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聽到這個詞,路加瞳孔猛縮,又猝不及防地驚叫了一聲。


    他捂住嘴,將痛呼壓抑在喉間,卻止不住泄露出軟糯的鼻音。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曾想象過喚蘭斯“哥哥”的情形。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不該有的糾葛,隻是簡單的一對王室親兄弟,從小一起長大——蘭斯會像現在一樣寵他嗎?還是會因為爭奪王位而反目成仇?


    總歸不會像現在這樣。


    “放鬆些。”蘭斯眸色深沉,“不然我會以為陛下想要挽留我。”


    “閉嘴。”路加崩潰地罵他,“如果你還有身為我哥哥的一點底線,滾開!”


    然而配合著他的身體語言,他的拒絕沒有任何說服力。


    “我說過,陛下的命令影響不了我。”蘭斯溫柔道,“這是因為我的軀體屬於查理曼王室,而除了黑暗神以外的任何惡魔,都無法傷害王室血脈。”


    “光與暗是同源的兩麵,隻有相互融合才能回歸完整。它們生來便吸引著對方……同時也因為‘相反’,而相互畏懼、相互排斥。”


    “——所以,惡魔血脈絕對不可能和王室血脈相融。”


    蘭斯的話音傳入路加的腦海,路加的大腦被食欲填滿,又被攪得昏昏沉沉,聽到了這些語句,卻難以弄懂。


    惡魔絕不可能和王室相融……怎麽可能呢?


    他就是黑暗神與老國王的後代,一隻擁有王室血脈的半惡魔啊。


    路加頭腦混沌,紫瑩瑩的雙眸中水霧迷蒙。他忽然間被轉了半圈,驚叫著軟了下去,還沒回過神來,便被捏起了下頜。


    他的對麵,有一麵等身鏡。


    鏡中的少年完全是惡魔的姿態,尖角與利齒,因為過度舒服而不住顫抖的惡魔翼……而那一頭燦金的卷發,在銅鏡的折射下宛如劣質的偽裝。


    “還不明白麽。”蘭斯在他耳畔低聲道,“陛下從來都不是王族。”


    玫瑰耳釘重重搖晃了幾下,路加雙眸失神,完全不見瞳孔,隻剩下純粹的紫,還有虹膜底蔓延的魔紋。


    綺麗的魔紋點綴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那些神秘的紋路,是誘惑、危險……以及卑賤。


    身為惡魔,他生來就應該被踐踏、被掌控、被玩弄。


    而蘭斯,生來就應該享受王族金尊玉貴的生活,高居神壇之上,被信徒與臣民們奉若神明。


    路加搶走了他的人生,而現在不過是回歸了原來的命運軌跡。


    ——他,路加,卑劣的惡魔與強盜,從來都沒有資格得到那頂王冠。


    羊皮卷是對的。


    他從來都是那個欺世盜名的“反派”。


    淚水從路加眼眶中洶湧滾落,他的執念、他一直以來為了爭奪王位而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在一瞬間失去了最根本的“原因”和“意義”。


    如高樓突然被抽離了地基,樓建造得越高,坍塌時便會越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他有什麽理由高高在上呢。


    路加無聲地流著淚,淚水淌進鎖骨裏,又顫抖地抖了出去。他逐漸開始抽噎,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淚水落在床單上,和其它液體匯聚,暈染出大片大片的深色水跡。


    蘭斯轉過他,不斷口勿去他的淚水,心中有些不解。


    他解釋了他們不是親兄弟,為什麽陛下還會這麽難過?


    路加哭得鼻尖通紅,肩膀、手肘、膝蓋,也如滾水蒸過一般水潤潤地嫩紅。


    “原來我什麽都不是……”他捂著自己的臉:“原來我一無所有。”


    蘭斯捧著他的臉,認真注視他。


    “您教會了我‘愛’,我的愛也永遠屬於您。”


    “您擁有我。”


    “……您是我的神。”那一刻,充裕的愛意填滿了路加的身體與靈魂,背後惡魔翼“唰拉”地舒張開來,長出了最後一段骨節。


    他失去了自己的意義,又擁有了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新的意義。


    “蘭斯……”路加輕聲歎息。


    心靈的震顫之下,他徹底拋棄了理智,將埋藏在心中的話傾訴出口。


    “我喜歡你,可是我不知道這份‘喜愛’,是不是你想要得到的那一種。”


    即便是不確定的喜愛,也讓蘭斯露出了笑意。


    “陛下是在擔憂您把我當做了您的狗,或者哥哥?”


