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簷走過去,坐到顧陳念的對麵,問她冷不冷。


    顧陳念的臉上還留著淚水剛剛gān涸的痕跡,她看了沈識簷一會兒,忽然問:“爺爺是看我睡著了,想早點讓我回去睡覺,才說不做皮試的嗎?”


    沈識簷的呼吸沉了沉,因為他覺得這話中的感情,還有顧陳念的眼睛,是那麽熟悉。很多年前,許言午也是這麽看著他,問他,是因為我生病,叔叔帶我去兒科看病,才會碰上他們,被他們害死的,對吧?所以,也相當於,是我害死了叔叔。


    沈識簷恍惚到覺得失了重。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因為他很清楚,即便他說不是,顧陳念也會像當年的許言午一樣,認定了那個肯定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原來這就是生活,很多事情都在重演,上帝挑挑揀揀了許多不同的人,讓他們去經曆類似的事情。


    “該怎麽治病,是醫生說了算的,做不做皮試,也該是醫生說了算。”這是他今天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說得一字一頓,清清楚楚。


    話說出口,他才覺得依然是不妥。可沒等他挽救,顧陳念就已經開始大哭,她把手捂在臉上,淚水卻從她的指縫中淌了出來。


    “我是不放心爺爺自己去輸液才跟著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睡著了……我為什麽會睡著了啊!”


    到最後,顧陳念開始崩潰地哭喊,沈識簷起身走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著她。


    夜風把光禿禿的樹枝chui得亂顫,沈識簷看了看頭頂那一彎慘淡的一彎弦月,有些愣神。明明是好好的一盤圓月,卻非要被生生咬下去一大半。


    孟新堂到了研究院,在去實驗間的路上給沈識簷打了個電話,沈識簷說已經躺下,要睡覺了。


    “抱歉,不能陪著你。”


    “什麽話。”


    路上有拿著記錄單的人跟孟新堂打招呼,孟新堂頂著有些涼的風回了一聲。


    “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好好工作。”


    “好,明天你手術完,我再給你打電話。”


    最後道了一聲晚安,孟新堂關了機,將手機鎖在了門口的櫃子裏,落鎖的時候,孟新堂第一次舍不得櫃裏的手機。


    而到了第二天,在沈識簷的手術預期結束時間過去了很久之後,孟新堂卻始終都打不通沈識簷的狀況。他在辦公室裏坐立不安,擔心沈識簷現在的狀況。實在不放心,孟新堂和同事打了聲招呼,說今天自己不加班了,進度會在明天補齊,便拎上大衣出了門。


    出來才發現外麵落了雨,冷得人直打寒顫。


    孟新堂是在醫院後門的一個樓梯口找到的沈識簷,他坐在最後兩階台階上,頭倚著牆壁,在閉著眼睛睡覺,隻穿了一件毛衣。雨幕就在他麵前不遠處,像是一層紗,隔開了他與流動著燈光的大街。


    孟新堂走過去,收了傘,蹲在他麵前。沈識簷的嘴巴周圍有剛冒出的青色胡子根,這是他從沒見過的。


    “識簷。”


    聽到輕喚聲,沈識簷的眼睫抖了抖。他慢慢睜開了眼睛,但依舊維持著剛才休息的姿勢。在看了孟新堂兩秒鍾之後,他啞著嗓子小聲對他說:“累死我了。”


    孟新堂摸了摸他已經很涼的臉:“回家睡嗎?”


    沈識簷蹭著牆壁搖了搖頭:“累,動不了。”


    “那就在這睡一會兒。”孟新堂很快說。


    這個樓梯間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而自從醫院重新修建,為這棟樓擴出了兩個新的門,這裏就已經幾乎無人再通行。孟新堂將那把黑色的雨傘撐開,靠著牆立在沈識簷的身前,又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識簷感覺到身上落下的暖,睜眼看了看他。孟新堂坐到他身側,將他原來倚著牆的頭輕輕扳靠到自己的肩上。


    “睡吧。”


    隔著大衣,他攬住了他的腰。不過兩天而已,就已經覺出他瘦了。


    沈識簷好像真的又睡了過去,呼吸均勻,安安靜靜的。


    路上行人寥寥,且大多撐著傘,倉促匆忙地走過。有個小孩子在過馬路時跑了兩步,被媽媽抓著雨披拎回路邊,扳正了身體教訓著;街對麵的出租車下來了一個慌張的男人,顧不得明晃晃的燈光和近在咫尺的斑馬線,徑直衝過了馬路……孟新堂擁著懷中的人,突然想,若是自己可以讓沈識簷做一個千萬種世事的旁觀者就好了,那樣,便不用再經曆那麽痛的離別。可行走在世間,再清逸的人,都不可能片葉不沾身。


    更何況沈識簷比誰都有情有義,也比誰都承擔得起。


    雨勢漸大時,孟新堂忽覺得有微涼的東西,沾sh了他的肩膀。而今晚沒有風,所以絕不會是偷偷飄進來的雨。


    他愣了愣,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沈識簷的臉,果然,那裏有兩行透亮的淚。


    孟新堂拭去那兩行淚,收緊了手臂。他微微偏轉過頭,親吻了沈識簷的額角。


    “別哭。”


    這是2015年,北京的最後一場秋雨。


    第二十七章上來,回家


    因為第二天沈識簷不需要去醫院,孟新堂便載著他回了自己家。沈識簷是真的累壞了,剛上車不到三分鍾,便又睡了過去。到了地方,孟新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叫醒了沈識簷。


    “到了嗎?”沈識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清眼前的樓之後,忽然想起以前孟新堂說過,要帶他認個門。他還坐在座位上,仰著脖子猜著哪一戶是孟新堂家,身側的車門已經被打開。


    “是裏麵那一棟,”孟新堂扶著車門,問他,“走得動嗎?”


    沈識簷點了點頭,下車。他今天沒有穿大衣出來,孟新堂把自己的給了他,所以便成了孟新堂這會兒就隻穿了件襯衣。沈識簷將大衣披到他身上,說:“你裏麵比我穿得少。”


    孟新堂卻又拂下來,披回他的肩上。


    “我不冷,你穿著。”


    兩個人冷不防對視上,誰也不動彈地立在那。沈識簷微微扯了下嘴角,拎著那件大衣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凍著,爭論誰該穿大衣嗎?”


    “還有一個辦法。”孟新堂想了想,說道。


    他將大衣拿過來,拽起沈識簷的胳膊,將大衣一側的袖子套了上去。沈識簷身上沒使半分力,任他擺弄著,眼睛卻一直盯在他的臉上,等他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慢條斯理地幫沈識簷穿好大衣,連扣子也細細扣好之後,孟新堂才半蹲下來,對身後的人說:“上來,回家。”


    沈識簷愣住,倒沒想到孟新堂會演這出。


    見身後的人沒動靜,孟新堂便背著身子用手拽了拽沈識簷的袖子:“上來,背著你就不冷了。”


    沈識簷趴到孟新堂的肩上,在看到兩個人疊在一起的影子之後,才覺得這情景有些過分煽情了。孟新堂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著,兩個人的影子一晃一晃,卻始終共同向前,掠過sh漉漉的地麵,也掠過了水中倒映的星月光輝,籍籍黑夜。深夜的小區安靜得妨似靜止,一刹那,好像整個世界,就隻剩了他們兩人在相伴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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