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句話的樊醒渾身皮膚鼓動,他變化成了完全形態,但身高和人類一樣。


    “我可以更順利地控製自己的軀體了。”他說得輕鬆愉快,把手抵在自己的左眼上,但被餘洲死死地拉住了。


    “不行……不行!”餘洲流淚大吼,“你說過不會做讓我傷心的事情!”


    “不過是一隻眼睛。”樊醒說,“沒關係的,沒必要傷心。”


    餘洲完全敵不過樊醒的力氣。他看著樊醒低頭把手指插入眼中,他甚至以為自己會下意識閉目回避,但他並沒有,隻是屏住呼吸,看樊醒似乎絲毫不覺得疼痛,利落幹脆地繃緊了手指。


    樊醒把挖出的那顆眼球放到餘洲手上。


    連魚幹也沒有出聲。它隻是沉默地停在餘洲肩膀上,依靠著餘洲的脖子。


    餘洲無法置信,這居然是唯一的辦法。


    “‘縫隙’和其他的時空不一樣,它是時空和時空之間的狹小空間,我們是這個空間裏誕生的生命……算是生命吧。”樊醒低著頭,他不想讓餘洲看自己的臉,忽然發力把餘洲抱在懷裏,“我們不能抵達你們的世界,這其中有一個高低分級。母親製造的陷空,也隻能讓你們墜入‘縫隙’,無法讓我們反向抵達。”


    餘洲手裏的金色眼球還帶著溫度,他無聲地流淚。


    “想要製造出能讓生命通過的通道,我們必須犧牲一些東西。”樊醒低聲說,“一個眼睛就能送你回家,這不是很劃算嗎?”


    餘洲瘋狂搖頭。他知道,即便需要犧牲的是心髒,樊醒也會毫不猶豫地從胸膛裏挖出來。


    “我……我不是普通的人類。”餘洲忽然想起,縫隙裏所有曆險者失去生命的瞬間,他仍舊活著,“不能這樣冒險……”


    在吞下魚幹的瞬間,餘洲的體質已經永恒地改變。他的軀體裏糅合了“縫隙”裏的一部分生命。


    樊醒握緊他的手,自顧自地強調:“把眼球擊碎,刀子、石頭,什麽都可以。這跟安流的心髒不一樣,它沒有那麽堅硬的外殼……”


    “我是說,這種方法對我說不定沒有用!”餘洲捧著樊醒的臉,樊醒想別過頭去,但餘洲強硬地製止了,他直視樊醒緊閉的、滲血的左眼,“樊醒,放回去,好嗎?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再找找、再想想。”


    想到隻能永遠停留在這裏的夥伴,想到父母和樊醒,餘洲心中衝動,脫口而出:“我不回去了。”


    樊醒:“那久久呢?”


    餘洲雙目通紅,他無法回答。


    就像是確認一般,樊醒有點懊喪,他親親餘洲的鼻尖:“我知道的,她比我……比任何人都重要。”


    餘洲開始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有人哢啦哢啦走過來,拍拍餘洲肩膀。


    “你必須回去。”許青原說。


    餘洲尚不明白,許青原指指他的背包:“而且,你必須帶著柳英年的筆記回去。”


    餘洲:“……什麽?”


    他終於察覺許青原之所以態度大變、甚至願意為了讓樊醒偷襲意誌而犧牲自己生命的原因:“柳英年的筆記本,我必須帶回我的世界?為什麽?那是……”


    他忽然想起,那本一直被柳英年掛在嘴邊的《灰燼記事》。


    從縫隙中歸來的人,帶回了關於“縫隙”、“鳥籠”、意誌等等相關信息,它們全都記載在《灰燼記事》裏。


    “原來如此。”樊醒低低一歎,“走吧,餘洲。”


    他握住餘洲的手,以自己手掌的骨刺為刀,紮入餘洲掌心中的金色眼球。


    “不——!!!”餘洲失聲大喊,他手上的深淵手記無風自動,紙頁瘋狂翻飛,嘩嘩不停。手記裏曾經寫下的文字、圖案,如蒸發一般緩慢消失。


    颶風如龍卷,從餘洲腳下升騰而起。氣流揚起他的頭發、衣服和眼淚。季春月和文鋒握住他的雙手,用帶淚的眼睛送別他。樊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低頭在餘洲額上印下一吻。


    “別惦記我,”樊醒聲音哽咽,握著餘洲肩膀的手漸漸加重力氣,“別想起這裏。”


    “爸爸……媽媽……”餘洲放聲大哭,“樊醒……”


    掌中有清脆的碎裂聲。他眼前一黑,突然下落。


    重重落地,餘洲跌入光明之處。


    藍天白雲,熱風滾滾。餘洲聽見有混亂的驚呼聲傳來。他發現自己落在一個廠區大門前,從灌木叢中爬起來,他渾渾噩噩,一時間竟然無法睜眼麵對光輝燦爛的世界。


    聽到的都是陌生的語言……不,不陌生,他隻是聽不懂。餘洲感到耳朵嗡嗡作響,紛雜的聲音漸漸減弱消失,他聽不見任何聲響。抬腿想走路,腳卻突然絆了一下,他麵朝下跌倒。


    他隻感到渾身發疼,疲倦得抬不起手。張口想說話,發出的是無意義的囈語。


    好不容易坐起來,他與廠區大門一個門衛對上了眼神。


    門旁掛著方塊字組成的廠子名稱,餘洲竭力辨認,很慢、很慢才理解字的意義:太原市汙水處理廠。


    他坐在烈日下發愣。這個地方,這個名稱,他是有印象的。柳英年說過……柳英年說過什麽?


