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傲慢原總是被大雪覆蓋,收割者們藏在厚厚的雪堆之下,朝雪層上活動的人伸出雙手和舌頭。


    它們的身軀如同被黑色的霧氣覆蓋,足夠靠近的時候會發現,那些並非霧氣,而是細小的黑色顆粒。


    像是有什麽暗而無聲地在它們的身體上燃燒殆盡了。


    起初,大家並不知道收割者是由什麽變化而成的,它是籠主直接創造出的嗜殺怪物,隻有獵捕的本能。


    但漸漸的,人們發現,曆險者們被收割者獵殺後,並沒有留下屍體。


    他們就如同從未出現過在這個鳥籠中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收割者的真麵目是謝白察覺的。他回到傲慢原的那個冬天,與文鋒一同在雪原巡邏,尋找新抵達的曆險者。兩人遇到了收割者,文鋒帶著曆險者奔回安全地點,謝白殿後。


    人們在高地上看到了謝白與收割者的戰鬥。


    謝白擊殺收割者後,收割者露出了真麵目:它們的本體是已經死去的曆險者。


    季春月和文鋒在不同的時間率領不同的曆險者離開城鎮,繞著高地巡邏。他們沒有在高地附近發現收割者的身影。


    這很不尋常。


    普拉色大陸上,收割者的數量曾有一段時間增加到令人吃驚的地步,新抵達的曆險者還未看清楚“鳥籠”狀態就被獵殺,整個普拉色大陸找不到成規模的曆險者營地。


    茫茫雪野之中,日夜遊蕩著黑色的收割者。


    最後是籠主出手調節。一夜之間,收割者數量減少一半,神秘的使者逡巡大陸,為曆險者們選定了幾處地方,讓曆險者可以安營紮寨。


    原本無時無刻不在狩獵的收割者,習性也有了變化。冬季是收割者開始活動的信號,它們的活動周期僅從冬季持續到下一個季節。


    有時候,如果四時鍾移動規律是冬季—春季—春季—夏季—秋季—夏季……總之,隻要四時鍾的指針不指向12的位置,就意味著人們可以擁有平安、穩妥的生活。


    然而有時候,四時鍾每次移動,都不停地重複回到冬季,也就是12的位置。收割者的狩獵時間就會不斷增加,尤為漫長。


    即便在最快樂、安全的季節裏,人們也總是提心吊膽。達摩克裏斯之劍高懸在所有人頭頂,四時鍾鍾響時,誰都無法預測那是哀喪的號角,還是快樂的樂聲。


    因此四時鍾每一次動作,都會吸引所有人目光。


    按照規律,此時正是收割者活動的高發期。但高地附近沒有任何收割者留下的痕跡。


    文鋒和季春月都是與收割者頻頻交手的曆險者。他們能辨別出收割者的氣味,那是一種摻雜著腐爛與焦臭的怪味,而收割者行走時,身上的黑色顆粒會落在地麵上,至少一天才會消失。


    “難道真的被樊醒……”文峰說,“那個年輕人說他去狩獵收割者,我以為隻是他們編的大話。”


    季春月正與他騎著馬兒,立在高地之上。身後是祥和的城鎮,眼前是油綠的原野與大河。天色晴好,疏朗的風拂動她剪短了的頭發。


    “你為什麽不信?”她問,“我們已經巡邏了八天,確實沒有發現任何一個收割者。”


    文鋒不應。季春月靠近了又說:“聽說你跟餘洲打架?”


