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在樊醒懷裏咽氣了。它走得痛苦,四爪一直抽搐,餘洲怕它把樊醒撓傷,想讓樊醒放下來。


    但樊醒不肯。


    他抱得很緊,怔怔看小狗的眼睛。小狗難受時呼哧呼哧喘氣,樊醒摸它的耳朵,聽見小狗嗚咽一般嘟囔。誰都聽不懂它說的話。


    小狗肚子不再起伏,樊醒摸它的時候,肚皮下忽然有東西蠕動。


    餘洲一把拉開樊醒,就在樊醒鬆手的瞬間,無數手指粗細的藤蔓從小狗腹中穿破射出!


    血潑了樊醒一身,猩紅色藤蔓在小狗屍身上舞動。


    魚幹嚇得吱哇大叫,餘洲立刻抱起樊醒拔腿就跑。


    樊醒不停回頭,藤蔓沒有再動,在陽光裏化作灰塵被風吹散。


    他沒有小狗了。


    餘洲鼓足勇氣回到那房子前,把小狗的屍體收殮好。


    他沒有帶樊醒,隻是叮囑魚幹看好樊醒。他記得樊醒一開始並不喜歡這隻小狗,但幾天相處下來,石頭房子內外總是充斥著小孩清脆的笑聲。小狗也中意他,睡覺時、玩耍時,總要緊緊跟在樊醒身邊。


    小狗的屍體很狼狽,甚至不完整。餘洲把少女贈予的酒、蜜和食物拿出來,撿起小狗,小心放進籃子裏。


    回到樊醒身邊,樊醒抬手要拿籃子。


    “別看。”餘洲說,“我先把它洗洗幹淨。”


    現在的樊醒一點兒也不像孩子了,他沉靜開口,沒有一點兒悲傷:“我來洗。”


    在石頭房子前的河流裏,他們一起把小狗洗幹淨了。


    破開的肚子用布包好,等春風吹幹它的毛發,它就像蓋住被子入睡一樣安詳。


    “它會活過來的。”餘洲摸摸樊醒的頭發,“別忘了,在‘鳥籠’裏死去的活物,都會在這裏複活。對小狗來說,這裏很好,很適合它。”


    餘洲把籃子放進水裏,順流而下。他們都不知道這條河流淌向哪裏,目之所及曲曲折折,都是山壁。


    樊醒起身順著河岸走,餘洲和魚幹跟著他。誰都沒說話,走了大半天,看到河流的盡頭出現一處小小落差,籃子隨水流掉進了一個湖中。


    湖麵積不大,周圍被山包圍,是無法跨越的高峻山峰,峰頂直插雲端。


    小狗和籃子在湖水裏打轉。


    樊醒走累了就伸手要餘洲抱。餘洲手臂倒算有力,一路抱著樊醒,汗都沒出多少。把樊醒放下來之後,樊醒踏進了水裏,魚幹連忙咬住他頭發往岸上拖。


    “……它眼睛好圓。”樊醒忽然說。


    餘洲坐在湖邊,樊醒貼著他坐下。


    “我變小了才知道,原來小孩的視野是這樣的。”樊醒用手比劃,“很低很低,平時隻能看到你們這些大人的腿腳。”他說,“跟我說話的時候,隻有你會蹲下來。”


    餘洲並沒發現這個細節。他隻是下意識地,用對待久久的態度來對待樊醒。


    “你蹲下來的時候,和我一樣高。”樊醒看著漸漸漂進湖中心的籃子,“我蹲下來的時候,和它一樣高。”


    餘洲一聲不吭,心裏卻有點兒恍然大悟。


    他甚至明白了小狗為什麽要在睡覺時作出保護樊醒的姿態。


    這是在陌生世界裏,兩個小東西彼此之間的理解和珍惜。小狗不會說話,不會表達,小狗隻會追著樊醒跑,用黑色的圓眼睛看他,在入睡的時候固執地抱著樊醒。在小狗眼裏,樊醒比它更孱弱,它要保護他。


    “做小孩真有趣。”樊醒笑了笑,“最弱小,最無知,人人都會低頭俯視你。偏偏又最稚嫩,最天真。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會得到原諒,不會有人責備。”


    餘洲:“人一輩子也就那麽幾年。”


    樊醒看他:“你記得你小時候什麽樣嗎?”


    這個問題讓餘洲原本柔和的表情窒了一瞬。他以往總是掛在麵上的溫柔氣質霎時間消失了,眼中各色情緒掠過,微微一暗——他避開了樊醒的目光。


    “哪裏想得起來,你難道還記得住自己的小時候?”他反問。


    “不知道。”樊醒伸直短短的腿,更正道,“……不記得了。”他開啟了新的話題:“你妹妹跟我一樣大嗎?”


    餘洲打開了話匣子。他這個人乏善可陳,無論是做的事情還是有過的經曆,實在沒有什麽值得跟人傾訴的。但他有一個久久。


    久久的生活、久久的模樣、久久的夢想……關於久久的一切,餘洲說上九天九夜也不疲倦。


    樊醒和魚幹聽得很專注。末了,樊醒起身踮腳,拍拍餘洲的腦袋:“對不起。”


    餘洲:“什麽?”


