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洲在深孔調查組的人眼中,是個十足的怪人。


    他非常冷靜,極少出現情緒的起伏,無論他們如何審問,如何質疑,他總是在沉默過後給出有理有據的說法。這種沉穩與餘洲的年紀實在完全不相稱。


    調查組的人從太原救助站要來監控錄像,反反複複地觀察錄像裏的餘洲。餘洲的行為在他們看來實在太過怪異了,不斷有人質疑:這就是個精神病吧?


    但心理評估顯示,餘洲精神正常、穩定,不說謊,也不誇大。


    宋凡爾和餘洲來往較多,她以為這是個在“縫隙”和“鳥籠”裏見慣了太多生死,所以冷靜得近乎麻木的年輕人。


    她第一次看到餘洲這樣表露自己的情緒,絲毫不壓抑、不偽飾——或者說,餘洲的情緒來得太過突然、洶湧,他根本沒來得及掩飾。


    他的手在發抖,隨即緩慢地握緊了掌心中的半顆眼球。仿佛是為了確認手中之物並非幻想,他非常、非常用力,宋凡爾甚至要提醒他:這東西破損的一麵棱角尖銳,小心別弄傷了自己。


    她看見餘洲流淚,把緊握的拳頭按在胸口。等稍稍平靜之後,餘洲忽然抬頭,無比認真看著宋凡爾:“謝謝。”


    宋凡爾:“……什麽?”


    餘洲說了無數個謝謝,他牽著宋凡爾的手,又哭又笑。


    宋凡爾問那是什麽東西,餘洲擦了眼淚,笑著說:“問我有什麽意義?你能把它給我,說明你們已經徹底調查過了。”


    宋凡爾以沉默默認。這東西看起來像是眼球,但結構穩定,十分堅硬。他們沒能分析出它的元素構成,但確認沒有輻射性與特異成分,最後上級拍板決定,把它交還歸來者。


    “所以,能告訴我它的來曆嗎?”宋凡爾問。


    餘洲想了想,回答:“是我得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大約一年後,對餘洲本人的調查、對“縫隙”“鳥籠”“意誌”等名詞的詮釋、研討全部完成。


    餘洲帶回兩個筆記本,一本寫得密密麻麻,另一本則完全空白。


    對“歸來者”的調查和解讀筆記的過程,最終編匯成一本珍貴的檔案集。宋凡爾發愁這東西應該怎麽明明,餘洲知道了,強烈提議:“請叫它《灰燼記事》。”


    宋凡爾:“為什麽?”


    餘洲:“我的夥伴以為他是一吹就散的灰燼,但他留下的記錄對你們而言,是最珍貴的財富。”


    宋凡爾點點頭。在餘洲的講述中,記錄下這些內容的青年已經在“縫隙”中死去,他和樊醒的骨骼融合,成為了新的籠主,永遠無法回到現實之中。他是抱著慷慨赴死的心願犧牲自己的。


    “……他到底叫什麽名字?”宋凡爾問,“你還是不肯說嗎?”


    密密麻麻的筆記像一個精彩又奇特的曆險故事集,醒、洲、笑、帽哥,還有簡筆畫的小魚幹,以及這本筆記的持有者,他們是這個曆險故事集的主人公。說服餘洲說出這幾個主人公的準確姓名,實在花了宋凡爾很大的力氣。


    直到最後一刻,餘洲終於鬆口:“我可以說出他們的名字,但是,你明白我說出名字的後果嗎?”


    “任何接觸都有可能左右他們的選擇,我們絕對不能幹預這些人的生活軌跡。”宋凡爾說,“這些名字是高度機密,除了特定的幾個人之外,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餘洲:“我能相信你嗎?”


    宋凡爾:“我們至少已經是朋友了吧。”


    在調查局後院住了一年,餘洲已經完全習慣這樣的生活,連同北京的寒冷與幹熱也全都適應了。他低頭思索,片刻後看著宋凡爾:“如果我說出他們的名字、家鄉,你能答應我幾件事嗎?”


