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進入虎跳澗境內時,徐行之曾提議,不要把自己和陶閑這兩個不通法力的拖油瓶帶上,隻需把他們安頓在某個避人的地方,等待孟重光他們回來即可。


    孟重光率先表態:“師兄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曲馳學舌:“陶閑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這倆人是重要戰力,若要從鬼王手裏奪回碎片,缺了哪個都不行。


    而說服孟重光和說服曲馳的難度不相上下,一個是癡兒,一個是瘋子,個頂個的固執。


    徐行之隻好舉手投降:“好吧,當我沒說。”


    虎跳澗境內霧多,且多鹽水湖泊,空氣裏鹹腥味極重,越接近目的地,岩石與土壤透出的莽莽蒼蒼的灰白色越多。萬裏的鹽堿地上草木不生,萬物枯怠,處處可見幹枯的骨骼,既有人骨,也有獸骨,均已被蒸幹透了,隻要朝上踏上一腳便會化成碎渣。


    眾人休整時,徐行之閑來無事,用樹枝在幹裂的灰岩上一筆一畫地寫道:“徐行之到此一遊。”


    寫到這裏,他提枝片刻,問周北南:“今年的年號是什麽來著?”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出蠻荒,亦不知道“世界之識”在發現他是個草包後會不會將他強行抽離這具身體、丟回原來的世界,再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來殺孟重光,因而他想至少要留下一些他來過這裏的印記。


    周北南用鬼槍支著身體:“你比我們進來晚那麽久,你問我們現在是什麽年號?”


    徐行之催他:“廢話那麽多呢,快點兒說。”他又轉向孟重光,“你記得嗎?”


    孟重光遲疑著搖頭:“我不記得了。”


    周北南搔搔腦袋:“如果我們進洪荒時的那個兒皇帝還在位的話,今年該是天定十六年。”


    徐行之手指微微一頓:“……嗯?”


    自己所在的現世年份,恰好也是天定十六年。


    他本來不想惹人懷疑,才特意問周北南他們此地年號的,卻不想得到了這麽一個答案。


    不過再想一想,徐行之便釋然了。


    他是話本的作者,書裏的時間曆法與自己那個世界相同,也不是什麽不可理解之事。


    在他一筆一畫地寫下“天定十六年”時,元如晝皺眉:“這霧越來越濃了。徐師兄,重光,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趕路吧。”


    徐行之撂開樹枝,把放在身側的折扇插進腰間,拍拍屁股準備起身,左手便被孟重光理所應當擒住了。


    孟重光說:“師兄,我牽著你,小心走失。”


    徐行之非常欣慰地用梨花木右手摸一摸孟重光的腦袋:“謝了。”


    孟重光舒服得直眯眼:“還要。”


    徐行之:“……”


    其餘數人:“……”


    徐行之:“……別鬧。”


    孟重光固執地:“……還要。”


    ……沒辦法,這老妖精簡直是屬貓的。


    徐行之歎了一口氣,對其餘幾人說:“頭都轉過去。”


    孟重光畢竟是這幫人裏的老大,這副貪寵撒嬌的樣子若是都被他們看去了可怎麽得了。


    徐行之好好摸了好幾圈孟重光的頭發,還按他的要求摸了下巴和脖子,總算把這嬌氣的老妖精哄得挪了步。


    孟重光牽著徐行之的手,心情極好地走在最前麵,而其他人都跟隨在他們身後,一時無言。


    顯然除了不明所以的曲馳及周望外,其餘幾人都沉浸在牙酸之中不能自拔。


    前方道路越走越逼仄,霧氣濃稠得似乎能一把抓握住實體,白霧沉凝,山嶽潛行,四周岩壁像是一群又一群在沉默裏窺伺的野獸,不露牙齒,不泄聲息,卻恐怖莫名。


    周望本想泄出一絲靈力,好觀測附近有無異動,卻在剛調動內丹時便被身後提前感知到的元如晝攥緊手腕,示意她不可暴露。


    恰在此時,幾人走到了一處由兩塊高聳石壁構夾而成的“一線天”。


    此處極狹,寬度約合一個半成年男子的肩膀,根本無法再並排前行。


    他們索性一人牽一人,魚貫進入了那條窄小異常的通道。


    前麵孟重光的身體擋住了從另一側透來的光芒,徐行之幾乎等同於在一片黑暗裏摸索,一不小心便一腳踩上了一塊石頭,腳下打了個滑。


    他才剛站穩步子,身前的人便出聲提醒道:“曲師兄,小心腳下。”


    聽到那個偏文弱女氣的聲音,徐行之喉頭一緊,反手抓住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的手腕。


    那過於纖細的觸感讓徐行之的心活活涼了半截:“陶閑?”


    被他抓住的人回過頭來。


    借著他回頭時從前方出口泄出的微光,徐行之確確實實地看到了陶閑的臉。


    “……徐……師兄?”陶閑終於也發現了不對,“你不是一直在前麵嗎?我拉著的明明是曲師兄……”


    徐行之也記得,孟重光是第一個進入一線天的,自己緊隨其後,怎麽這會兒工夫,打頭的就換成了陶閑?


