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心甘情願


    裴誌推開洗手間門的時候,楚慈正背對著他,低著頭洗手。


    楚慈洗手很仔細,一根根手指都打上泡沫,連指甲和指根都仔仔細細的搓上一遍,直到泡沫厚厚的覆了滿手,才開溫水一點點的洗淨。這溫水要翻來覆去的衝幾次,衝了手心又衝手背,足足開了半分鍾之久。


    裴誌就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看了半分鍾,連目光都沒稍微錯開一瞬,直到楚慈頭也不回的問:“你在看什麽?”


    裴誌一頓,收回目光:“——我看你好像有點累了。正巧病房開好了,我帶你過去?”


    楚慈關上水龍頭,不鹹不淡的道:“裴總真是忙,為一個出了意外的並不相熟的朋友大半夜跑來醫院親自操持,又要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熟人親自忙碌開房休息。這要是不認識您的人見了,保不準還以為您是個專職跑腿管閑事的呢。”


    他一開口裴誌就開始笑,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笑意更加深了:“我怎麽才發現,楚工你口舌功夫也挺厲害的……不過話說回來,區區一個趙廷還不值得我大半夜的親自跑來看他,我來是因為,我想知道誰是下一個。”


    楚慈沒有回過頭,背影卻仿佛僵了一下。那隻是刹那間的事,緊接著他就漫不經心的反問:“什麽下一個?”


    “第一個是侯宏昌,第二個是趙廷,下一個會是誰?”


    楚慈沒有回頭,他能聽見裴誌一步步走上前來,一直走到他身後才停下腳步,聲音再響起時已經接近貼在他耳邊了。


    “——楚工,你認為呢?”


    明明是這樣意味不明的問話,裴誌的聲音卻還帶著笑意,甚至比平時還要更平緩,更……溫和。


    楚慈閉上眼睛,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抵觸和厭惡:“我怎麽可能知道,我又不是凶手。問我幹什麽?”


    他連掩飾都不屑的態度就像尖針一樣刺人,裴誌頓了一下,緩緩退後半步,目光越過楚慈的肩膀,從鏡子裏看著他的眼睛,聲音裏帶著歎息的意味,“……是,誰是下一個隻有凶手才知道。不過我隻是有點為這個凶手擔心,因為眾所周知趙廷是韓家大少爺韓強的鐵哥們,兩年前韓強車禍撞人,趙廷還在法庭上幫他做偽證,最後才讓他脫罪。這次他平白無故被砍了一隻胳膊,韓強甚至整個韓家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楚慈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道:“這又關裴總什麽事了,白替別人操心。”


    裴誌一字一頓的說:“我隻操心我願意的事!”


    他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斬釘截鐵,甚至跟他平時溫和圓滑的處世態度都截然不同,以至於楚慈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洗手間刹那間陷入一片完全的靜寂中。


    門外走廊上隱隱傳來警察紛亂的腳步和醫生護士們大聲說話的聲音,聽著是手術室的門開了,那紛亂的聲響在沉默的洗手間裏格外清晰明顯。


    楚慈轉過身來,臉上神情已經恢複如常:“看來手術結束了,裴總不去看看情況?”


    “……貴賓區一號間,我先帶你過去吧,天就要亮了。”裴誌微笑起來,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這邊走。”


    “……”楚慈牙根很難察覺的緊了一緊,擦肩而過的時候定定看了裴誌一眼。裴誌臉上帶著笑,迎著楚慈的目光,表情半點不變。


    穿過一片忙亂的急救室走廊,他們兩人進了電梯往樓上走,直到上到貴賓區才漸漸的聽不見人聲。


    一路上楚慈麵無表情,裴誌怡然自得,沒有人開口說話,半個字的交談都沒有。直到站定在貴賓區一號房的門前,裴誌才猛然想起什麽似的“哦”了一聲:“楚工,聽說你今晚喝多了,要不要叫碗湯上來醒醒酒再睡?”


    “……不要了,謝謝。”


    “我幫你叫吧。酒沒醒過來就睡,小心明天早上醒來頭疼。”


    “不!我想睡了,謝謝!”


    裴誌笑了一下,低聲歎息:“楚工,你那天在酒店玩牌的時候跟侯宏昌挺客氣的,韓越生日那天跟趙廷也有說有笑,怎麽唯獨見了我就沒個好臉色呢?”


    楚慈不自覺的咬緊了牙根,一言不發。


    “不過說來也巧,你給誰個好臉色,誰緊接著就遭人尋仇了。”裴誌扶著額頭失笑:“這樣說起來,我還算比較幸運的那一個。”


    楚慈冷冷的道:“你要是不甘心的話我也不介意給你個好臉色看,隻要你不怕也被人砍掉一隻手!”


