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夢,空氣裏有著雨水潤過的清新氣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鳳儀宮的寧靜,丁香、佩蘭見到怒氣衝衝而來的耶律彥,嚇得大氣不敢出,自發地避讓到了殿外。


    室內明燭高照,桌上的玉壺春瓶中插著新開的梔子花,潔白的花瓣層層如雪,香氣濃鬱。


    慕容雪俏立桌旁,一襲碧波綾的裙衫,亭亭玉立,清雅皎潔。


    耶律彥怒視著她,“那便是你精心為朕準備的夜宴?”


    慕容雪露出一絲笑靨:“皇上不是喜歡喬靈兒麽,秀色可餐,難道不是最好的盛宴?”


    耶律彥咬牙道:“慕容雪,你究竟是何用意?”


    慕容雪絲毫沒有半分怯意,迎著他迫人的目光,道:“喬太妃的一番話,真是讓臣妾醍醐灌頂,反正很快宮裏就有無數佳人,一隻羊是養,一群羊也是放。多一個喬靈兒又何妨?不如順水推舟,圓了皇上當年的夢想。”


    耶律彥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唇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正是發怒的前兆。


    慕容雪正色道:“以後,我會做個好皇後,賢良淑德,大度寬宏。喬靈兒也罷,其他的女子也罷,臣妾定會一視同仁,好生相待。讓後宮安寧和平,不讓皇上為後宮之事煩憂。”


    耶律彥咬牙道:“果真賢惠。”


    慕容雪道:“以後皇上做個明君,臣妾做個賢後,將那些情情愛愛的心思都扔到太液池裏喂魚,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把心都掏出來。花房裏的那一番話,臣妾隻當皇上是夢遊,在說夢話。”


    耶律彥氣得臉色發青,轉身離開了鳳儀宮。


    翌日,丁香聽說皇帝一人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乾明宮外的玉階上,而喬靈兒一早便被送出皇宮。


    三日後,喬雪漪去世。


    慕容雪聞訊不勝感慨,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她的一生,似乎從來沒有春天來過。


    自端午節後,耶律彥再沒有踏入鳳儀宮一步,隔著一道宮牆,兩人各自荒涼。


    耶律彥忙於西涼的戰事,慕容雪忙著選秀。


    慕容雪當真是傾盡全力,不存一絲私心,隻不過每選一場,她便要回宮裏撕一次碧波綾。


    終於,這日,慕容雪撕最後一匹碧波綾的時候,耶律彥駕臨了鳳儀宮。


    丁香、佩蘭既激動萬分,又提心吊膽。


    慕容雪緩緩起身,隔著花架下半明半昧的陽光,看著數日不見的他。


    他依舊風神俊美,冷漠磊落,一如初見。可是,她聽不見自己怦然心跳的聲音,遺失在何時,不得而知。


    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神色平靜溫和,數日前的憤怒仿佛已經香消雲散。


    “別累了手。”


    “皇上,選秀的事,臣妾已經準備妥當,明日就等著皇上親自過目了。”一瓣紫藤花從花架上掉了下來,在她薄如蟬翼的廣袖上一滑,落在了漢白玉地磚上。她目隨花落,心裏也是淡淡一悵,花無百日紅,沒有人會不喜歡新鮮的東西。


    耶律彥聞言,隻是微微一笑:“皇後辛苦了。”


    “皇上才辛苦,新人進宮,皇上恐怕要日夜忙碌,臣妾已經交代了太醫院,留意聖體安康,多加進補。”說完,慕容雪又後悔,明明已經決定當個賢後,怎麽說話還這樣酸溜溜的。


    果然,耶律彥聽出了其中的一味醋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慕容雪為了掩飾方才的失言,掩唇打了個嗬欠,冷冰冰道:“臣妾為了選秀累得腰酸脖子痛,要補個覺。請皇上回去吧。”說著,徑直進了內殿。


    耶律彥又笑了笑,隨著她進了內殿,砰的一聲,重重地將裏頭的門給關上了。


    這一聲響聲簡直將丁香、佩蘭的心都震碎了。


    慕容雪沒想到他會跟進來,一聲嬌呼,被他扔到了床上。


    驚慌失措中,她一腳踢翻了床邊插著荷花的廣口春瓶,那幾枝雪白芬芳的荷花,撒落在了金磚上,水流一地,花枝亂顫。


    耶律彥壓在了她身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朕的賢後,真是辛苦了。朕該怎麽獎賞你呢?”


    慕容雪心跳如雷,別開臉避開他灼熱的氣息,哼道:“這是臣妾的本分,怎麽敢要獎賞。”


    耶律彥笑了笑:“獎你一個皇子最為合適。”


    “不用,很快便有無數的嬪妃來為皇上生皇子。”想到那一刻,她覺得眼眶發酸,差點就要湧出來醋汁。


    他咬住了她的嘴唇,哼道:“那也不能讓賢後閑著。”


    天邊的火燒雲如火如荼,照著半壁宮牆仿佛都成了粉色,簷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光影斑駁。漸漸,暮色掩上天幕,那火燒雲融在一片暮色之中。


    良久,殿內傳來皇帝清朗而慵懶的聲音,“備水。”


    殿外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看樣子,帝後這場冷戰,終於是要花好月圓了。


    丁香、佩蘭立刻去備熱水,喜不自勝。


    本以為兩人已經和好,誰知道當夜,耶律彥卻沒有前來鳳儀宮,丁香、佩蘭又鬧不懂了,這皇上到底是存了什麽心思?