    徐行之還未應答便想到了另一件事,頭皮登時炸開了花,


    ……拉著自己左手的是陶閑,那現在正拉著自己右手的又是誰?


    而且,既然走在自己前麵的陶閑過了這麽久都未能察覺異常,那麽……又是誰在拉著他的另一隻手?


    電光石火間,徐行之咬牙將右腕狠狠一擰,梨花木右手便從他斷腕處脫開。


    他的左手探至腰間,厲聲喝道:“貼牆!”


    陶閑雖已嚇得容貌失色,但至少足夠聽話,徐行之命令一下,他便立刻把自己壓縮到了一側的石壁上去。


    徐行之用“世界之識”給他的匕首,一個橫步,從陶閑空出的地方閃到前麵,對著那黑暗狠狠刺了下去!


    一聲女子的利嚎活像是指甲緊貼著徐行之的耳膜剮了過去!


    徐行之右臂長袖一振:“拉住我!跑!”


    嚇呆的陶閑看到那飄飛到眼前的素白袖子,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了過去,和徐行之一起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來。


    身後淒厲的鬼哭之聲驟然炸響,狂蜂也似的追著二人的步伐蜂擁著往前襲來。


    那出口竟也是越縮越小,原本能容一人半的洞口眼看著竟漸漸減到了一人寬,且還有進一步縮小的趨勢!


    徐行之扯著陶閑一路狂奔到出口,陶閑受到連續不斷的驚嚇,眼瞧著已到了離外麵不足一米的地方,他一個腿軟,竟然要往前撲倒下去!


    徐行之大罵一聲,強行回身,左手扯住陶閑的領子,側身把纖瘦的他強行拽拉到前麵去,順道一腳踹上了他的後背,生生把他踹出了隻剩半人可過的石縫!


    徐行之自己伏下身,就地一滾,終於灰頭土臉地來到了外麵。


    他再回頭一看,剛才的一線天竟已徹底消失在了滾滾霧氣中,殘留在地上的是大片大片被擠成碎片的屍骨。


    其他人不知被那詭譎的一線天吞沒、送去了哪裏,留在此地的唯有陶閑和徐行之二人。


    陶閑跪在地上,背後有一個蠻清晰的腳印。


    徐行之略有心虛,伸手擦了擦他的後背:“你怎麽樣?”


    陶閑胡亂抹了抹臉,爬起身來:“多謝徐師兄,要不是……”


    “周望話這麽多肯定是跟你學的。”徐行之徑直打斷了他的廢話,左手將匕首翻轉反握,“此時不是敘閑話的時候。咱們別往前走,哪裏都別去,就在這裏等他們。”


    陶閑貼靠著徐行之的手臂,唇色慘白:“他們都去哪兒了?曲師兄會不會有事?”


    徐行之安慰道:“放心。我們兩個在這兒死上個三百回他都不會有事。”


    ……這等貼心的安慰讓陶閑瑟瑟發抖。


    徐行之一邊警戒著四周波湧的霧氣,一邊故作輕鬆道:“你可真是倒黴,怎麽偏偏和我湊了一對。”


    陶閑:“……徐師兄,我……”


    徐行之橫袖將陶閑護在身後,警惕著四周,穩聲道:“不過你盡可以放心,我有一諾,在我死前你絕不會死。”


    陶閑眼裏含了淚。


    隔著濃稠的霧氣,他仍能隱約看到有液體從徐行之的右袖口裏落下,滴答有聲。


    ……徐行之右腕原先長好的斷口又被脫落的梨花木右手磨傷了。


    陶閑顫聲道:“師兄,你的手……”


    徐行之卻會錯了意:“怎麽,怕我一個殘廢護不住你嗎?”


    他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在陶閑麵前晃了一晃:“手不在多,一隻足夠了。”


    徐行之話音剛落,便見前方數道鬼火漂遊而至,似是鬼市裏點起的燈籠,顆顆人頭大小,青藍交泛,上下魚翻。


    徐行之握緊匕首,心中仍不免慨歎。


    “世界之識”給自己這把匕首是讓自己用來殺孟重光的,結果,自己第一次動用匕首是為了護著孟重光,第二次則是為了護著孟重光手無縛雞之力的部屬。


    ……自己真是個離經叛道的反骨仔。


    可是那又如何呢?


    徐行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樂意而為,千金不改。


    須臾間,鬼火已湧至二人麵前,將他們合圍起來。


    從遙遠處幽幽卷來了一道雌雄莫辨的縹緲鬼音:“蠻荒之人,若想得見鬼王,需得回答三個問題。回答錯誤,挖出心髒;撒謊不誠,挖出心髒;妄圖逃離,挖出心髒!”


    徐行之問:“我們二人都需得作答?”