    他的頭太疼太疼,疼得無法回憶任何事情,隻能慢吞吞爬起。對麵的門衛張口大喊了什麽,路過的幾個女人手裏都牽著小孩,小孩手裏則是氣球與玩具。女人們衝他看了幾眼,忽然相互抱起孩子跑遠,驚恐地回頭看餘洲。


    餘洲順著她們眼神低頭,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套頭衫,在這個炎熱夏季裏確實格格不入。


    但更格格不入的是他胸前的血跡。


    餘洲站立不穩,頭重腳輕,扯著自己衣服細看。前襟和胸口是大片血跡……誰的?我的?餘洲摸自己脖子、身體,他沒有受傷,他從來沒有受過傷……


    記憶忽然複蘇了——是樊醒的血。樊醒挖出自己的眼睛後,他緊緊抱過那顫抖的身體。樊醒的血留在了餘洲的衣服上,而且沒有消失。


    餘洲胸口劇痛,眼淚不受控製滴落。他嗚咽著,口齒不清,聽覺倒是逐漸回複了一些。


    他聽見有人衝自己跑過來。還沒作出反應,餘洲已經被幾個從廠區裏衝出來的壯實男人按在地上。


    “110嗎?……處理廠門口……一身的血……”他模模糊糊聽見幾句話,“身上沒傷……是不是犯了什麽事……殺人?殺人!”


    他們按著掙紮的餘洲往地上撞,餘洲再度暈了過去。


    完全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


    餘洲躺在病床上,護士急急忙忙把警察叫過來。餘洲發現自己身上捆著束縛帶,有些無奈。他同時察覺,自己內心有一種鈍感的麻木,身體仍舊很疼,但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地方,睜眼看到眼前的一切,心裏也沒有絲毫的喜悅。


    昏睡令他頭腦恢複了清明,把柳英年曾說過的話全都想了起來。


    2009年6月1日,太原汙水處理廠門口,一個從“縫隙”中歸來的年輕人。


    調查局後來稱他為——歸來者。


    門被打開,警察進來查問餘洲的身份信息,順便告訴他,是市民見他形跡可疑又渾身沾血,警惕起來,才控製住他。


    經過檢查,餘洲沒受傷,那些血也不是他的。


    更準確的說,那些不是人類的血液。血液凝固後沒有變黑,仍是鮮豔的紅色,無論怎麽化驗,成分結果都很奇怪。


    “你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件,”警察問,“什麽名字?哪裏的人?”


    餘洲開口回答:“餘……悠……在住……”


    他閉上了嘴,深呼吸之後再度開口:“與……洲。”


    警察擰眉:“什麽?”


    餘洲雙目圓睜,他再度想起柳英年說過的話:歸來者出現時,口齒含糊、精神混亂。


    他按著脖子和胸口,示意警察把紙筆遞給他。他吃力地寫下“餘洲”二字,歪歪扭扭。


    “住哪裏,還記得嗎?”警察問,“身上血怎麽回事?怎麽出現在那裏?”


    餘洲抓著筆,繼續歪歪扭扭寫下:實驗。


    “實驗?……化學實驗?”兩個警察麵麵相覷,“哪裏人!問你呐!”


    餘洲閉了閉眼睛。他決定裝傻,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自己的名字,漸漸的越寫越順暢。


    “……送救助站吧。”警察奪回筆記本,說。


    餘洲在救助站裏足足呆了兩星期。


    他的狀態不斷反複:一時清醒,一時渾渾噩噩,連別人提的問題、說的話都沒辦法理解。


    被意誌關在狹窄鳥籠裏的那十天,讓他養成了不自覺歪著腦袋的習慣。身體的疼痛更是令他無法順利走路,隻有一步、一步,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移動。


    清醒的時候尚算正常,隻不過是不能順利和人溝通。混亂的時候,救助站裏沒多少人敢搭理他。一點兒聲音都會令餘洲受驚,他蜷縮在角落,驚恐地圓睜眼睛瞪著眼前人,仿佛看到了什麽怪物。


    他習慣黑暗,喜歡在熄燈之後離開房間,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他的異常令救助站大感頭疼,不僅給了他獨立的小小房間,還在入夜之後反鎖,不允許他走出來。


    餘洲會在黑暗裏日複一日地坐著。他隻需要極少的睡眠,極少的食物,長時間在床上安靜地坐著。


    從落入霧角鎮到離開縫隙,這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不停、不停地在回憶。


    離開救助站的那天,餘洲已經能夠正常說話。他恭敬有禮地給照顧自己的人鞠躬、道謝。


    “回家去吧,啊。”那些人以為他是來打黑工,或者離家出走的大學生。


    餘洲乖乖點頭:“嗯。”


    他在辦公室簽字辦手續的時候,辦公室裏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龍潭公園中心島附近……陷空……這是我市出現的第四個陷空……調查人員正在……”


    接過科員給的車票,餘洲再次點頭致謝。


    車票是太原到長沙的,餘洲來到車站,退票後收好售票員給的錢,想想又問:“龍潭公園怎麽去?”


    坐在前往龍潭公園的公交車上,餘洲從背包裏拿出柳英年的筆記本,再一次慢慢翻看。


    第七卷 歸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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