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裏地隻能全靠腳走,更何況背上還背了一個人,行進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這人並不多重,大概是因為被燒得隻剩下一具人幹的緣故,背起來很是輕鬆。


    這一路上也幹幹淨淨的,竟連個蛇蟲鼠蟻都瞧不見。


    而他們要去的地方也特別打眼。


    在三十裏開外,徐行之都能看見在東南方向矗立著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際,浮光躍金,放眼四眺,唯有那裏有人工斧鑿過的痕跡。


    即使沒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絕對會選擇前去那裏。


    蠻荒裏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膿翳。這裏應該是新下過一場不小的雨,驟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鬱,綠潮溶漾。


    徐行之背著一具瀕死的焦屍,在林間跋涉。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裏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幹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裏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隻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裏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盡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麵,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麽都平靜。


    另一方麵,在怪物雲集的蠻荒裏,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麽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麽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麽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麵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汙,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幹嘔了好幾聲,什麽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裏,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隻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隻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隻躺在原地發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隻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後,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麽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隻有一些奇怪的痕跡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淨,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麵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凶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麵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欲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裏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裏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後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裏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裏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隻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麵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紮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裏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幹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裏路過。


    三十裏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裏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後,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朱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裏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麽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裏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麽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麽,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黴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裏,徐行之幹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製鬼麵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裏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禦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裏,徐行之隻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煉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隻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隻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麵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麵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後,鬼麵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麵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麵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麵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蹌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鬼麵青年摸一摸鼻尖,咬著飽滿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悶氣。


    徐行之聽到背後的黑影由衷地感歎了一聲:“……還好。”


    徐行之問他:“現在該怎麽辦?”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個呼哨。


    徐行之不曉得他這是作甚,剛想細問,一具骸骨便從一塊巨岩後駭然冒出,嚇得徐行之差點一口氣沒捯上來。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已無一絲皮肉,但還有一頭雲鬢烏發,被她妥帖地盤起,又挽了一條縹色長絛帶在上麵。


    她第一眼瞧見了燒得焦黑的人,驚訝道:“你不過是出去散個心,怎麽弄成了這樣?”


    黑影並不回答,隻冷聲問道:“怎麽回事?”


    骨女伸出隻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脈上,說:“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頭開始泛起淺綠的光芒,將一紋紋的光波推入黑影體內:“我先給你療傷。……你不必擔憂。即使你不回來,曲馳和周北南他們也能贏。”


    聽到這番對話,徐行之覺得哪裏有些奇怪,但寶器相撞和囂叫慘嗥聲幹擾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從他們的藏身處冒了個頭出去。


    在混戰中,敵我很難區分,每個人都鶉衣百結,顏貌憔悴,若硬要說有些什麽不一樣的,大概就是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的少女。


    她身材細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爛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細腕。


    而與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雙手各持的一把戰刀,雙刀乃青銅所製,若是立起來,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揮起,在騰躍間一刀斬斷對方的脖子。


    她的臉上沾染了數道血跡,更顯得她白淨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這幫來襲擾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敗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雙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劍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個心急,直接從藏身處閃身出來,揚聲喝道:“莫追!”


    戰鬥地點是在空穀之中,是而他的聲音層層疊疊地蕩了開來,回旋不止。


    少女聞聲回頭,見一陌生男子,不覺驚訝,微微歪頭。


    而立在斷崖上的鬼麵青年亦循聲望去,掌心紫光頓消,被他用來操縱群鬼、浮於空中的符籙啪嗒一聲,直墜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師兄?”


    少女也不懼他,揚聲喝問:“為何不追?他們明明已經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時陣型未亂,你見過這樣有條不紊的落荒而逃嗎?”


    少女一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追。


    而剛才為黑影治療的骨女呆滯地望向徐行之,骨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顫抖聲。


    “聽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聲從徐行之背後傳來。


    徐行之回頭望去,登時瞠目。


    黑影被燒幹的軀體舒展了開來,脫水到了極致的軀殼迅速成長,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過後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爛的繭殼,露出了內裏的本相。


    他膚質極白,白到有種隱隱發著光的感覺,所謂的“男色撩人”,他大概隻占了後兩個字,渾身上下橫生一身霧蒙蒙的懶骨慵態,卻不叫人厭煩,眼角微微朝上剔著,眼尾處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紅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圇裹著身體,卻比什麽都不穿更多了幾分魅色,該擋住的一樣都沒擋住。


    徐行之看他的臉隻看了片刻,卻無法從他腹溝以下移開視線。


    ……操。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漂亮姑娘,掏出來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亂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看丟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極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雙桃花眼對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這麽直勾勾地望著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樣,既勾人,又有種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師兄,重光等了你這麽多年,你終於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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