    宋凡爾等的就是這一刻。


    調查局和“深孔”調查組的人無數次開會討論,他們都感受到,餘洲仍舊隱瞞著許多事實。他詳細講述了“縫隙”“鳥籠”和“意誌”,以及“意誌”所創造的孩子們,“鳥籠”的規律,發生在“縫隙”之中的事情……但對於自己如何進入“縫隙”,平時生活在什麽地方,以及筆記中提及的人們,餘洲從來緊閉嘴巴,不肯透露。


    他明顯在等待交易的機會。


    餘洲想要跟調查局做怎樣的交易,即便宋凡爾也沒辦法打聽出來。餘洲是一把鎖死了的舊鎖頭,無論如何都撬不開。


    但從宋凡爾把那半個金色眼球交給餘洲之後,餘洲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緩和,與其他人相比,顯然他更信任宋凡爾。


    宋凡爾接到的指令是:不要欺騙餘洲,盡可能真誠、坦率地與餘洲交流,務必從他口中獲得可信的情報。


    餘洲並不複雜。宋凡爾常想:他隻有在保護自己和筆記中提到的那些人時,才會流露出明顯的迂回和心機。但很多時候,餘洲隻是一個比宋凡爾年輕、有時候比她更天真的年輕人。


    如果說一開始調查局上級部門對餘洲的說法還有些疑問,這一年中餘洲身體力行地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異常: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頭發不會長長,對食物、飲水不感興趣,極少睡眠,代謝低得不可思議。


    換言之:餘洲整個人,處於一種明顯可見的停滯狀態。


    進入“縫隙”的人會停滯在當時當刻的狀態中,餘洲的軀體裏摻雜了“縫隙”的生命體,這或許正是他即便回到現實世界,也仍舊毫無變化的原因。


    宋凡爾有時候看餘洲,帶著好奇,也帶著難以掩飾的同情。由於體質產生變化,任何一個人口數據庫裏都找不到和眼前年輕人相符的信息。廣闊大地上,十二億人中,名為“餘洲”的足足有6034人。但沒有一個屬於眼前的歸來者。


    他沒有戶口,沒有家,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過任何可考的痕跡。有時候宋凡爾甚至懷疑:他真的是我們這個時空的人嗎?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回不了家?當一切順利解決,這個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能去什麽地方?


    “你說。”宋凡爾回答,“隻要是我們能做到的,一定滿足。”


    “首先,我有另一個名字。”餘洲笑了笑,“我叫文斯淵。”


    調查局迅速在失蹤人口數據庫裏找到了“文斯淵”的名字,神秘的“歸來者”終於向他們敞開了自己。


    父親文鋒,母親季春月,七個月時失蹤,至今十年,始終下落不明。


    不僅如此,餘洲還說出了薑笑、付雲聰、柳英年和自己的來曆。調查局迅速查到了這幾個孩子的所在地,秘密展開了調查行動。


    餘洲的要求是:調查局給他自由。


    宋凡爾:“我們隻能給你有限的自由。”


    餘洲:“監視我?”


    宋凡爾:“你的身份始終非常特殊。”


    餘洲點頭,他理解。“負責監視我的人是你嗎?”他問。


    “差不多。”宋凡爾回答,“我已經接到了命令,我會和你一起出發。”


    “出發?”餘洲一怔,“你怎麽知道我想去哪裏?”


    “回家,不是麽?”宋凡爾打量他,“文斯淵,你還有一個奶奶。”


    宋凡爾為餘洲爭取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他隻需要居住在調查局安排的房子裏,僻靜,遠離市郊,定期向宋凡爾匯報行蹤。當然,宋凡爾也會秘密安排人監視餘洲。


    “對我這麽放心?”餘洲笑著問。


    “沒有誰比你更害怕擾亂時間線,所以你不會輕易跟任何人接觸。”宋凡爾正開車,和餘洲一起前往文家。兩人與隨行的調查組成員剛剛下飛機,一次馬不停蹄的遠行。


    餘洲很緊張,眼看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他忽然說:“算了吧。”


    宋凡爾不應。


    “宋姐,我不去了。”餘洲說,“我們回北京吧,謝謝。我,我下次再來,我做好準備再……”


    “年輕人啊。”宋凡爾忽然說。


    餘洲:“嗯?”