    她笑著推推丈夫的手臂:“丟不丟臉啊,他怎麽說也是小輩。我聽薑笑說了外頭的時間,你我如果還在,都已經四十多歲了。你跟小青年打架,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文鋒臉上有點掛不住:“在這裏,我和他年紀相仿,不存在長輩後輩的區別。他偷東西!我親眼看他撬鎖、撬門,太熟練了。”


    季春月不跟他聊這個了,岔開話題:“謝白回來了,我們得告訴他這件事。”


    已經是樊醒昏迷不醒的第八天。


    餘洲把他背回飯館之後,他的高燒一直沒退。魚幹細心,翻他的手心。手掌被劃破的地方又冒出了細細的藤蔓。


    魚幹試圖把藤蔓勾出來,不料那些藤蔓似乎與樊醒的肌肉血管長在了一起,結實牢固。


    餘洲詳細描述自己所看到的情形,魚幹陷入了沉默。


    難得它認真思考,眾人靜靜等待結論。半晌後魚幹一拍魚鰭:“我的心髒,已經開始和樊醒融合了。”


    被埋在阿爾嘉的王國中,雖然深藏山石不能移動,但似乎受王國內植物的影響,心髒的力量外化為淺灰色薔薇的藤蔓。樊醒與安流都是“縫隙”的孩子,但樊醒的構成與安流不同,安流的心髒起初是排斥樊醒的,因此藤蔓才會懼怕樊醒。


    但在付雲聰的城市裏,樊醒用血液溶解了心髒外圍的堅硬保護殼。這一層殼是“縫隙”意誌為保護安流心髒而設下的,樊醒能夠將其解除。沒了任何護佑的心髒,就這樣被樊醒強行吞噬。


    餘洲想起樊醒說的話:他在狩獵收割者,並且學習怎麽用安流的心髒來做事。


    餘洲甚至想起樊醒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臉上有狂熱和困惑的表情。他扭頭看床上眉頭微皺的青年,抬手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可是不管怎樣,八天都沒醒,這不是很危險嗎?”柳英年說,“還是找個人看看吧?”


    “看什麽?”薑笑翻看樊醒的手,“讓他們看樊醒這個樣子?”


    手上傷口被魚幹扒拉開,細細的藤蔓正緩慢在空氣中蠕動。


    回來的當天更可怕,樊醒躺到半夜,負責守著他的餘洲被腿上的動靜驚醒,睜眼一看:樊醒半個身體都被藤蔓包裹,藤蔓還蔓延到床下,纏上餘洲的腳。


    季春月想看看樊醒情況,眾人死守著門不讓她靠近。餘洲剝了樊醒衣服,發現他身上多處傷口,裏頭都有小藤蔓爬著撓著。


    幸好這幾日,藤蔓漸漸枯萎消失,就剩手心一點兒。


    這天夜晚,仍是餘洲守著樊醒。他跟魚幹在畫出來的五子棋棋盤上下棋,魚幹蠕動著耍賴,餘洲:“落子不悔。”


    魚幹:“魚家不懂哦。”


    一人一魚小聲爭執,忽然聽見床上樊醒哼了一聲。


    餘洲立刻撲到床頭,樊醒眼睛睜開一縫:“嗨。”


    他體溫沒完全降下來,但已經不似前幾日那般燙手。餘洲察看他手心,藤蔓消失了,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同樣愈合的還有樊醒身上各處的傷口,大大小小,得有十幾處。樊醒躺著左看右看,最後看自己,目光在赤裸的身體上掃了一遍,慢慢地轉向餘洲。


    餘洲瞬間猜到他要說什麽。


    “壞人。”樊醒似嗔似笑,一雙眼睛噙了水一樣的瀲灩波色,“趁人家生病,做這種事情。”


    餘洲:“……”他知道魚幹開口閉口“魚家”,是跟誰學的了。


    魚幹看戲不嫌事大:“我阻止過他!但沒用。”


    餘洲:“是誰主動扒他內褲的?”


    魚幹顧左右而言他:“誰?是誰?!”


    樊醒躺這八天,渾身酸軟,慢慢坐起身。原本的衣服已經爛得穿不了,餘洲把季春月拿來的衣物扔給他。樊醒展開一看:“誰的?”


    餘洲:“謝白的。”


    樊醒扔了:“不穿。”


    餘洲奇了:“……不合適嗎?”