    慕容雪氣得半宿難眠,因為翌日,將由皇帝親自過目初選的秀女。


    一大早,出岫宮裏,花團錦簇,寬綽的大殿內俏生生地站著三排美人。佳音開始唱傳秀女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便亭亭出列跪拜帝後,自報家門、年紀、姓名。精挑細選的秀女,個個花容月貌,婀娜多姿,連身為女人的慕容雪都覺得心開始蕩漾了起來。眼角餘光裏,耶律彥雍容閑雅地端坐在龍椅上,斜飛入鬢的眉,都好似都比平日裏更加英挺神氣。


    她微微抬頭,看著那藻井上的雙龍戲珠和龍鳳呈祥圖案,深吸了口氣,將心裏一股子莫名的煩躁強壓了下去。


    “皇後好眼力,選的人都很出色。”耶律彥側目讚了一句,笑容頗讓人玩味。


    “謝皇上誇獎。”慕容雪再次深吸了口氣,露出早已準備好的大方得體、賢良淑德的微笑,開始向耶律彥介紹各位美人的優點和長處,言語之間竟然沒有一絲絲醋意。


    丁香和佩蘭心裏又是欽佩又是不忍,小姐您這忍字心頭一把刀的功夫越發精進了。


    耶律彥很配合地仔細觀看各位美人,對慕容雪的推薦來者不拒,片刻之間,便留下了十四位美人,美人們謝恩跪安之後,新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次選秀算是圓滿落幕。


    慕容雪揉了揉脖子,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


    耶律彥起身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看了眼她。


    慕容雪此刻已經卸下了偽裝良久的賢良淑德微笑,蹙眉噘嘴,心情很不好。但一見耶律彥回頭,立刻又再次擠出來笑意。倉促之間,估計笑得不大賢淑,耶律彥眸色沉了沉,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貌似有些不滿。


    哼,為他操勞了半個月,連個謝字都沒有。慕容雪瞪了他的背影一眼,也氣哼哼地走了。


    很快,內廷便將美人們的綠頭牌做好了,送到鳳儀宮給皇後過目。淨白色玉碟中,十四個名牌綠瑩瑩地擺放著,脆生生的好似一道開胃的小菜,真是齊整又好看。


    但丁香一邊看著都替小姐眼睛疼,這得多刺目刺心啊。慕容雪纖纖玉指從那些清雅的名字上一一撫過,笑得溫柔如水。“佳音,你去將她們叫來。”


    很快,十四位美人齊嶄嶄地到了鳳儀宮。新晉的美人們雖然還沒有名位,但已經初現了宮中主子的氣勢,比起那日選秀之時,更多了些端莊和自如。


    慕容雪柔柔一笑:“賜座。”


    “謝娘娘。”鶯聲燕語中,各位美人環肥燕瘦,各有春秋,端的是讓人眼花繚亂。


    慕容雪的目光從美人身上一一掃過,正欲開口說話,殿外響起秦樹的聲音。


    “聖駕到。”


    還真是來得巧。


    慕容雪起身,和諸位美人恭迎皇帝。


    耶律彥進了殿中,姹紫嫣紅中唯一的一個男人,如芝蘭玉樹一般,蕭蕭肅肅,風神秀美。


    “怎麽都在?皇後這是打算做什麽?”耶律彥坐下後閑閑地掃視了一眼眾人,而後握住了慕容雪的手,瞥來一記詢問的眼波。


    慕容雪目不斜視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臣妾叫諸位美人過來,是想安排侍寢的事情。”


    耶律彥眯了眯眼,“皇後打算怎麽安排?”


    慕容雪麵無表情地回答:“宮裏的規律是翻綠頭牌。可臣妾想,這樣不大公平,諸位妹妹進宮都是抱著侍候皇上的心願,厚此薄彼總不大好,不如一碗水端平,每人宮中輪上兩日。這樣雨露均沾,誰也不會嫉妒誰,利於後宮安定。”


    佩蘭和丁香一聽,這才明白為何她要選十四位秀女,初一、十五按照慣例皇帝是鐵定要留宿在皇後宮裏的,剩下的二十八日,倒是每人兩日平分,再公平不過。


    諸位美人聽到這個,都露出嬌羞欣喜的神色。因為這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色,對於皇帝來說,未必長得美就能得到恩寵。她們對自己究竟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喜愛,心裏沒有半分把握。所以這每月兩日的侍寢,聽上去雖然少,但是雨露不斷,倒是件好事。


    耶律彥微微頷首表示讚同,“皇後這主意也好。”


    “皇上,每人侍寢的日期臣妾都排好了。”慕容雪偏頭對佳音微一頷首,道,“念吧。”


