:“娘親。”


    徐行之:“……”


    九枝燈鼓起勇氣,有條不紊道:“我娘親不知道我被送來這裏。她要著急的。”


    徐行之喜色稍退,把小孩兒放下,盯著他的眼睛:“他們是徑直將你送來的?你高不高興留在這裏?”


    “我不論高不高興,都回不去的。”九枝燈心中有數,一雙眼睛冷靜得不似孩童。


    他對著徐行之跪下:“我隻想煩請……您,幫我送一封親筆書信回家,叫我娘親安心。”


    徐行之一把把他拽起來:“別囉嗦。送你來的魔道中人呢?”


    “……走了。”


    徐行之拉著他繞到偏殿,取來筆墨竹簡,往他麵前一拍,自己兀自轉身出了門。


    隔了老遠,九枝燈仍能聽到徐行之的叫聲:“曲馳!!溫白毛!!周胖子!!!誰陪我去魔道總壇走一遭!”


    彼時的九枝燈雖然年少老成,但也想不到那一封報平安的書信,為徐行之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魔道與四門暫達和解,且送了幼子來做質子,可謂丟盡顏麵,亦令正道人士揚眉吐氣,誰想風陵山大弟子竟主動向魔道示好,送質子書信返鄉,反倒引得正道議論紛紛,均言難不成之前魔道與四門的血債真的要一筆勾銷,權當無事發生?


    為平息輿論,與徐行之結伴同去的曲馳被罰回丹陽峰麵壁思過三月。


    徐行之則在清靜君酒醒前,受了二十記玄武杖,臥床一月未能起身。


    等徐行之能動彈的那天,他爬上了屋頂,抓住了沒來得及跑走的九枝燈:“我殿外的星星比別處好看嗎?”


    九枝燈冷著一張紅到了脖子根的臉:“我……想來道一聲謝謝。”


    徐行之把人圈在懷裏,笑嘻嘻地逗他:“一月以來都沒下定決心嗎?”


    九枝燈扭著身子要從徐行之懷裏出來:“師兄……”


    “對啦。”徐行之眉開眼笑,“再叫兩聲。”


    九枝燈扭頭回去看他,不知道他為何對這個稱呼如此在意。


    徐行之把下巴壓在九枝燈腦袋頂上,滿足地蹭蹭,笑道:“我有個兄長,但自從我成了師父座下首徒後,我已經很久沒跟他說過話了。我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可那些外門弟子個個對我尊崇有加,至於北南、雪塵和曲馳他們……盡管處得挺快活,畢竟不能時時處處在一起……”


    他低下頭看著九枝燈,滿眼都是真心的喜悅:“所以聽說師父又要收一個內家弟子後,我特別開心。”


    九枝燈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瘡疤:“我是魔道。”


    “那又如何?”徐行之莫名其妙,“魔道就不是我師弟啦?”


    小孩兒體溫本來就高,九枝燈被他說得害羞,身體也發起熱來,剛掙紮一下,就聽得徐行之輕聲道:“別動別動,師兄背疼。”


    九枝燈總算是乖了。


    他小聲叫:“師兄。”


    ……師兄,師兄。


    徐行之興奮得眼睛都亮了:“再叫兩聲。”


    九枝燈不吭聲了,徐行之也不介意,摟住九枝燈,和他一起仰頭望向漫天星河。


    銀海光寬,星花翻轉,風陵山的星空向來清朗,是四門之中最好的。


    徐行之仰頭指著其中一處漏勺狀的星鬥,問:“知道那是什麽嗎?”


    九枝燈說:“知道。天樞星。”


    他從小習慣了獨自一人,因此觀星也是他的消遣之一。


    徐行之被噎了一下。但他向來心寬,仍安心摟著他新收的小師弟,與他搭話:“那你給師兄講一講星星吧。”


    九枝燈點頭,抬手指向那漫漫蒼寰。


    在徐行之的宮殿屋頂上坐了整整一個月,九枝燈直至今日才發現,這裏的星星真的比魔道總壇的星星要好看無數倍。


    四年後,孟重光入門。


    從此以後,徐行之再未曾抱他看過星星。


    因為孟重光不懂星辰命盤、紫微鬥數,說了也會忘記。於是徐行之為了叫他在曆年考校時能過關,隻得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講與他聽。