    “太年輕了,你以為現在不想做的事情以後還可以再麵對。但是有的事情,一旦錯過了就永遠沒有重來的機會。”宋凡爾說,“你的奶奶年紀已經很大,身體也不好。她突然之間失去了家裏的三個人,你覺得她會變成什麽樣?”


    餘洲說不出話。


    宋凡爾目視前方:“去見見老人家吧。其實,她根本認不得你。”


    老人豈止認不得餘洲,她認不得許多人。


    社區的人早早在路口等著,好奇打量宋凡爾身後那戴著口罩的年輕人。宋凡爾亮出上級機構的函件,一行人進了小區,上樓、敲門,等屋裏的人回應。


    “是調查季老師的失蹤嗎?”上了年紀的社區幹部忍不住問,“這麽多年了,還沒有消息嗎?”


    “有消息。”宋凡爾微微點頭,“是好消息,不過我們還得再跟老人問一些情況。”


    “怎麽問啊?”幹部不解,“她記不得很多事情了。”


    “沒有監護人嗎?”宋凡爾問。


    “老文有個堂妹,一周大概來兩三次,其餘時間都是老人家自己住。她不肯走啊,她說季老師他們還會回來的,她走了沒人開門。”


    門開了,白發淩亂的老人站在門內,佝僂著腰。她渾濁的眼睛看著眼前人,有些害怕,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


    家裏的陳設幾乎沒有變過,跟餘洲在小十製造的幻境裏看見的一模一樣,他聽見房間裏有鈴鐺的聲音,扭頭去看,那串嬰兒用的小鈴鐺壞得隻剩下一個,用線係著,掛在窗戶上。


    櫃子上擺著照片,受潮了,畫麵洇化嚴重。餘洲拿起一張,是自己戴著軍帽躺在床上的照片。老人忽然衝過來,從他手裏奪下照片,凶狠地吼:“別碰!”


    隨行的人把社區幹部們請出門外,屋裏隻剩餘洲、宋凡爾和老人。餘洲摘了口罩,一直很猶豫。宋凡爾鼓勵他:“喊一聲。”


    餘洲喊不出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奶奶”這個親人。


    倒是老人看到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圓了,歡天喜地拉著他手:“阿鋒,你幾時回來的?”


    餘洲口訥,勉強應了句:“哎。”


    “小季呢?”老人看餘洲身後,“小季怎麽不來?哎呀,我特地燉好了雞湯……”


    她高高興興往廚房裏走。廚房裏灶冷鍋冷,老人茫然站了片刻,回頭看到廚房門口的餘洲,又高高興興:“阿鋒,你幾時回來的?”


    她吃了一驚:“哭什麽?”說著用皺巴巴的手去擦餘洲的眼淚。她越是擦,餘洲哭得越是厲害。老人也哽咽了:“哎呀,媽媽知道你不容易,當兵辛苦啊。”


    她說話顛三倒四,一直把餘洲認作文鋒。餘洲看見牆上掛著文鋒和季春月的結婚照,乍一看,他和父親其實並不十分相似。坐在這彌漫著中藥和某種陳舊氣味的屋子裏,餘洲靜靜地聽老人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老人吃了藥,昏昏沉沉,餘洲陪著她直到她入睡。老人忽然抓住餘洲的手,眼睛清明,雙手有力:“我們家久久呢?你要找到他。”


    從沒人喊過這個小名,餘洲跪在床邊,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很快在藥效作用下睡了過去。餘洲不舍得放開她的手。


    “奶奶,久久回來了。”他喃喃低語,“久久在這裏。”


    回去路上餘洲一直沉默。後座的調查組人員給他遞一張紙巾,他含糊地說謝謝,仍看著窗外。


    宋凡爾等到他平靜,提醒:“距離回程飛機還有幾個小時,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


    半小時後,車子在廢品收購站門口緩緩停下。


    這是餘洲敘述過的地方,在城市邊緣,並不容易找。餘洲沒有走進去。烈日當空,他隔著口罩也能聞見濃烈的酸腐味。自己在這裏長大,但他實在喜歡不起來。


    白天的時候餘洲不會在收購站裏呆著。太臭也太熱,他會四處亂蹦,跑到商場裏享受空調。


    沿著收購站外麵的路往前走,餘洲看見一個小吃店門口圍了一堆人。


    在看清楚店鋪名稱的瞬間,他一個激靈,忽然朝人群衝過去。


    小店門口垂掛隔絕冷氣與熱氣的塑料簾子,放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孩反剪雙手,被捆在椅背上。