    “……我不怕。”裴誌笑起來,說:“我願意。”


    楚慈的回答是一步踏進房間,隨即用力摔上門。


    砰地一聲重響在走廊裏久久回蕩,裴誌摸摸自己的鼻子,搖頭笑了一會兒,才轉身慢慢的離開了。


    趙廷最終沒有丟命,卻損失了一條胳膊。


    果然如同裴誌所警告的那樣,在趙廷出事的第二天韓強就趕到醫院,中途還勃然大怒,把做手術的醫生挨個罵了一頓。為此很多醫生來找任家遠抱怨:被砍胳膊後半個小時才送來醫院急救,咱們能把人救活就不錯了,你竟然還幻想把砍掉的胳膊接回去?!


    壓力巨大的不僅僅是醫生,警察也遭受了無妄之災。


    沒有錄像,沒有線索,沒有目擊者,唯一受害人趙廷完全沒看見凶手,那個酒店小姐又根本不頂用……就算他們個個是神探狄仁傑轉世,也未必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凶手吧!


    何況趙廷的身份是個商人,一個跟太子黨關係非常密切的商人。他跟裴誌的身份有著明顯不同,裴誌雖然下海,但是人家幹的是國企,並且裴家撐得起腰說的上話,本人是個實打實的太子;趙廷雖然家財萬貫,本人卻沒什麽政治背景,隻能靠為太子黨鞍前馬後跑腿辦事來積累人際關係。


    趙廷曾經為這幫太子黨出頭頂過多少事、得罪過多少人……那真是數也數不清了。他的朋友咳嗽一聲大地就能震三下,他的仇家排個隊也能從王府井排到北京城外去。如果用排除法來調查趙廷的仇人,那可能要一年半載都找不出凶手。


    韓強是個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的人,要這樣一個人去理解辦案調查的難度那是不可能的。在韓強的認識裏,隻要他不斷向警察施加壓力,不斷給公安局熟人打電話施壓,那麽這些人就能很快找出凶手來給他。


    因為他是韓家老大,他有一個開國元勳的爺爺和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爸,所以他說的話都是管用的。隻要他開口吩咐了,那麽警察就必須立刻抓到凶手。如果警察不能立刻辦到,那麽原因肯定是他給公安局施加的壓力還不夠大。


    韓強來醫院罵警察的當天裴誌也在,一直笑眯眯的聽著,時不時還勸兩句:“行了老韓,你都罵成這樣他們肯定不敢再偷懶了,你就歇歇吧啊。等韓二回來讓他也來看看,他跟x局長熟得很。”


    “韓越什麽時候回來?!都出了這種事情……”


    “韓二去青島是去核實老龍的數據,沒辦法的事情,什麽時候回來還真說不準……”裴誌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龍紀威已經來北京了,韓越也差不多該回了吧。”


    韓強怒氣未消,一下子瞪起眼睛:“你不是他死黨嗎怎麽這個都說不準?”


    韓越那一幫死黨中裴誌是比較特殊的一個,因為他在楚慈這件事上介入很深。韓越在用權勢逼楚慈上手之前摸了他的底,但是當時恰巧沒空,所以這件事是委托給裴誌出麵去做的。就是因為裴誌調查回來的結果是楚慈家裏三代良民父母死絕,韓越才放心大膽的上門堵人。


    ……當然如果裴誌帶回來的結果是楚慈家在當地小有名氣、有權有勢,韓越也仍然會上門堵人的……隻不過堵得稍微有克製一點罷了。


    “這個實在說不準,畢竟事關重大,軍委幾個處都要求數字越精確越好。”裴誌笑著擺擺手:“樂觀點啊老韓,趙廷能撿回一條命來,這是好事情。”


    韓強憤憤的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他臨走的時候裴誌起身去送他,一直送到樓梯口,又聊了幾句兩家長輩的事情才分手告別。韓強下午還要準備開會,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裴誌下午也要去公司坐辦公室,他在醫院裏呆了一夜,這時候得趕緊去換個衣服吃點東西。


    裴誌回到走廊上,突然看見楚慈站在走廊的窗台邊,眼睛望著窗外的樓下,臉色極其……可怕。


    他似乎正緊緊盯著什麽東西,不知道是因為克製還是壓抑,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戰栗。他雙手緊按在窗台上,指甲和關節都泛出了青白色,用力之大好像要把十指都生生撇斷。


    裴誌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假思索的一步衝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楚慈你怎麽了!”


    楚慈猛的一個激靈,就像從一個噩夢中掙脫出來那樣全身一顫,好幾秒鍾後才慢慢恢複正常,目光也逐漸恢複焦距。


    裴誌扭頭過去看窗外,醫院大門口毫無動靜,隻有幾個病人在散步聊天,更遠處的馬路上時不時開過幾輛車。


    “——楚工你怎麽回事,哪裏不舒服?要不你回去稍微……”


    “我沒事。”楚慈低聲打斷了裴誌,“我才要問你怎麽了。”


    裴誌順著他的目光一低頭,才發現自己還緊抓著他的手。


    “……不好意思。”裴誌停頓幾秒鍾,緩緩鬆開手:“我剛才有點擔心你。”


    楚慈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目光帶著他一貫的冷淡:“裴總擔心的事情還真多。”


    “……”裴誌站在原地,不說話也不動作,眼睜睜看著他掉頭大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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