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臉小孩是往山裏跑去的。深山密林,路徑稀少,比小遊帶他們走的地方更難落腳。


    在密林中穿行的時候,樊醒和骷髏對視了一眼。骷髏沒有眼睛也沒有臉皮,難以表達情緒,它隻能大聲表達困惑:“這雲遊之國不是幅員遼闊麽?我以為每個聚落之間都有大路小路連接,怎麽現在看來,不是這麽回事?”


    林子實在太過密實。小遊帶他們去黑龍藏身之處,他們走的是小路,自然以為山中應該有路徑。但現在所處的林子滿是石頭、野草、沼澤,罕見人跡。


    “黑龍周圍之所以有路,是被去看黑龍、照料黑龍的人踩出來的。”樊醒說,“這裏才是雲遊之國山林的原始狀態。”


    骷髏:“難道聚落之間沒有通道?平時怎麽聯係呢?”


    樊醒:“……被豢養的動物,需要互相聯係嗎?”


    骷髏不同意:“你又把上一個‘鳥籠’的印象帶到了這裏。”


    它正經起來,批評樊醒刻板。樊醒不置可否,抬頭遠眺。


    隔著茂密叢林,隱約看見名為雲外天的高塔佇立在藍色的蒼穹之下。它看似很近,卻無論怎麽走都無法接近。樊醒意識到,自己身後的聚落,或者說已經成形的村鎮,和其他深山密林之中的聚落,確實並不連通。


    雲遊之國看似整體,實則相互分隔?類似的聚落這裏還有多少個?各個聚落的人們都是如何生活?也跟這裏一樣,滿是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奇特動物?


    他心中生起疑惑,忽然發現餘洲不知何時跑到了他和骷髏前頭。樊醒連忙竄到餘洲身邊:“前麵有什麽?怎麽跑這麽快?”


    餘洲不理他。或者說控製著餘洲的那個東西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樊醒跟了片刻,發現餘洲並不是亂跑:在無法辨別位置的地方,他會準確地選擇一個方向。餘洲跑得滿臉是汗,他非常焦急,但這種情緒與真正的餘洲無關。樊醒盯著餘洲,心想,拚命努力的樣子也很有意思。


    “你認識那些猴臉小孩兒?”樊醒忍不住又問。明知眼前的並非真正餘洲,他還是想跟他說話、逗趣,想讓他因自己而流露各種表情。


    餘洲:“心髒!”


    樊醒:“……說點別的。”


    餘洲:“杏子!”


    樊醒笑了:“喂,我現在揍你一頓,你能離開我朋友麽?”


    餘洲瞪他一眼,跑得跟兔子似的。樊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餘洲。兩人已經站在密林邊緣,懸崖邊上灌木叢生,被兩人踢落的石塊消失在白霧彌漫的深淵裏。


    “你肯定知道我是誰。”樊醒能從餘洲雙眼裏清晰地看到自己,“這樣有什麽意思?你是我哥哥,還是姐姐?你對安流和我朋友做了什麽,我可都一一記在心裏。等他倆恢複了,有你好看。”


    餘洲的眼神開始閃爍,樊醒能感受到他緊張的呼吸和急促心跳。


    “……你猜我現在要做什麽?”樊醒捏著餘洲下巴輕聲問。


    骷髏氣喘籲籲趕來,癱在地上扮演骨頭散架:“猴、猴孩子在哪裏啊?是不是追錯了?”


    餘洲在樊醒手裏掙紮,樊醒湊過去,裝作吻他。不料餘洲已經學會了應對辦法,立刻張嘴往樊醒唇上一咬。


    樊醒疼得手不禁一緊。眼前仍是那個麻煩的“餘洲”,咬中之後滿臉得色,樊醒舔舔唇上傷口:“……最後一次警告,我會揍你。”


    餘洲:“我是,餘洲。不要,揍我。痛,好痛。”


    他皺眉,竭力裝楚楚可憐,兩隻眼睛隱約透出青白色光芒。樊醒心中暗笑,在他臉上一拍,力氣輕得像撫摸,長長一歎,拿捏著語氣:“你不是。”


    他過分溫情肉麻,餘洲登時裝不下去,在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口水,轉頭指著懸崖:“去下麵。”


    樊醒:“下麵有什麽?”


    餘洲:“猴子,我要找,猴子。”


    樊醒:“不去。”


    餘洲:“我,跳。”


    他作勢往下跳,樊醒抱緊他:“你敢?!”


    這玩意兒控製著餘洲,又對樊醒毫不客氣,樊醒幾乎完全確認,這人完全是故意捉弄自己。那討人厭的腔調也好,呲牙咧嘴不禮貌的表情也好,總讓他有種熟悉感。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最後還是樊醒認輸,一把攬住餘洲,化出藤蔓,往懸崖下爬去。骷髏趴在樊醒背上,和樊醒懷中的餘洲對視。


    “別玩兒了,你到底把安流藏哪兒去了?”骷髏問。


    餘洲閉目不答。


    骷髏:“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餘洲:“我,是。”


    骷髏:“你欺負餘洲,又欺負安流,還欺負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


    餘洲:“骨頭。”


    骷髏好脾氣地解釋:“不,我其實是第一個……”


    餘洲:“醜。”


    骷髏自認是個完美人類、完美骨架,有完美的脾氣和性格,但碰上現在的餘洲也很難忍住不發火。“你到底想幹什麽!”它嗬斥,“這麽不尊重長輩!”


