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挽留


    楚慈的小腿其實沒有大礙,至少沒有傷到骨頭。


    但是他淋了雨,受了涼,情緒又波動得很厲害,回去的路上就開始發高燒。


    他體溫躥升得非常快,車還沒開到市區就已經全身發燙,意識也墜入了迷亂之中。這種高燒很傷人,他掙紮著想開窗吹涼風,但是被韓越一把按住了手,說:“你想找死是不是!”


    楚慈被燒得滿臉通紅,眼睫微微的顫抖著。這樣看上去他臉色其實比往常好看,總算不那麽蒼白憔悴,連一點人氣都沒有了。


    韓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看了很久,慢慢把楚慈的雙手交疊著,握在掌心裏。車廂裏除了他們之外別無他人,車窗外天色暗沉,大雨傾盆,就仿佛一場無邊無際無盡頭的黑夜。韓越在雨聲中攥著楚慈冰涼的手指,盡管動作十分溫柔,聲音卻低沉而冷酷:“你告訴我……在侯宏昌之前,你還殺過人嗎?”


    楚慈閉著眼睛,身體隨著車廂行駛的顛簸而微微搖晃著,意識昏昏沉沉。


    “……你已經不想活了是嗎?”


    在一片靜默中韓越等了很久,他最終抬起手,輕輕摸了摸楚慈帶著雨水的臉。


    “現在你還不能死。”他自言自語的說,“我解脫之前,你還不能死。”


    自從楚慈搬走後,這是第三次韓越回到他們那個位於三環的家。


    第一次是他聽說楚慈搬走了,急急忙忙的趕去時隻看見一個空空蕩蕩的房子;第二次是他約了老王手下的人在這裏見麵,在這裏看到楚慈的身世和檔案。


    第三次他打開門,把楚慈輕而易舉的扛起來,往臥室那張唯一比較整齊的大床上一扔,說:“我們到家了。”


    楚慈一聲不吭的栽倒在大床深處,因為震動他含混不清的咳了兩聲,聲音很沉悶,很快就安靜下來不動了。


    家裏沒藥,沒熱水,連個創可貼都沒有。到處都布滿了幾個月沒打掃過的浮灰。韓越在家裏困獸一般轉悠著,失手打翻了一個保溫水壺,哐當一聲在黑夜裏格外響亮。


    他煩躁不安的走回床邊,楚慈已經燒得很高了,臉色帶著極為危險的潮紅,燒得身體似乎有些顫抖。他小腿上的傷已經止了血,皮肉猙獰的綻裂翻開,露出帶著血痂的肉。


    韓越擰了把涼毛巾去抹他的臉,又用手指沾了水,一遍遍摩挲他幹裂的嘴唇。過了一會兒他從廚房裏弄了點鹽,化在毛巾上,擦楚慈小腿上的傷口。那應該是非常疼的,但是楚慈除了輕輕悶哼一聲之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應該已經感覺不到了。


    “是啊……你就是個不怕痛的人。”韓越喃喃的低聲說。


    他扔開毛巾,又摸出手機來,下意識的在手裏翻開又合上,翻開又合上。房間裏隻有他不斷開合手機蓋的啪啪聲。


    他聽不見楚慈的呼吸,隔音良好的臥室裏也聽不見遙遠公路上車輛偶爾駛過的聲音。如果房間什麽聲音都沒有的話他覺得自己可能會發狂,隻能借著一遍遍擺弄手機來發泄無以依從的恐慌感。


    黑夜會過去嗎?


    還有天亮的那一刻嗎?


    那些曾經有過的陽光下的記憶,仿佛在這個暴雨的夜晚漸漸模糊了,哪怕如何拚命去回憶,都隻剩下蒙著灰沙的光影,仿佛它們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因為他一旦想起,就會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些都是假的。


    本來就不存在的。


    那些溫情,那些忍耐,那些曾經的幸福和喜悅,從兩年前那一切的開始,就注定了虛假和殘忍的結局。


    韓司令轉危為安的消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傳來。


    電話裏司令夫人的聲音哽咽不已,幾次都斷斷續續的說不下去,韓越悶頭聽著,是不是嗯嗯兩句,安慰一下。


    司令夫人說話抓不住重點,韓越不得不幾次打斷她,叫醫生過來簡單描述傷處病情,以及有可能發生的後遺症等等,等醫生說完了再把電話還給司令夫人。


    “我已經叫人在醫院守著了,天亮以後可能會有探病的老頭們,到時候我過去接待。”韓越忍了忍,最終又補上一句:“媽,你也別太勞神了,先去休息吧。”


    司令夫人抽抽噎噎的答應了,又問:“那……那個凶手,你抓……抓到了沒?”


    韓越沉默了一下,“沒有。”


    “他這樣害、害你爸爸,你一定要抓住他,知、知道嗎?”


    “……”韓越不置可否,沉默了幾秒鍾之後突然不答反問:“媽,當年大哥撞人的事情,後來咱們家賠錢了嗎?”