    狗和哥哥,聽起來用它們形容同一個人有些匪夷所思,但這正是他們之間“占有”和“依戀”相交融的、畸形的愛。


    路加眼眶紅紅的,點頭默認。


    “那麽陛下會想親吻您的哥哥嗎?”蘭斯吻他的手指,“會在他背後留下抓傷嗎?會唱歌給他聽嗎?”


    路加抿緊唇角,臉色越來越漲紅。


    “您愛我。”蘭斯笑著附身,“看清自己……感受您對我的熱情。”


    他從來沒有笑得這樣溫暖滿足。


    路加再次醒來的時候,渾身痛得像練劍不間斷練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按著軟枕支起身體,小臂不停顫抖,腰身簡直像從中直接折斷了一般。


    床邊坐著蘭斯,正背對著他。


    寬闊的肩膀呈倒三角向下收攏,腰身勁瘦有力,從背麵隱隱能看到腹肌。


    在那光潔的皮膚上,攀緣著一朵妖冶的黑玫瑰。


    而現在,黑玫瑰之上,還遍布著深深淺淺的抓痕。有的隻是泛紅破了皮,有的出了血,結了痂——流出的鮮血半點都沒浪費,全都轉換成了魔力。


    路加將燙熱的臉埋在了軟枕裏。


    他現在已經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魔力了。


    越過了魅魔化的最後一個台階之後,他完全可以在人類和魅魔兩種形態之間自由切換,變成魅魔時還可以使用魔力,或許還能用一些黑魔法。


    他醒來之後弄出了不小的聲響,而蘭斯卻一直在發怔。


    路加疑惑地爬到他的正麵,發現蘭斯的眼瞳變成了燦金色,一動不動,仿佛在盯著遠方的某個位置。


    而在蘭斯的心髒附近,似乎有絲縷黑影,在胸口處翻騰纏繞。


    樣子像蛇。


    ……這是怎麽回事?


    *


    聖都內最大最豪華的劇院裏,年輕的“國王”正同他的妹妹一起,連同近百名貴族和顯赫的平民,觀賞海曼新作的戲劇。


    “國王”眼中劃過一抹燦金色,隨後便恢複正常。


    劇院中隻有台上有光亮,其它地方都隱藏在黑暗中。“國王”冷淡地掃視過黑暗,仿佛已經抓到了那些潛伏在黑暗中、不懷好意的螻蟻。


    在戲劇的高潮,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舞台之上時,扮演教皇的演員手忽然一抖,將聖水瓶掉到了地上。


    本該是道具的聖水瓶,卻潑灑出了真正的聖水。蘊含著高濃度聖力的液體落在事先布置好的陣法核心之中,瞬間點燃了整個陣法。


    燦金的聖焰在劇院內熊熊燃燒,灼燒所有的“不純”之物,即便不是惡魔,即便隻是心有邪念的人類,也會被聖焰灼傷。


    貴族們尖叫著躲閃,而在陣法的中心,則是年輕的國王。


    國王的身影完全湮沒在聖焰之中。


    台上的演員揭下了人皮麵具,看著陣法中心格外猛烈的火焰,臉上露出了大仇得報的快意。


    “你們都被愚弄了!”他高聲嚷道,“你們捧上王位的國王,其實是一隻惡魔!”


    蘭斯見過這個人的臉。


    當時,路加半路被歐西裏斯劫走的時候,教皇派了一位主教親自去赫卡莊園,名為“救援王子”,實為“驗明王子的真實身份”。


    身為教廷的最高統治者以及查理曼王室的實際掌權者,教皇當然知道,惡魔無法侵害王族。


    如果惡魔劫走了小王子情況屬實……這說明,所謂的小王子根本不是王族之人。


    蘭斯執意不許外人檢查魅魔化的路加,還和這名主教起了衝突,以主教含恨敗退告終。


    待到老教皇身死,路加登王,更是隨便找了個理由讓這位主教“告老還鄉”。


    現在看來,路加的一時手軟,反倒給自己留下了隱患。


    “教皇冕下調查蛛絲馬跡,搜集到了惡魔遺落的證據。但冕下還未來得及將它公之於眾,就慘死於惡魔之手!”


    曾經的主教手舉神像,高聲呼喊。


    “路加根本不是王族!這隻狡猾的惡魔,用夢境蠱惑人民,玷汙光明神的祭壇——而今日,他便會在聖光之下現出原形,當場伏誅!”