    樊醒:“不合適。”


    餘洲:“不可能,你和他身形差不多,身高也一樣。”


    樊醒看他:“你記得倒清楚。”


    餘洲把怪笑的魚幹拎走:“不穿你就光著吧。”


    樊醒:“正好,我喜歡裸睡。”他又躺下,因腹中空空而難受,左看右看,發現這兒其實是餘洲房間。


    餘洲去給他燒水煮麵,魚幹遊到樊醒身邊,蹭蹭他臉頰。


    “這次怎麽這麽冒險?”它問,“單槍匹馬狩獵收割者,真有你的。”


    “我想盡快適應你的心髒。”樊醒說,“太難受了。”


    魚幹耷拉眼睛:“我勸過你不要吃。那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樊醒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在魚幹溜走之前一把攥住它尾巴:“安流,餘洲在橋底下遇到收割者,他喊了你的名字。你哪兒去了?”


    魚幹的眼睛亂轉:“有嗎?”


    “他喊安流。”樊醒說,“安流是你,現在也是我。所以我知道他遇險了。你呢?”


    餘洲提著熱水、端著麵條回到房間時,魚幹正在裝滿了水的杯子裏泡著。


    “給它醒酒。”樊醒說。


    魚幹從水中探頭:“我現在沒醉!”


    話沒說完被樊醒一指頭又按了下去。


    第二天,得知樊醒起來了,薑笑等人紛紛來探望。進門看到水杯子裏的魚幹,柳英年驚詫了:“又泡?”


    樊醒:“……又?”


    薑笑:“我泡了它兩天。”


    柳英年:“我也兩天。”


    許青原伸出兩根手指晃動。


    酒醉誤事,魚幹心甘情願被泡。餘洲倒了水把它放出來,魚幹開始扯著嗓子朝著樊醒幹嚎。樊醒閉目養神,聽而不聞。


    樊醒狩獵收割者的事兒在飯館裏已經傳開了。有人見過他在高地上活動,他與狩獵者對峙的身姿比謝白更利落幹脆,好不容易等他出現,眾人紛紛圍上去打聽。


    樊醒瞬間被憧憬、欽佩的目光包圍。他戲癮犯了,繪聲繪色描述起狩獵收割者的過程,平白添加許多不必要的奇特情節。


    講到一半,飯館裏來了新客人。謝白穿得一身輕鬆爽快,進門便跟人打招呼。曆險者們都認得他,樊醒身邊人群的注意力瞬間被奪走一半。


    “我來看看咱們的英雄。”謝白先衝餘洲點頭,又對樊醒笑笑,“好些了麽?”


    他和樊醒有一個地方十分相似,那就是討人喜歡的勁兒。那親熱的感覺,多一分嫌膩,少一分則假。


    魚幹在餘洲耳邊用樊醒能聽到的聲音大聲說:“餘洲,你前男友好帥哦。”


    謝白走到餘洲身邊坐下,恰好與樊醒麵對麵。他先伸手撥開餘洲的額發,餘洲因為不想和他對視正低頭翻看柳英年的筆記,這時候隻能抬頭:“什麽?”


    “聽說你也受傷了。”謝白語氣溫柔,“這幾天我離開傲慢原去調查點兒事情,對不起。”


    餘洲:“我受傷和你沒有關係。”


    謝白:“要是我能陪在你身邊就好了。”


    樊醒看他倆一問一答,輕咳。


    謝白終於轉向他:“季姐告訴我你醒了,我剛剛回到家,但是有些事情想請教,所以立刻來了。希望不會打擾你休息。”


    樊醒心想,餘洲居然喜歡這種囉嗦的男人?


    他麵上仍然平靜。但謝白下一個問題讓他抬起了眼皮。


    “傲慢原上三十六個收割者,你居然能在三天之內獵殺三十個。”謝白問,“你是什麽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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