    司令夫人抽噎著一愣:“我哪裏還、還記得,你好好的問這個幹什麽?難道跟當時的事情有關係……”


    “不,沒有。我平白問一句罷了。”


    “我沒有叫他們賠錢,後來不是判責任都在對方身上嗎?”司令夫人想了想,又說:“可能你爸爸叫人送了點錢吧……送了多少我不知道。你爸爸他啊,他都這麽大年紀了,還遭這個罪,醫生說他差點就救不回來了啊!你可千萬要給你爸爸報仇,你聽到沒有,千萬不要因為你那點私情就不顧你爸爸!家裏人和外邊人你要分清楚,心該向著哪裏,胳膊肘往哪邊偏,你可千萬要記得……”


    韓越打斷了她:“我知道了。”


    隨即他掛了電話。


    韓老司令這次受傷算是比較嚴重的,畢竟他已經這麽大年紀了。


    楚慈那一刀截斷了他的兩根肋骨,前胸貫入,背部突出,是一個相當嚴重的貫穿傷;但是事情十分湊巧,這一刀並沒有傷及韓老司令的任何內髒器官,刀鋒從內髒之間直接滑過去了,因為太過鋒利的關係,肋骨被挫斷的切口也十分平整,沒有出現碎裂骨渣切斷血管、刺進內髒的事情。


    這次手術雲集了當晚所有能找到的權威醫生,任家遠那個級別也隻夠打打下手。不過事後他在icu照顧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累得都脫了力。


    整個上午的時候來了很多探視者,幾乎都是韓老司令那個級別。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候,所有人都想確認韓家是不是從此一蹶不振了。損失一個沒什麽用處的長子還沒法對這個家族根基造成損害,但是如果韓老司令在這個關頭倒了,僅僅隻靠一個韓越,韓家的未來就會變得晦暗不明。


    這些探視者都很不好打發,在司令夫人的陪同下韓越忙了一個上午,直到午飯後該問的都問差不多了,來客才紛紛告辭而去。


    司令夫人在眾多親戚的勸解下,終於去隔壁病房休息去了。韓越也正好不想去打擾她,一個人默默的站在icu病房外看著他父親。


    任家遠走過來拍了下韓越的肩,歎了口氣:“別想太多,老爺子會好的。手術非常成功,應該很快就能醒,也不會留下什麽嚴重的後遺症。最多也就是以後從一線上退下來,反正韓家還有你呢……”


    他想了想,又勸慰的道:“老爺子一生剛正,這一關能熬過去的,你就放心吧。”


    韓越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勉強。


    任家遠看看他臉色:“你也別在這杵著,有空去睡一覺,看你臉色差得。”


    “我沒事。”韓越說,“我就是心裏有點難受。”


    “難受?……唉,這個我能理解,連我都不敢相信,他們說楚工他……”


    “不是這個。楚慈這件事我不奇怪。”韓越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我就是奇怪,我以前以為老頭子雖然有點急躁,有點老一輩官僚的習氣,但是起碼跟別人家老頭子相比還算剛硬正直,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以前以為我媽雖然比較偏愛大哥,但是也沒超出溺愛的度去,還算是個有是非觀念的人。沒想到我這麽多年以來的觀點竟然被推翻得如此徹底,連我自己都有種……有種作惡夢一般的感覺。”


    任家遠不了解事情發展的經過,也不知道韓越這番話從何而起,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韓越抹了把臉,突然轉向任家遠,壓低聲音說:“今天下午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件事情要麻煩你。”


    任家遠看周圍沒人,韓越的樣子又有點怪異,不由得心裏發毛:“你又搞什麽了?告訴你老子好歹是個堂堂外科主任啊,你稍微尊重下我的社會地位好不好,不要每次都把我當小嘍囉似的使喚來使喚去……”


    “我找到楚慈了。”韓越一句話就讓任家遠瞬間閉上嘴巴。


    “你、你找到楚工了?!你不是跟司令夫人說——”


    “我知道。”韓越打斷了他,“所以我不敢把他送醫院去,隻能找你。他情況有點不好,發高燒,腿上受了傷,我早上走的時候他已經燒到接近四十度了……”


    “那你不用救了,他已經沒救了。”任家遠板起臉:“他已經被你折磨得夠嗆了,你就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去吧,記得提醒他下輩子投胎別遇上你這麽個渣!”


    韓越一把抓住任家遠的衣領:“我死之前他別想死!”


    他臉上的表情太過駭人,任家遠被震得呆了一下。


    “我不想把他交給任何人。”韓越慢慢鬆開任家遠,沙啞的聲音中有種無可奈何的絕望,“就算他要死,也至少……不是在刑場上!”