    隨著他的高喊,劇院的角落裏奔出數名神甫,與此同時,劇院外的大街小巷裏也竄出刺客,圍繞住了整座劇院。


    隱藏在聖都內部的“隱患”已經全部現出了身形。


    望著那熊熊燃燒的金焰,原主教的老臉上露出了笑意。


    他心裏忽然冒出了一絲微小的質疑。


    國王的防衛是不是太少了?他成功得是不是太輕易了?


    不,不管怎麽說,隻要落在他的陣法陷阱裏,即便是再強大的惡魔也會燒作飛灰……


    劇院中大部分貴族都認識這名主教,心中或多或少產生了動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陣法中央,等待裏麵那隻掙紮著化作原形的惡魔,或者是——


    毫發無傷的國王。


    隻見聖焰猛地膨脹起來,又驟然向中心收縮,焰光中少年站立的挺拔身影隱約可見。


    陣法產生的聖力堪比老教皇的全力一擊,在“國王”手中卻如玩具一般能被輕易掌控。


    他吸納掉自己身周的聖焰,又召回了散落在劇院角落裏的全部聖焰,救下了那些四處逃竄的貴族。


    “不、不可能!!”主教的臉仿佛變成了一張脆弱的薄紙,“惡魔怎麽能操縱聖力?!你是誰!”


    “國王”麵無表情,龐大的聖焰凝聚成一點,從高空落向主教。


    主教在驚恐中焚作灰燼。


    “胡言亂語。”“國王”冷斥。


    失去了聖力的威脅,安其羅從暗處冒出,手斧迅疾如風,殺掉了劇院內所有的叛徒。


    一場叛變輕易被國王製裁了。


    潛伏在聖都黑暗中的隱患被清洗一空,某些支持原教廷、對路加這個私生子登位心懷陰謀論的貴族,也在此次事件中閉了嘴。


    畢竟他們親眼看到了“國王”操控聖力,如果不是“國王”出手,他們說不準還要被那萬惡的火焰燒得無法自理呢。


    回程的路上,國王與他的妹妹一同坐在馬車車廂裏。


    阿芙拉觀察著對麵的“國王”,有些遊移不定。


    “蘭斯,是你嗎?”少女的直覺總是格外準確,“我哥哥他……”


    “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隱藏著複雜的情緒,如果阿芙拉沒看錯,甚至還有“嫉妒”。


    一道金芒在他眼中閃過,蘭斯的意識離開之後,“國王”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後痛苦地抱緊了自己。


    “咳咳,”貝洛克咳出了一口鮮血,“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承受祂那麽強的力量。”


    阿芙拉一邊為他治愈,一邊詢問道:“既然危險已經解除了,可以讓我哥哥回來了嗎?我已經四天半沒有見到他了……有些擔心。”


    “陛下會回來的。祂承諾過我。”貝洛克說,“神、神使大概不會欺騙凡人。”


    “可是,我剛才詢問蘭斯的時候,他逃避了。”阿芙拉攥著心口的衣襟,“我哥哥對蘭斯做了很殘酷的事,心裏其實還念著他。”


    “真希望他們之間能好好的啊。”


    *


    同一時間,瑤光塔中,蘭斯回神。


    一回過神,他便看到路加伸手在他眼前晃,見他沒反應,還伸到他鼻前探他的呼吸。


    少年上半身赤裸,下半身也隻是圍著薄被,猩紅色的薄被掛在臀間,更顯膚色白皙。


    他胸膛和腰腹綻放著點點玫瑰紅,與左耳的紅寶石玫瑰耳釘相比,不知道哪一朵更豔麗。


    “蘭斯?”路加有一點慌了。


    雖然蘭斯不是常人,但他變成魅魔後的胃口過分地大,不會把蘭斯給吃空了吧……


    他正猶疑,忽然被狠狠摟抱在了懷裏。


    蘭斯的胸懷像鐵鎖一樣難以撼動,路加甚至感到了窒息。


    他正想出聲詢問,卻看到無數漆黑的蛇正在蘭斯的後心扭曲翻騰,它們的樣子變得非常清晰,數量和活力也比剛才翻了十倍不止。


    那不是蘭斯的力量,而是某種黑魔法或是詛咒……


    剛才是什麽激發了詛咒的活力?


    路加不知道,在他的視線之外,蘭斯前胸心口聚集的黑蛇比背後更盛百倍,它們像海葵一樣張開巨口,妄圖將少年裹挾、吞噬。


    一條條如觸手般的蛇纏緊了路加的手臂,盤踞在他的腰身上,至此不滿足,甚至仍在向下蔓延。


    黑暗的欲望是詛咒的最佳養料。


    蘭斯冰涼的唇吻在路加脖頸間。


    他沒有借口再獨占他的陛下了。


    但是……他還不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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