    鬼音怪笑一聲:“一人回答即可。”


    徐行之眉心稍稍一皺,屏息片刻,不假思索地:“你問吧。”


    陶閑慌張地扯扯他的後背衣裳:“……師兄?”


    徐行之回過半個腦袋,悄聲同他耳語:“我們不答,難不成此刻掉頭就走?你看這些玩意兒,難道像是什麽吃素的善茬?”


    陶閑緊張:“可若是那鬼王刻意刁難,出些難題,叫我們回答不出……”


    徐行之說:“答錯總比馬上拒絕要死得晚些。且聽聽看再說。”


    一道虛影在距徐行之三尺處隱隱浮現:“第一問,公子貴庚?”


    徐行之:“……”


    陶閑:“……”


    徐行之現在懷疑這個鬼王是特意來選婿或是選夫的,其本質和高台拋繡球差不多,隻不過方式更血腥些。


    剛才坍縮的一線天,是用來測試他們是否健康或靈敏,至於那些身手不靈活的、反應慢的,已經七零八落的躺在那兒了。


    至於現在的三問,不過是相親麵談時的提問而已。


    徐行之依著原主現在的年齡答過後,虛影再次發問:“第二問,公子有何嗜好?”


    徐行之:“……”


    這兩個問題一個賽一個地像丈母娘盤問即將上門的女婿。


    徐行之答道:“我除了愛看美人外,並無不良嗜好。賭酒嫖三樣皆不沾染。”


    聽到前兩個問題都是如此簡單,陶閑麵色輕鬆了許多。


    鬼影含笑片刻:“第三問……這位公子,若是你和你身旁這位公子之間隻能活一人,你會如何抉擇?”


    徐行之猛然一怔,回頭看向陶閑。


    陶閑剛剛恢複了些血色的臉色刹那間慘白如鬼,他朝後倒退一步,形狀不甚明顯的喉結上下滾動起來。


    徐行之轉身朝向陶閑,手裏的匕首顛動兩下。


    鬼影又道:“請公子勿要猶豫,用行動告知吾輩答案便是。”


    徐行之無聲地朝陶閑迫近兩步,將匕首在手裏挽了一朵漂亮的光花。


    陶閑跌坐在地,滿麵絕望:“徐師兄,求你……”


    徐行之活動一下脖頸:“陶閑,你莫要怪我。”


    而在徐行之身後,一雙枯白如死木的骨手也悄無聲息地貼近了他的後心位置,尖若小刀的指甲若有若無地擦上了徐行之的衣裳。


    徐行之冷笑一聲:“……這便是我的答案了。”


    他高高舉起手來,反手一甩,將匕首直直釘入了在他腦後浮出的骷髏頭!


    那骷髏大抵是見過無數次同伴相殘的場景,顯然未料到會有如此之變,被閃爍著靈光的匕首楔入腦門後,它跌撞兩步,才攤開雙手,仰天怪嘯起來,不一會兒便扭動著身形,慘叫著灰飛煙滅。


    徐行之轉過身去,麵對著被逼得神魂俱散的骷髏,一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痛快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可去你大爺的吧。”


    與此同時,陶閑麵上懼色盡收,掙紮著從地上爬起。


    他雖說膽小,但心中始終還是信徐行之的,剛才得過徐行之的承諾,他便不會再對徐行之疑心什麽,方才接觸到徐行之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便立即明白過來要配合徐行之做一場戲,好麻痹那怪物的警戒心。


    二人不敢在此處淹留,在發狂鬼火的追逐下齊齊奔向濃霧深處。


    陶閑邊跑邊氣喘籲籲道:“師兄,他們並不是想要問什麽問題!他們隻想要心!我剛才看見那怪物就在你身後——他想要取你的心!”


    徐行之咬牙。


    他們先問年齡,再問嗜好,在這之前又測試他們的身體,哪裏是為了什麽勞什子選夫選婿,為的隻是找一具合適的心髒容器!


    不管他們答對答錯,不管他們最終是否會殺掉自己的同伴,怕是都要落得個被剖胸取心的下場!


    徐行之正欲說些什麽,便猛然刹住了腳步。一個目光如炬、風華俊逸的男人身處上位,長發未梳,翹腿慵懶地垂目看向突兀闖入他宮殿的二人,唇角的笑容莫名地讓人聯想到吐著紅信子的可怖毒蛇。


    “


    濃霧豁然散去,出現在二人眼前的竟是一座石頭搭製的宮殿內景,一切石雕精細如畫,用來裝點宮殿的多為人俑,個個栩栩如生,但徐行之不敢多想這栩栩如生的人俑裏麵又究竟藏著什麽東西。


    答得很對。”


    男人的聲線也如他本人一般,慵懶如臥貓,他看著徐行之,柔和道:“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進我幻境中,卻沒有為了回答那第三個問題而殺掉同伴的人。我喜歡你的這顆仁義之心,將它獻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師兄:……我冊那我真是fu※k了。


    重光救妻即將上線,師兄的第三輪回憶殺即將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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