    佳音捧著絹帛,將每個人的侍寢日子念完,滿殿的女子都變了顏色。


    兩名膽大的秀女赤紅著臉蛋低聲求改日期,說是身體不便。接下來,十二個秀女都紛紛請求改期,一時間,各個美人的臉色都堪比紅雞蛋。


    本來這些大家閨秀都是將麵子看得比命還貴重,且都是黃花閨女,卻被慕容雪這一招給逼得個個不得不拋下臉皮。因為,慕容雪安排侍寢的日子,剛好是她們來月信的日子。


    丁香想笑而不敢笑,暗自佩服小姐竟然能想出這樣整人的招數。


    佩蘭悶笑之餘卻在擔心皇帝發怒。因為如此一安排,這些美人便光看不能吃,豈不是白白選進宮的。她忐忑不安地偷眼看去,皇帝卻不見生氣的樣子,反而露出一絲啼笑皆非的笑意,好似有些歡喜。


    這更讓佩蘭看不懂了。


    皇帝揮了揮手:“你們退下。”


    諸位麗人離開。丁香和佩蘭也識趣地退下。殿內隻剩下慕容雪和耶律彥,靜得讓人心慌。


    一斜斜日光照著慕容雪白如瓷的半張臉,將那臉頰上的細微絨毛都映得清清楚楚,她像個冰雪做的美人,雖然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卻凍住了心裏的那一抹春光。


    她曾經笑得像隻狡黠的小狐狸,曾經麵皮厚得像隻黏人的小狗,曾經膽子大得像隻雪豹,曾經……諸多畫麵流星一般從眼前閃過,耶律彥心裏一陣起伏,將她壓到了椅背之上,咬住了她的耳珠,“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我就是故意的。”慕容雪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眸中的自己,沒有一絲絲的懼意,隻有挑釁:你生氣啊,暴跳如雷啊!


    結果耶律彥不氣反笑,“你吃醋了?”


    慕容雪哼地一笑:“臣妾不是吃醋,隻是擔心皇上身體吃不消。”


    耶律彥低笑:“朕的身體如何,皇後昨日不是領教過了麽。”


    慕容雪臉色一紅,別過了頭,不去看他。


    耶律彥將她的臉蛋扳過來,端詳著她的臉色和眼神,“你還是介意的是不是?你不想我身邊有別的女人是不是?”


    慕容雪口是心非地否認:“皇上,你自作多情了。”


    耶律彥卻越發篤定地笑了:“你還喜歡朕。”


    “皇上,”慕容雪笑靨豔如春日牡丹,眸光卻冷勝冬之雪梅,從貝齒裏一字一字咬出了一句話,“你以為,經過那麽多的事,臣妾還會喜歡你麽?”


    耶律彥笑吟吟地道:“端午之夜,你將喬靈兒送到摘星樓上,朕的確以為你不喜歡朕了,不過,今日看你這表現,卻是十足十的喜歡。”他點著她的胸口,笑得十分歡暢,“這顆赤心,比赤金還要赤。”


    慕容雪心口被他點中,不由怦然跳了幾下,扭過臉,冷冰冰地道:“臣妾是報複,不是吃醋。”


    耶律彥知道他若是不解釋清楚,恐怕她心裏的小疙瘩永遠也解不開。


    “那日天氣悶熱,朕想到摘星樓上涼爽涼爽,不想路上下了雨。朕去樓上避雨,沒想到喬靈兒也在。難道朕要將她趕出去不成?待了一會兒,朕覺得身上有些不對,再看她麵色潮紅,便知道這避雨是假,算計是真,當即便讓她離去了。”


    慕容雪聽到這兒,仿佛心裏的一根刺被人拔去,然而,除了這一根,還有許多根。


    她扭過頭來,橫了他一眼,“皇上沒有失身?”


    耶律彥氣地捏了捏她的臉蛋,“你個醋缸。”


    慕容雪正色道:“喬靈兒雖然美麗,到底年紀太小,不如今日這些秀女千嬌百媚,各有風情。皇上,您說是不是?”


    耶律彥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這些美人兒可都是皇後親自選的,與朕無關。”


    慕容雪氣道:“分明是你要選秀,如今卻不肯認賬。”


    “皇後不是心心念念要做賢後麽,朕無論如何總要成全你一回。”耶律彥笑得十分可惡,“今日,朕可是大開眼界,終於見到了一代賢後的風範。果然,賢惠得讓人吐血。”


    慕容雪瞪著他道:“不錯,我就是善妒,不能容人,憑什麽我辛辛苦苦追到手的夫君,要拱手讓與那些女子。”


    耶律彥笑得極其開懷:“不錯,憑什麽。”


    “君無戲言,既然你承諾了就要做到,失信於我,何能取信於民?”


    耶律彥繼續笑:“不錯。”


    “那些女子的父兄,若想要榮華富貴,便自己去掙,靠女兒來吹枕頭風,算什麽本事。”


    耶律彥笑著點頭:“不錯。”


    慕容雪哼道:“我就是要讓那些文武百官看看,膽敢將女兒送入宮來,本宮就叫她們夜夜守空房。”


    耶律彥朗笑起來:“的確好主意,估計是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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