    孩子低著頭,穿的是明顯不合身的背心和褲子,腳上兩隻球鞋,大小和顏色都不一樣。他低著頭,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一言不發,裸露的皮膚上大大小小都是被蚊蟲叮咬的痕跡。


    “幾歲啊?你幾歲!”店老板拍拍他臉,“學人偷東西,你爹媽呢?”


    男孩扭頭朝他吐一口口水。


    老板怒了,直接上手甩了個耳光,連人帶椅子扇在地上。圍觀人群發出惋惜隻剩,有大媽喊:“不要打呀,這麽小,罵幾句就行了。”


    “有娘生沒爹教,不打不行!”老板把小孩拎起來,掏出塊菜牌掛在孩子頸上,菜牌背麵空白,老板用紅色馬克筆寫了個大字:賊。


    “識字嗎?”老板聲音忽然緩和,“不識字我教你,這是賊字。懂嗎?”


    小孩頭也不抬。


    “你跟我念,我就放了你。”老板說,“大聲點,賊!”


    小孩被日頭烤得站不住,耳朵額頭通紅,已經有些搖搖晃晃。他半信半疑,很小聲:“賊。”


    老板:“聽不見。”


    小孩聲音提高了一點:“賊。”


    “哎!賊!”老板拍打大腿,“記住了,你就是這種東西,你一輩子都是這種東西。沒爹沒媽,隻能當賊。”


    人群起初哄笑,後來笑聲漸消。那孩子咬緊下唇哭了,沒出聲,隻是用一種猙獰凶惡的目光死死盯著老板,大眼睛紅得像兔子。


    算啦。不要欺負他了。沒人管也可憐。人堆裏三三兩兩有人出聲。


    餘洲站在人群裏,看著十歲的自己第一次因為太過饑餓偷竊,而被晾在街上示眾。


    他掏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板:“放了他。”


    老板沒接,打量他:“你誰啊?”


    “放了他!”餘洲低吼。


    老板擰勁上來,但抬眼看到餘洲身後有三個看起來頗有架勢的人,便順坡下驢,收了鈔票,剪開小孩手上的鐵絲。


    孩子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他一手摘下菜牌扔地上,一手抓住老板手裏的百元大鈔。老板一怒,舉手打過來,不料孩子順勢在他手背狠狠一咬。場麵瞬間混亂,等餘洲扶起那老板,孩子已經沒了蹤影。


    餘洲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這一天接受過什麽人的幫助。他當時心裏全是恨,恨胖乎乎的老板,恨眼前圍觀的人,甚至連出聲幫忙的人也恨。他恨所有人,恨這燦爛天地,恨熱鬧快樂的人間,恨生了他、丟了他的所有人。


    他跑到河邊,瘋狂往河裏扔能撿到的一切東西。又因為太餓,石頭垃圾全都扔不遠。


    餘洲追上小孩時,遠遠就聽見哭聲。小小的他坐在河邊放聲大哭,上氣不接下氣,肩膀抽搐。


    “……餘洲。”餘洲走到河岸邊,喊了一聲。


    小孩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拔腿就跑。餘洲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心頭暗暗一驚:十歲的餘洲,手腕細得跟久久一樣。


    他想跟自己說說話,可是一瞬間,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他也早忘了那天是否遇見過自己這樣古怪的、戴著藍色大口罩的年輕人。記得的隻是放聲大哭時痛苦的悲戚:沒有人管他,沒有人愛他。


    小孩張口又要咬下來,餘洲沒有躲開,孩子在他手上咬得用力,他忍著疼,揉了揉孩子亂糟糟的頭發。


    小餘洲又吃了一驚,被這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溫情。他拚命掙紮,終於擺脫鉗製,猴子一般飛快跑上河岸,一路狂奔。


    “……會有的,未來會有的。”餘洲隻能用誰都聽不見的聲音,寬慰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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