    樊醒:“你的背包,裏麵有久久的東西。”


    餘洲:“算了,你一個人也對付不了那兄妹倆。”


    樊醒臉皮厚得針刺不進,萬分遺憾地摸餘洲的頭發:“唉,是啊。”


    餘洲:“我是把你當久久來照顧的,以後有什麽事,都可以叫我去做。”


    樊醒停了手:“我不是你妹妹。我隻是在這裏暫時變小而已。”


    他脾氣似乎又上來了,餘洲笑笑,很敷衍:“我知道,你很厲害。”


    兩人目送裝著小狗的籃子往湖的另一邊漂去。


    “再見。”樊醒小聲說。


    魚幹在餘洲頭頂打滾,它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擅長處理這種氣氛,幹脆閉緊嘴巴,當一條沉默是金的乖魚。


    隻是它滾了兩圈,忽然繃直魚骨,大大地“咦”了一聲。


    餘洲幾乎同一時刻跳起,想去抱樊醒。樊醒的反應比他更快,矮身跑了出去。


    他跳上湖邊岩石,一路狂奔,直到幾乎撞到山壁,已經無路可去。


    在湖與山壁的相交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籃子在漩渦中打轉,下一刻便被吸進漩渦裏,消失了。


    樊醒沒有一秒猶豫,雙腿一蹬,從岩石上往湖中跳去。


    山壁上藏了一個洞口,僅容一人進出。洞口的三分之二浸在湖水裏,三分之一裸露在水麵上,被藤蔓纏繞遮蓋,根本看不清楚。


    樊醒落水後,立刻看見籃子被水流吸入山洞,很快不見了。


    他往洞口遊去,不料水流被漩渦帶著,力量漸漸強勁,他現在隻是個小孩兒,力氣不足,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


    一隻手抓住他的腰,把他從湖裏提起來。


    “你瘋了嗎!”樊醒第一次見餘洲這樣發脾氣,平時那副溫和可親的模樣全無蹤影,“這個湖有多深你知道?你現在多高多重你知道?你不是久久但你比久久還麻煩!”


    餘洲說完又擦一把臉:“小狗不見了就不見了,它總會複活的,你……”


    樊醒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餘洲罵不下去了。


    “下麵有什麽?”


    樊醒抱住他脖子,把自己看到的山洞描述一番。餘洲:“……你想讓我帶你遊進去?”


    魚幹看熱鬧不嫌事大:“遊啊!反正你在水裏也能呼吸。”


    餘洲自從吃了小魚,確實在水裏也能自如呼吸。但樊醒可不一樣。他把樊醒放到岸上,凶狠地叮囑留在原地不能隨意下水。樊醒倒是乖,上下打量濕淋淋地從水裏鑽出來的餘洲:“你真瘦。”


    衣物浸了水,緊緊貼在身上,餘洲懶得和他反駁,轉頭又跳進水裏。


    洞口剛好能讓餘洲穿過,水流湍急。若是這洞口深長,隻怕樊醒根本過不來。餘洲一心想著把籃子找回去,眼看前麵漸漸有光,忽然感覺水的溫度起了變化。


    水變熱了。


    他終於鑽出另一端洞口,隻感覺水的熱度上升過快,即便他可以在水裏呼吸也覺得不適。餘洲快速遊出水麵,把頭探出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燒熱的紅光,他揉了揉眼睛,竟忘了靠岸。


    在洞口的另一邊,山壁上垂掛無數藤蔓,紅的橙的黃的,都是盛放的薔薇,香氣徹底包圍了這片遼闊寧靜的土地。


    樊醒拋石子玩兒,魚幹沉默地在他身邊遊動。


    “餘洲吃了你,所以他可以在水裏呼吸?”樊醒問。


    魚幹:“嗯。”


    “你們還可以共享一部分感受?”樊醒又問。


    魚幹:“嗯,比如現在他就很不舒服。”


    樊醒把石子扔進了水裏。“你成了他的一部分,安流。”他很慢、很輕地說,眉眼裏沁著笑,“我找了你這麽久,你居然藏在海底,還被一個誤闖‘鳥籠’的人類複活。太可笑了。”


    魚幹不遊動了。它用一側眼睛盯樊醒。


    “那你打算怎麽辦?吃掉餘洲嗎?”


    “除了吃掉他,還有別的辦法讓深淵手記回到我手裏嗎?”樊醒反問魚幹。


    魚幹:“手記現在隻認他。”


    樊醒:“不過是一個小偷,倒是麻煩。”


    魚幹又打滾:“他人不錯。”


    樊醒:“在水裏呆久了,見不到人,你連性格都變了?”他掂起一顆石子扔進湖裏,石子貼著湖麵飛出去。“等我吃他的時候,你也可以一塊兒嚐嚐。”樊醒笑道,“這人味道一定不錯。”


    魚幹頓了片刻:“安流不是你,安流不喜歡吃人。”


    話音剛落,餘洲便從湖心鑽出來。


    樊醒立刻換了語氣表情,親熱揮手:“餘洲!”


    餘洲顧不得詳說:“快過來,我帶你過去看看。魚幹,還有你,一起來。”


    洞口不算深長,樊醒狠狠憋了一口氣,餘洲帶著他遊得飛快,總算在樊醒憋不住的時候鑽出水麵。


    “媽呀!這水好熱!”魚幹從水裏竄出來,拍打魚鰭,“我肉都要被燙熟了!”


    餘洲看了眼隻剩骨頭的它:“……”


    魚幹:“怎麽的,開不起玩笑?”


    魚幹沒有呼吸係統,它除了熱,沒有別的感受。但餘洲和樊醒不同:他們不張口說話,甚至不敢奮力呼吸:這裏連空氣都是滾燙的,令人極其難受。


    這邊與另一頭截然不同:火紅的、流淌著岩漿的大地,猩紅溫熱的湖水,還有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的,幹枯焦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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