    雖然感覺韓越已經瘋了,任家遠還是跟他去了一趟。如果楚慈真的發高燒到四十度,那麽放著不管肯定會出人命,任家遠是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楚慈送命的。


    他去的時候特地帶了整整一大箱子藥和針劑,又帶了葡萄糖和吊水架子,以防楚慈燒得太嚴重需要輸液。


    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必要的,楚慈的傷勢雖然沒有韓老司令重,但是危險程度一點也不輕,僅僅打葡萄糖根本不夠,任家遠不得不打電話調來血袋才解決問題。


    楚慈一隻手被韓越銬在床邊上,但是那基本沒有必要,因為楚慈從頭到尾都在昏睡著,隻有任家遠剛給他紮針輸血的時候他才醒過來短短的幾秒鍾,恍惚間仿佛還笑了一下,低聲說:“是你啊。”


    他的聲音非常虛弱,因為高燒造成喉嚨沙啞,聽得任家遠心裏十分難受,“是我。你好好休息,別想太多。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在這裏的。”


    “……讓他們來抓我吧……”楚慈閉上眼睛,幾乎無聲的歎息著。


    “如果我死了,請把我跟他們埋在一起……”


    任家遠沒反應過來是哪個他們,他望向韓越,韓越臉色鐵青的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這一番處理相當麻煩,又是輸液又是輸血又是開藥又是打針,等楚慈高燒穩定下來以後已經是深夜了。任家遠連軸轉了二十多個小時,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一個勁的跟韓越擺手:“不行了不行了,我明天再來,今晚放我回家睡覺去吧。”


    韓越說:“我給你叫個司機來送,你這樣子不能開車。”


    任家遠表示沒有異議。他走到客廳裏去,坐在沙發上,一秒鍾後鼾聲震天。


    韓越於是打電話叫自己嘴巴嚴實、辦事牢靠的司機過來接任家遠,等到司機趕到、把任家遠叫醒弄走,這又好一會兒工夫過去了。


    韓越看看手表,恍惚已經是給楚慈喂藥的時間了。


    他走到臥室裏去,楚慈已經醒了,正躺在那裏呆呆的望著空氣,表情有些靜默的空茫。


    韓越去弄了藥,又端了杯熱水,坐在床邊上說:“過來吃藥。”


    楚慈把頭偏過去,默不作聲。


    “你聽見沒有?吃藥!”


    “……”


    韓越猛的把杯子一跺,擰著楚慈的下巴把他的臉硬撇過來,拿著藥片就往裏塞。楚慈咬緊牙關不鬆口,韓越就狠勁扳他的牙齒,最終硬生生把他牙關扳開,手指在楚慈蒼白的臉上留下了鮮紅的指印。


    “你不好好吃藥是吧?”韓越煩躁的轉了兩圈,突然停下來指著楚慈,說:“你以為我沒辦法治你嗎?”


    “……”


    “你是不是覺得反正快要死了,所以你什麽都不怕了,就一心想著從此以後不用再騙我也不用再忍受我,自己快快活活解脫去了?告訴你做夢去吧!老子他娘的有的是辦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慈突然睜開眼睛,望著韓越,嘲諷著輕輕笑了一下:“……你以為我求死失敗了一次,還會失敗第二次嗎?”


    韓越幾乎要冷笑起來,指著他連連說:“好!好!”


    他大步衝出臥室,不一會兒又猛地衝進來,把手裏一個方形盒子往楚慈麵前一拍:“你他娘的敢去尋死!你這邊斷氣我那邊立刻把這東西衝馬桶裏!有種你去尋死啊,去啊!現在就去!”


    楚慈隻看了那盒子一眼,猛的眼神就變了,連嘴唇都顫抖起來:“韓越,你……你……”


    “我怎麽了?我是個混賬你不早就知道了嗎?”韓越一拍李薇麗的骨灰盒,咬牙切齒的冷笑:“老實告訴你我本來請人找了塊風水寶地,墓穴都是買了地皮現挖的,你要是乖乖吃藥熬過去,我保證好好把這母子倆安葬了。你要是一心想尋死,也行,老子讓你們死都死不到一起去!有種你試試看!”


    楚慈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臉上氣得變了色,手指痙攣的抓著床單。


    韓越知道他在憤怒,而且是從未有過的憤怒。


    如果他現在手裏有刀的話,可能會忍不住撲過來宰了韓越也說不定。


    ——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韓越自暴自棄的想。


    我本來就是個渣,已經渣到底了,反正再壞那就那樣了。


    曾經幻想過的一生一世,曾經期望過的白頭到老,如今看來不過是個虛幻的美夢,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夢想成真的那一天了。


    隻要他活著。


    隻要他們……都還活著。


    僅僅是活著而已,除此之外,早就無法再祈求更多。


    “……把藥拿過來。”僵持了很久之後,楚慈終於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說。


    韓越把藥和水遞過去,楚慈一仰頭全吃了,喝水的時候因為太急,甚至還嗆了好幾下。


    他根本沒有力氣咳嗽,那水嗆得他臉色發紅,眼底汪著盈盈的水,仿佛是在流淚。


    韓越緩緩的坐在他身邊,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感覺到肩胛骨突兀的支楞出來,硬生生咯著手。他突然也很想哭,鼻腔甚至感到很酸澀,但是眼底幹幹的,疼得流不出淚來。


    “我是不是挺壞的?”韓越貼在楚慈耳邊問。過了幾秒鍾他又一下子笑起來,那笑聲十分短促。


    “——沒關係,你會發現我還能更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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