    “給我安流的心髒!”餘洲大喊,“給我!心髒!”


    這是他唯一說得流利的一句話,樊醒被他嚷得耳朵疼,準頭遷怒骷髏:“別惹他!”


    骷髏委屈極了,隻得忍氣吞聲。


    懸崖並不高,樊醒很快落地。這裏依舊是實物摻雜虛景,骷髏踩著石頭想跳下來,踩空了,摔得幾乎散架。


    霧氣彌漫,但並不讓人感到壓抑。眼前是空曠的草地,野花一叢接一叢地往遠處延伸。餘洲落地後不斷掙紮,想逃離樊醒控製,但樊醒不讓他亂跑。“往哪兒走,你說。”


    餘洲隻得指著前方。


    再往前走一段,樊醒聽見了猴子的聲音。那口音十分古怪,好像還摻雜了一兩句人聲,嘀嘀咕咕的。


    結滿橙紅色小果子的低矮樹叢下,一塊裸露的鐵灰色岩石。岩石周圍、樹上,蹲著許多猴兒臉小孩,嘰嘰喳喳又說又笑。它們分享各種偷來的果子,胡亂拋核,但在發現樊醒等人靠近後齊齊停口。


    岩石上站著一個約六七歲年紀的小孩,披一件不合身的披風,帽子牢牢罩住自己的上半張臉。她微微抬頭,聲音稚嫩且冷淡:“什麽人?”


    骷髏:“女大聖!”


    小孩掃它一眼:“你誰呀,好醜。”


    骷髏滿腹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被“醜”震得僵在當場。


    樊醒懷裏的餘洲掙紮得更凶了,樊醒根本抱不住。餘洲趁他鬆手,跳下地,還沒站穩立刻朝小孩撲過去。猴兒臉孩子紛紛攔在他和那小孩之間,餘洲手長,一把扯下那孩子兜帽。小孩驚叫,手下猴臉孩子頓時把餘洲撲得嚴嚴實實,瘋狂亂撓。


    樊醒和骷髏從猴子堆裏把餘洲挖出來,餘洲手臂、臉上都是被撓出來的傷痕。樊醒看了心裏很不舒服,吼道:“別弄傷餘洲的身體!”


    餘洲已經受傷,仍不放棄,朝那孩子竭力伸手。樊醒和骷髏回頭一看,都愣住了:那孩子人類模樣,但雙目都是青白色,幽幽閃光。


    “……”樊醒看看那小孩,又看看餘洲,“喂,壞龍,它是你的……左眼?”


    餘洲嗷嗷大喊:“回來!回來!!”


    小孩退了半步:“我不。”她害怕了似的,帶一絲哽咽,可憐巴巴。


    樊醒和骷髏都驚呆了。黑龍落地不過一年,左右兩眼遺失,右眼化作湖中一條小蛇,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想不到,左眼竟然成了個全須全尾的小孩子。


    那孩子的表達能力甚至比黑龍本身還要優秀。她捂著眼睛嗚嗚哭泣:“我不想回去……我想當猴子……嗚……就算我是您的眼睛,可我已經變成這樣,再也沒法恢複成眼珠子了。您就放過我吧,我一定天天給您偷好吃的……”


    看看身邊沮喪的骷髏、按不住的餘洲,樊醒隻恨安流不在身邊。


    “你從黑龍身上掉出來就已經是這樣了麽?”骷髏很快忘了方才打擊,萬分好奇湊過去,“眼珠怎麽變成人?”


    “我想當猴子!我不想當人!”小孩跳腳。


    骷髏連忙改變話題:“那你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


    或許是從餘洲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小孩不敢隱瞞,把一年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給說了。


    一年前黑龍從雲外天墜落時,背脊上已經帶著傷。它奄奄一息,落地時舍棄了自己的雙眼。身為意誌的孩子,眼睛是他們力量的源泉,丟棄雙眼的黑龍失去了能力,但也因此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雲外天上的人不再追捕它了。


    兩顆眼睛原本都在湖水裏沉浮,右眼藏在湖底,左眼浮在水麵。它被喝水、覓食的野獸發現並帶走,但咬不動、吃不下,最後又被丟棄在密林之中。


    林中猴子數量很多,真的假的,虛的實的,把它當作球一樣拋來拋去玩耍。它極想加入,這個願望自從產生開始,一天比一天更強烈。某一日,過路的小孩發現了它。小孩把它撿走帶回家,幾天之後,左眼發現,自己成了那個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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