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樊醒身上剝離的鱗片會生出新的枝蔓。這似乎是因為,鱗片也是樊醒身體的一部分,可以被樊醒控製。


    餘洲和魚幹所想的辦法均是從鱗片入手。


    但他們需要一個接近霧燈的契機。


    霧燈並不理會他們,仿佛已經認定這幾個人不可能逃離自己的領域。夜間,她偶爾會出現在沼澤對麵,仍擬態出女性和男性的模樣,在他們能見到的範圍內活動。


    數日後的一個晚上,霧燈再次出現在沼澤對麵。她藏身於黑暗,遠遠眺望餘洲他們的篝火。魚幹遊到她麵前,被女性擬態一把抓住。


    “幹什麽?”霧燈問。


    “餓。”魚幹長歎,“有吃的麽?”


    “我吃的,和你們吃的,可不是同一種東西。”霧燈懷疑道,“你也會覺得餓?”


    “他們餓,餓得不行了。”魚幹左右張望,“等等,這兒也沒有活人,你平時吃什麽?”


    霧燈並非必須食用人類才可生存。意誌的孩子們大都不需要通過攝取食物來獲得能量,但包括霧燈在內的幾個孩子,很喜歡食用生物的口感。


    霧燈確實許久沒有開葷,被魚幹這麽一說,心思活動:“既然餓得受不了,不如都讓我吃了,免得受苦。”


    魚幹:“那不行。”


    霧燈:“你好維護他們。”


    魚幹:“他們都是救助過我的朋友裏麵還有樊醒和我的恩人。你可千萬別起歪心思。”


    霧燈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魚幹的拒絕讓她起了興趣:“如果我偏要吃呢?”


    魚幹是帶著任務去接近霧燈的。他們需要霧燈流露出對食人的興趣。


    魚幹懨懨遊回篝火邊上,估摸這兒足夠遠,霧燈聽不見,它立刻興奮地拍打魚鰭:“上鉤了!霧燈從小就逆反,讓她不幹什麽,她偏要去做。她現在要我們給她一個人,當食物。”


    樊醒立刻說:“我去。”


    白蟾蹭的站起來:“我才……”


    魚幹一揮魚鰭:“你倆都別動,她說了,想要人。”


    餘下三個人麵麵相覷,餘洲很快反應過來:“那就是我了。我有深淵手記,霧燈傷不了我。”


    “你不行。”許青原忽然說,“別忘了,霧燈不認為你是純粹的人。”


    餘洲張口結舌。柳英年忽然醒悟:“等等!霧燈說我們之中有兩個人類,指的是我和你?!”


    許青原:“她想要的,也正是我和你。”


    柳英年臉色慘白,咚地坐在地上。


    見他惶恐,許青原平靜一笑:“不必緊張,我去就是了。”


    最佳選擇毫無疑問是帽哥,人類,反應敏捷,鎮定,而且能應付霧燈。


    “……這很危險。”柳英年結巴,“還、還是我去吧。我反正,也沒有什麽用處,你比較重要……”


    “這是必須一擊即中的行動。”許青原直截了當,“你沒資格去。”


    霧燈在沼澤對麵等候。她感受到魚幹帶著人站到了沼澤邊上。


    泥水中的人臉紛紛退避,讓出一條道路。許青原淌水走過去,終於站在了霧燈麵前。


    他想象過霧燈的形態和模樣,但實際見到,仍感覺壓迫感強烈。眼前的肉團沙沙蠕動,她的構造毫不協調、沒有美感,肉條糾纏在一起,整個塊團心髒般不停搏動。


    許青原自認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屍體與死亡不知直麵過多少次,但驟然看見眼前這個巨大的怪物,他瞬間便理解,為何“縫隙”的意誌不喜歡這個孩子。


    肉團中高高挑起的筋藤,讓許青原想起樣貌醜陋的深海鮟鱇。


    此刻,散發微光的女性擬態正站在許青原麵前,上下打量。


    “你是兩個人其中之一。”霧燈說,“你為什麽不害怕?你是自願來的?怎麽,你比另一個人更好吃?”