    現在,九枝燈要比徐行之高上許多了,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任後者抱在懷裏。


    若是重回小時候,九枝燈也不知自己會不會學孟重光那般作態,假稱自己諸事不懂,纏著師兄日日夜夜講給他聽。


    ……想來也並不會吧。


    自己再如何也是魔道中人,與孟重光本就不同,一個魔道弟子與師兄過度親近,不是平白汙了師兄清名嗎。


    徐行之疼過那一陣,體乏感愈加深重,倒伏在床上,仍咬牙故作輕鬆地安撫九枝燈:“沒事兒,現在好多了。”


    疼過後還是有點犯暈,徐行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昏昏欲睡。


    九枝燈沉默不語地替徐行之掖上被子,欲掩門而出時,突然聽得徐行之在背後喚他:“小燈。”


    他回首:“師兄何事?”


    徐行之困得抬不起頭來:“……卅四跟我說過,魔道那邊的糾葛與你不會有任何關聯。”


    九枝燈眸光一震,口唇翕張幾度,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師兄這回又是為了……


    “這幾日你心神不寧,我看得出來。”徐行之的發絲沿手臂垂下,投向他的眸光倦怠又溫柔,“……安心吧。你的兄長爭鬥,與你無幹,好好留在這裏,靜心修持。不要想太多。”


    徐行之實在倦極,說完這話後便睡了過去。


    九枝燈隻在門邊佇立了一小會兒,便疾步走回床前,垂眸注視徐行之睡顏片刻後,他呼吸愈重,眸色愈暗。


    他跪在了床前,掐過徐行之的下巴,對著那片溫軟微甜的唇親吻了下去。


    徐行之的嘴唇比九枝燈天生的薄唇要厚一些,親起來肉感極強,酥軟難言,舒服得讓九枝燈恨不得溺進去再不出來。


    他正沉醉在這隱秘背德的快樂中時,突然聽得側旁有響動傳來。


    他做的本是有違倫常之事,本就敏感,聞聽有響動傳來,他心神一顫,霍然撒手,轉頭望去——


    繞著小屋轉了一圈,好容易尋到了可進來的地方的孟重光,雙臂正撐在半開的窗戶邊沿,恰好撞見了剛才的一幕。


    他的雙目死死盯住九枝燈,眼裏血絲與妖光漸生,紅意逐漸一絲絲濡染到眼尾處:“……九枝燈。”


    與此同時。


    徐平生從廣府君下榻的小室中走出,沿回廊行不過十數步,便有一柄短槍從暗處殺來,直勾勾釘在了距徐平生不過半步之遙的紅木廊柱上!


    徐平生麵露駭色,倒退一步,循來處望去,隻見周北南從樹蔭間走出,神色冷淡至極。


    徐平生隱隱露出了些怒色,但未達眼底便極妥帖地收拾了起來:“……周公子。”


    周北南似笑非笑,伸手將短槍收回掌心:“我可當不起。”


    徐平生不卑不亢道:“周公子找我何事?”


    周北南也不是什麽拐彎抹角之人,既然徐平生問他,他也不妨直言相問:“在一個半時辰前,我看見你去弟子下榻的地方找過行之。”


    徐平生麵色微變:“是廣府君叫我去找他的。”


    周北南步步緊逼:“他當時已不在房中。你是如何稟告的?”


    徐平生見他這般不客氣,索性也不加隱瞞了,道:“房中有魔氣。我去稟告師父此處有魔修出沒,難道有錯嗎?”


    周北南不想徐平生竟能如此理直氣壯,一時氣結:“你難道不知廣府君待行之向來嚴苛?行之他再孟浪,行事也是有分寸底線的,你跑去出首狀告他和魔修廝混,你能撈到什麽好處?”


    徐平生麵上不耐之色越發重了:“周公子究竟想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訐告他人,稍像點樣子的女兒家都不屑為之。”周北南冷笑不已,“你當真是徐行之的親生兄長嗎?我看你們不像一個娘胎爬出來的。”


    徐平生陰了臉色:“不做虧心事,何怕受罰?再說,周公子從何處得知我與他一奶同胞?我是我,他是他,為何你們一個兩個都要拿我同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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