    她深深嗅聞許青原身上的氣味,忽然厲聲喝問:“你身體裏藏著什麽東西?”


    魚幹登時繃緊骨頭——許青原懷中揣著十幾片樊醒的鱗片!


    許青原摘下了帽子,在女性擬態麵前露出後腦勺。他後腦勺上有一條傷疤,蜈蚣一般,縫合的痕跡清晰可見。“是這個嗎?”他問


    女性擬態伸手觸碰傷疤。霧燈:“這是什麽?”


    “一種監控芯片。”許青原說,“有人把它放進我的腦袋裏,監控我的日常行動。”


    “監控?”霧燈重複這個詞語。


    許青原向她解釋。霧燈聽懂了:“你很危險。”


    “對。”許青原承認,“畢竟我所在的時空,是一個極端混亂、善惡顛倒的地方。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是危險的。”


    許青原幾乎從來不說自己來自何處。魚幹的等人隻知道,他和柳英年、餘洲並非來自同一個世界。時間在過去的某個點上分了岔,許青原所在的世界遍布戰爭、殺戮、災難,他摒棄了人性,才安然活下來。


    霧燈:“你是來攻擊我的。”


    許青原:“我沒有傷害你的能力。”


    霧燈倒是承認這一點:“那你為什麽自願赴死?”


    許青原:“累了,不想繼續走了。我進入‘縫隙’,就從來沒想過出去。”


    霧燈:“死也不怕?”


    許青原:“就這樣吧。”


    他麵色平靜,無所謂的口吻。魚幹按住心中驚訝,心想若是許青原跟自己競爭影帝,懸念還真不小。


    但霧燈並不信:“想死也沒那麽容易,我有太多可以讓你痛苦但絕不會斷氣的辦法。”


    話音剛落,她放聲長笑,肉團忽然蠕動、散開,中央出現一個巨大豁口。黑色的觸手從肉團上竄起,卷著許青原扔進霧燈口中。


    與此同時,魚幹尖聲大叫:“霧燈!!!”


    許青原落入霧燈口中,立刻被肉塊包裹。


    肉塊散發高溫與惡臭,他瞬間有強烈的窒息之感,連忙屏住呼吸,從懷中掏出鱗片以及那一截已經幹癟的觸手。


    觸手才進入霧燈口中,立刻活泛,皺巴巴的皮膚充水般油亮起來。許青原緊緊攥住觸手:白蟾和魚幹的推斷是正確的,帶著這一截觸手,他成了和縫隙意誌有同樣氣息的東西,霧燈體內的消化液不能傷害他。


    鱗片在許青原手中閃光,他周圍空間狹小,鱗片從手中掉落了幾塊,想要抓起來時,它們已經隨著肉塊的蠕動而進入了深處。


    空氣越來越少,許青原死死盯著手中鱗片。魚幹的尖叫是通知樊醒的信號。


    在許青原快要窒息的時候,銀白色鱗片上,終於冒出了芽頭。


    樊醒在跟母親的力量對抗。


    霧燈吸收了母親的觸手,她擁有了母親的力量。樊醒的鱗片在這樣的力量籠罩下,難以生發新芽。


    但觸手的力量並不完整。樊醒化出巨大身形,右手緊緊捂住左胸。心髒正在滾燙地燃燒,他全身溫度升高,雙目漸漸發紅。


    餘洲和柳英年躲在一旁。沼澤裏無數人臉聚集到邊緣,注視樊醒。


    一聲暴喝!氣流從樊醒身下炸開,如旋風般席卷四周。


    沼澤中人臉紛紛躲避,沼澤對麵的肉團內部,有粘稠的撕裂之聲。


    下一瞬,無數淺灰色粗大藤蔓從霧燈體內刺出!


    仿佛肉團上生出千萬條藤枝,霧燈發出長聲痛吼。脫離霧燈軀體、接觸空氣的藤蔓瞬間變得愈發粗壯,藤蔓們糾纏、連結,更多的藤枝繼續穿透霧燈,爆炸般瘋狂生長。


    許青原從破碎的軀體間滾出來。藤蔓結成的屏障像一個籠子,把他保護在內。他狠狠大喘幾口氣,就地一滾,躲開霧燈觸手的攻擊。


    “混帳!混帳!”霧燈撕心裂肺尖吼,“殺了你!殺了你們!”


    藤蔓刺穿了擬態的軀體。發光的人形碎裂,融入沼澤。像一場爆炸,霧燈碎裂了,腥臭的液體和碎塊四處迸散,許青原跌跌撞撞跑過沼澤。


    他忽然站定,發現自己雙足旁,兩張人臉張開了黑洞洞的口,無聲呻吟。


    霧燈碎裂的瞬間,一種奇特的籲歎聲響徹整個鳥籠。沼澤中、樹林裏,仍能發出聲音的人臉望向天空,像是歎氣,也像哭泣。


    站立片刻,許青原看著腳下的人臉就像一團真正的泥,徹底融化在沼澤裏。


    他忽然想起,在雲遊之國死去的曆險者會徹底消失,不可能複活。


    沼澤、樹林和石頭上突起的人臉正在融化。有一些尚能活動的,裂開嘴,發出聽不清楚的囈語,仿佛在微笑。天地間一片嘈雜,有什麽無形無色的,隨著旋風從地麵升起,往天空飛去了。


    怪霧淡去,雨雲滾動。隨著第一聲雷鳴,雨水落了下來。


    樊醒恢複人形,搖搖晃晃跪倒。餘洲和柳英年衝過去把他扶起。他渾身滾燙,連呼吸的氣息都是發燙的。餘洲一碰他的胸口,他立刻露出難忍疼痛的表情:“別、別動我。”


    他胸口熱得令人震驚。柳英年顧不上害怕,跑到沼澤邊取水濡濕布巾,把布巾放在樊醒胸口。布巾幾乎瞬間就幹了,又熱又燙。柳英年不停地在樊醒和沼澤間往返,樊醒意識模糊,緊緊抓住餘洲的手。


    “做得好,很順利。”餘洲低語,“許青原也沒有受傷。”


    樊醒看著他,很久才低聲說:“我殺了……我的姐姐。”


    餘洲一怔。


    樊醒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令餘洲甚至感到了疼痛。


    “樊醒?”


    樊醒並不清醒,他喃喃地說話,語句支離破碎。餘洲把他抱入自己懷裏,吻了吻他的頭發。


    在許青原往回走的時候,白蟾大步跑過沼澤,朝霧燈的屍身奔去。


    隨著樊醒力竭倒地,藤蔓也正在漸漸消失。沼澤對麵一片混亂,魚幹懸在半空,長久地沉默。


    霧燈破碎之後,還殘留著一些意識。她的擬態已經消失,肉塊上的嘴巴一張一合:“安流哥哥。”


    魚幹:“哎。”


    霧燈:“……你也……你也討厭我嗎?”


    魚幹:“我不討厭你。”


    霧燈:“騙人……你和他們……一起……對付我。”


    降落在霧燈身上,魚幹像和其他人貼貼一樣,把魚臉靠在肉塊表層。雨不大不小,淋濕了霧燈的軀體。“是你先說,不需要我的。”


    霧燈已經忘了。她喘著氣笑:“一句氣話,你記……記這麽久。”


    魚幹心裏很難過。它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情緒,還是來自樊醒或者餘洲的情緒。


    “我……本不該誕生……”霧燈的聲音愈發微弱,“我恨她,恨你……她要吸收我的時候,你不必……不必攔著……其實呆在這裏也沒意思……所有人都怕我……其實你也是,我很清楚。”


    魚幹大喊:“我沒有!”


    霧燈不再和他爭論這個問題。“啊……下雨了。”她喃喃道,“好想……有一雙……眼睛……安流哥哥,我從沒看過你……也沒看過……下雨是什麽樣子。”


    白蟾濕淋淋走到她麵前,霧燈說不出話,她已經斷氣了。


    魚幹趴在霧燈身上,痛苦得一直不停扭動。


    它以為白蟾是來送別霧燈的,但半天沒聽見白蟾說話,不禁抬頭:“怎麽了?”


    白蟾盯著地上散落的肉塊。他沒有回答魚幹的問題,忽然抓起肉塊塞進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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